接下來的事情順理成章,大吵一架、徹底決裂。黎微不等父母宣布將她逐出家門,自己主動選擇了離開。她落落大方地獨自去往學校,辦理了退學手續,絲毫不在意同校的學生們或明或暗的指指點點。馮斯默默地陪在她身邊,沒有多說什么,但心里清楚,兩人的這段感情無疑將就此畫上句號。
“我問你,你也和他們一樣,覺得我拍這套寫真就是陪人睡覺、甚至陪很多人睡覺嗎?”黎微忽然問。
“不會。”馮斯簡單地說了兩個字。
黎微看了他一會兒,嘴角浮現出一絲淺笑:“你說的是真心話。許多年后再見面,你會是這所學校里我唯一一個還能當成朋友的人。”
那以后黎微獨自一人去了北京,更換了手機號,沒有和任何人繼續保持聯系,也包括馮斯。兩人都沒有想到,用不著過許多年,僅僅是三年后,兩人就在這樣一個詭異的場合重逢了。
黎微拍拍身邊的椅子:“坐下來慢慢說吧。”
這個姑娘并沒有什么變化,馮斯想,還是那么坦然,那么大氣,卻總讓人有一種距離她很遙遠的感覺,和姜米那種天生讓人感到親切的氣質正好截然相反。他順從地坐下:“你先說還是我先說?”
“我先吧,也沒有什么需要隱瞞的,”黎微說,“我是為了求個清靜才來到這里的。”
“求個清靜?”馮斯一呆。
“我前段時間認識了一個男人,我不喜歡他,但他老纏著我,”黎微說,“那個人和圈內的經紀人、攝影師什么的都熟,總能掌握我的動向,每天我到哪兒開工他都開著輛蘭博基尼在屁股后面死追著。我煩了,正好前幾個月工作太累,又想找個地方清凈一段時間,于是找了個熟人,躲到這兒來了。這兒挺好的,安靜沒人打擾,每天吃的藥也都是假的……”
“看來全世界人民都在瘋人院有熟人啊!”馮斯禁不住感慨一句,“不過你要圖清凈,出門旅游一趟也好嘛,何必一定要往這兒鉆?”
“旅游更累,再說了這年頭哪兒還有給人清靜的旅游的地方?全被蠢貨們扎著堆去尋找假冒偽劣仁波切或者‘旅行的意義’了。”黎微一攤手。
馮斯笑得咳嗽起來:“你還是和過去一樣嘴損,快趕上我了。”
“那你呢,你到這兒來又是為了什么?”黎微看著他,“別告訴我你真病了。就你那沒心沒肺的德行,打死我也不相信你真會得神經病。”
“神經病和精神病是兩碼事,別弄混了。”馮斯糾正她,接著臉色變得嚴肅,“我的確沒病,但具體原因不能告訴你。相信我,我只是為了不欺騙你,不然我隨口編一個謊話騙你是并不難的。”
“我相信你,人都有難以言說的苦衷,”黎微沒有什么不快,“我不問就是了。不管怎么說,在這兒能遇到你,挺好的。”
“我也覺得挺好的。”馮斯點點頭。
遇到過去的戀人是一件頗為微妙的事情,尤其當新戀人剛剛離去不久、內心傷痛未散的時候。不過此刻身處精神病院這樣奇特的場所,能遇到一個舊相識,欣悅總會先壓倒其他的情緒。黃力只能瞪著憂傷而哀怨的眼睛,看著馮斯拋下他去和前女友言談甚歡,體會著舊愛壓倒新歡的孤寂。
黎微果然成為了一名模特。她基礎條件不錯,但接受正規培訓太晚,加上機遇的問題,并沒能夠混到大紅大紫,盡管簽約了正經的模特經紀公司,能得到的工作機會也并不多。所以在經紀公司的平面與秀場安排之余,她還得兼職做網絡模特,包括網店模特和令黃力垂涎三尺的那些性感寫真,也在一些影視片里跑過龍套。按她的說法,有時累死有時閑死,不過足夠養活自己。
“可惜我不怎么看國產片,不然說不定還會看到你的英姿呢。”馮斯說。
“你也不愛看網上的美女圖片么?”黎微瞅著他,“想當年,你可是召集班上的男生到你家里去開賞片會呢。我現在都記得你爹想訓你又不敢開口的樣子。”
“往事不要再提……”馮斯尷尬地笑了笑,“這兩年,身邊發生的事情太多了,尤其是最近的這大半年,我恐怕是沒有賞片的雅興了。”
黎微若有所地點點頭,又問:“你爸呢?你們倆現在還老吵架么?”
