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正在墜入地平線,最后的黯淡余暉照亮了眼前這家機構(gòu)的名牌:這是一家位于京郊的知名大型精神病院。
一瞬間,種種與精神病院有關(guān)的恐怖傳聞排著隊地涌上心頭,在影視里接觸到的與瘋?cè)嗽河嘘P(guān)的可怕影像也一個個浮現(xiàn)在眼前,馮斯只覺得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他是個膽子比較大的人,最近一年里也有過不少出生入死的危險經(jīng)歷,套用范量宇的話,勉強也算得上是在生死線上打過一兩次滾了,如果眼前擺出一頭老虎他都未必會有多害怕。
但精神病院是一種對他而言全然未知的處所。可怕的并不是擺在明面上的危險,而是神秘與未知。對任何一個正常人來說,精神病院都難免會帶有幾分神秘色彩,而種種傳聞又會被夸大、被渲染,最終變成人人畏懼的都市流言。馮斯固然是一個聰明人,聽到精神病院的名頭,還是難免背脊發(fā)涼。
“我還是那句話,不當瘋子就當死人。”中年男人笑瞇瞇地說。
“但是……我要是真進去了,得每天吃治療精神病的藥吧?”馮斯想起了一個關(guān)鍵問題,“那些東西副作用大得很,我擔(dān)心我沒當瘋子,倒吃藥吃成傻子了。”
“曾警官在里面安排好了,給你的藥都是假的,淀粉丸,”中年男人說,“走吧,我陪你掛號去。”
“你家曾警官真是算無遺策。”馮斯長嘆一聲。
精神病院的掛號和馮斯想象中不太一樣,并沒有什么瘋瘋癲癲眼神不正常的男女被繩子捆著押過來,看上去和普通醫(yī)院的掛號大廳并無不同。他甚至并不容易分辨出到底周圍的人哪個是病患哪個是病患家屬,每一個人看起來都安靜而憂郁,那大概是精神病院獨有的氛圍所造成的。
趁著中年男人幫他掛號的時候,馮斯抽空給文瀟嵐打了個電話,讓她先去校園內(nèi)找了部公用電話以防監(jiān)聽,然后兩人再次通話。從對方在電話里倒抽一口涼氣的聲音,他可以想象文瀟嵐此刻一定是吃驚非常。
“怎么會搞成這樣……那你得在里面呆多久?有什么要我們幾個幫你做的?”文瀟嵐問。“另外,中午那起槍殺案已經(jīng)鬧得沸沸揚揚了,真沒想到你當時居然在現(xiàn)場。”
“我也不知道會呆多久,總而言之,現(xiàn)在顧不上別的了,曠課和輔導(dǎo)員點名什么的只能聽天由命——學(xué)籍也沒有小命重要啊。”馮斯說。
“需要我?guī)湍阏埣賳幔俊?
“算啦,最近請的假太多了,反而引人注目,不管他啦!當然你要是能編出合適的理由也可以去試試……”馮斯哼唧著,“倒是另外有重要的事兒:讓寧哥幫我查一查那個死者的身份和最近的動向,他很有可能是個關(guān)鍵人物。另外,你們都有可能被人監(jiān)視,千萬別來看我;隨身物品肯定會被收繳,但有曾煒幫忙,幾天之后我應(yīng)該有希望拿回電話,但也最好別直接電話。有什么消息的話,去網(wǎng)吧或者學(xué)校機房,在我的另一個秘密郵箱賬號里留言到草稿箱……”
他把賬號密碼告訴了文瀟嵐,文瀟嵐笑了起來:“電話什么的就不說了,有人想在網(wǎng)絡(luò)上監(jiān)控寧哥可不容易,通過他直接和你聯(lián)絡(luò)不就行了?”
“說得也是,”馮斯說,“那就拜托你了。”
掛掉電話,中年男人也辦好了手續(xù),于是我們的天選者正式成為了精神病院里的一名住院治療患者。于他而言,這又是一次人生中的全新體驗。
這家醫(yī)院的精神病住院部分兩個大區(qū),一個是重病患者所住的平房區(qū),另一個是病癥較輕的患者所住的樓房區(qū)。馮斯有幸被視為病癥較輕,住進了樓房。
按照護士的要求,他把包括手機在內(nèi)的所有隨身物品都上交了,暫時中斷了和外界的一切聯(lián)系。他換上病號服,先跟隨護士去認了自己的床位。曾煒看來的還算比較照顧他,雖然給他弄的是四人間,但房間里其他三個床位都是空著的,相當于享受單間待遇。
這時候已經(jīng)過了晚飯時間,食堂里已經(jīng)沒有飯菜,中年男人想辦法給馮斯搗鼓來一碗雞蛋面。馮斯午飯晚飯都沒吃,正餓得慌,捧起碗大口大口吃起來。中年男人一邊看著他狼吞虎咽吃面,一邊說:“我走了。過幾天曾警官會來看你。”
馮斯愣了愣,停住筷子:“過幾天?那我到底會在這兒呆多久?”
“我也不知道。我只負責(zé)把你帶到這里。”中年男人說。
“他要是老不來……難道我就得在這兒一直關(guān)下去?”馮斯的臉又有點發(fā)綠。
“那可說不定。”中年男人壞笑一聲。
中年男人離開了。經(jīng)過這一陣折騰之后,也基本到了睡覺時間。護士鎖上了房門,馮斯躺在床上,原以為自己會輾轉(zhuǎn)難眠,但不知道為什么,腦袋剛沾到枕頭,就一陣陣的倦意涌來,居然很快睡著了。算起來,從中午目睹那場令人震驚的槍殺案,到自己睡在了精神病院里,一共只有十個小時的時間。但這短短十個小時就像滄海桑田一般,各種各樣層出不窮的變故足以令人疲憊不堪。
他又在夢里見到了姜米,但和白天那個美妙的幻境不同,夢中的一切帶有令人窒息的沉重。姜米滿臉淚痕,追問著他:“你為什么要讓我忘掉你?你以為你這樣很偉大嗎?你為了求自己心安,就情愿這樣去傷害別人嗎?你知不知道,‘但求自己心安’是這世上最大的惡!”