馮斯的笑容僵住了,過了一會兒,低聲說:“他死了。”
黎微嘆了口氣:“那你過得確實不容易了。”
話題到了這里,氣氛有些沉重,馮斯正不知該說些什么好,一名護士走到了他身邊:“15床,有人探訪。”
精神病院的探訪都是有嚴格規定的,此時并不是探訪時間,馮斯立即猜到,一定是曾煒來找他了。他沖黎微點點頭,跟著護士去往探訪室,坐在那里的果然是曾煒。馮斯在曾煒對面坐下,護士知趣地離開,關上了門。
“怎么樣,在這里還行么?”曾煒問。
“老實說,比我想象的好得多,有時候還真會產生療養院的錯覺,”馮斯說,“不過手邊沒有電子設備,總覺得與世隔絕了。”
“與世隔絕挺好啊,至少能保住你的命。”曾煒說。
馮斯把胳膊支在桌子上,目光炯炯地盯著曾煒:“曾警官,一直以來,都是你跟在我屁股后面,想要挖掘出我身上的秘密。但是現在我才發現,你身上藏著的秘密,并不比我少啊。論到深藏不露,你還真是個高手。”
曾煒搖搖頭:“我也不是刻意要騙你的。我也需要先觀察你,弄清楚一些事情。”
“你和我爸,到底是什么關系?”馮斯說,“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提起他的時候,可是完全像是在提一個陌生人。”
曾煒凄然一笑:“我和他,有二十來年沒有見面了,和陌生人也差不多啦。”
“二十來年,意思是不是就是我出生之后?”馮斯追問,“曾警官,我拜托你告訴我,我爸到底是什么人?”
“我會告訴你的,但不是此時此地。”曾煒說。
馮斯搖了搖頭:“詹瑩教授曾經對我說過類似的話,我離開了,第二天早晨,她死了。哈德利對我說過類似的話,我拒絕離開,他很快也死了。現在我都不知道我該怎么回答你了,似乎我做出什么樣的選擇都是錯的。”
“不,那不是你的錯,”曾煒伸手握住了馮斯的手腕,“你是一個勇敢的孩子……一個勇敢的年輕人,你的堅強超乎我的想象。你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完成你肩負的使命,一定!”
曾煒的眼神里有一種馮斯從來沒有見過的熱情和堅毅。馮斯呆呆地看著眼前這個似乎完全陌生起來的曾煒,一時間不知道如何作答。片刻之后,曾煒收回手,往常那種玩世不恭的閑散眼神又回到了雙目中。他從衣兜里掏出一樣東西遞給馮斯。
那是馮斯被醫院收繳保管的手機和充電器。
“手機還是你自己拿著,以免誤事,”曾煒說,“不過對外聯絡小心些。”
“我什么時候能離開這里?”馮斯問。
“等我處理好一些事情,”曾煒說,“我答應過你的父親,要保護你的安全,我不能食言。”
馮斯怔住了。在他陷入沉思的時候,曾煒默默地離開了。
晚飯之后,他回到房間里,打開手機充上電,開始收取他那個秘密賬號里的電子郵件。萬能的寧章聞果然沒有讓他失望,這短短幾天里,已經把那個在校園里遭槍殺的老人的資料調查得一清二楚。馮斯看著寧章聞整理出來的東西,眉頭緊皺。
“果然又是一樁大大的怪事,不過么……西藏?”他自言自語著,“怎么會和西藏相關?你大爺的,這事兒鬧到最后,不會要逼著我去一趟西藏吧?這是還嫌老子活得不夠折騰死得不夠快么?”
他沒有料到,這句無意識的發泄式的抱怨,最后卻一語成讖。
盡管是以一種他意想不到的方式。
五
根據新聞里的報道,那個被槍殺在大學校園里的老人,名叫穆子健,是一位民俗學家,研究的主要方向是西藏的民俗文化。寧章聞查到,在被槍殺之前的兩年,他跟隨著一支由考古學家、文化學家、語言學家等相關行業專家組成的科考隊,去往西藏,考察一座新近被發現的地下墓葬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