馮斯無言以對。醒來之后,他沒有睜開眼睛,還在回味著姜米的那句話:“但求自己心安’是這世上最大的惡!”當然,這話并不是姜米說的,夢里的一切所反映出來的不過是馮斯本人的潛意識。這句話之所以會蹦出來,是因為前幾天他還用這話編了個小段子,發(fā)在微博上為自己的營銷賬號騙轉(zhuǎn)發(fā)。
我讓路晗衣幫忙消去姜米對我的記憶,難道真的只是為了——求自己心安?馮斯心里一顫。他很清楚,從理性角度上來說,這個決定無可厚非。自己是一個“沒用的天選者”,至今所擁有的唯一能力是激發(fā)其他守衛(wèi)人的附腦,但自己的附腦卻從來沒有任何主動能力,在弱肉強食的魔王世界里,完全就是一盤菜,只能一次次依靠梁野等人的救助才活下來。每一次被雙頭怪人范量宇蔑視地稱作“廢物”,總是會深深傷害到他的自尊,所以他知道自己無力保護姜米,讓她忘掉自己、回到美國去過平靜安穩(wěn)的生活,似乎是完全符合理性的正確抉擇。
但自從姜米離開后,他卻一次又一次地在夢里后悔和自責(zé)。似乎只有在做夢的時候,冰冷的理性才會暫時退散,一直被壓抑的情感才能從水面下悄然浮現(xiàn),提醒馮斯:你是一個人,不是一臺機器,你身上不只有堅硬的理性,還有柔軟的感情。在感情的天平上,永遠不能用二大于一的法則去衡量。
這句話文瀟嵐一直在對他說,他一次又一次地不敢去細究,但夢境告訴了他:他十分在意文瀟嵐所說的話,也在潛意識里覺得文瀟嵐其實是正確的,只是在理智的約束下不敢相信。所以他才會反反復(fù)復(fù)夢見姜米,夢見姜米哀怨的眼神,夢見自己對“但求自己心安”的痛悔。
也只有在夢里,他才敢問自己那個問題:如果時光倒流,能夠再來一次,自己到底會做出怎樣的抉擇?是維持原判、還是不顧一切地選擇感情?
他在亂七八糟的夢境里度過了一夜。清晨七點,護士把他叫醒,讓他吃了第一次藥,馮斯反正知道這是假藥,倒是吃得很痛快。半小時之后,他被帶到了食堂,在這里,他算是第一次真真正正地身處一堆精神病人中間了。
早餐還算不錯,牛奶、雞蛋、花卷和粥,還有咸菜,味道不怎么樣,營養(yǎng)和熱量倒是足夠,但馮斯食不甘味,一邊吃一邊不停地打量周圍的人。不久之后他就發(fā)現(xiàn),這樣的緊張有些多余,至少從表面上看來,身邊的人們都并無異狀,大多數(shù)一個人坐著安安靜靜地吃飯,還有一小部分是三三兩兩聚在一起邊吃早飯邊聊天。
不過他很快注意到,并非所有人吃飯都那么平常,還有一組人被安排坐在食堂一角,專門有兩個護士在旁邊盯著他們,要求他們把東西都吃掉,吃完還不許隨意活動。難道這些就是所謂的重癥患者?他猜測著。
“那些是有進食障礙的患者,要么厭食,要么暴飲暴食,所以才會有護士盯著,按照醫(yī)生和營養(yǎng)師制定的量嚴格控制。”旁邊一個人忽然說。
馮斯一回頭,看見一個胖乎乎的年輕人,看上去和自己年齡相仿。這個年輕人雖然體型微胖,但身上收拾得干凈整潔,臉上掛著和善的笑容,讓人一看就有些好感。
“我叫黃力。”對方向馮斯伸出了手。
“我叫馮斯。”馮斯也伸手和對方相握。不管怎么說,這是我在瘋?cè)嗽航坏降牡谝粋€朋友,他有些無奈地想。
之后的兩天里,他和黃力很快混熟了。他當然不能告訴對方自己入院的真相,只是說自己容易出現(xiàn)幻視幻聽,這是一個最難讓人找到破綻的借口。而黃力的病則有些奇特。
“依賴型人格障礙的變體,也可以算作妄想癥的一種。”黃力告訴馮斯。
“這個……是什么意思呢?”馮斯不太明白。
“指的是自主精神比較弱,獨立意識比較缺少的人格。這種人通常無法做出自己的決策,格外依戀他人,尤其是父母,也很難控制自己的情緒。”
“但是你看起來很冷靜,不像是控制不住情緒的人,也不像是無法做出決策的人。”馮斯說。
“所以說是變體嘛,”黃力說,“我把我的心理寄托,都放在了一支NBA球隊身上。這支球隊戰(zhàn)績好,我的心情就一切正常,但一旦它的戰(zhàn)績下滑,我就完全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甚至有自殺傾向。”
“你這可算得上是球迷的終極進化體了……”馮斯感到不可思議,“你到底喜歡的是哪支球隊?”
“洛杉磯湖人。”黃力說。
“難怪不得你要住到這里來……”馮斯回想著最近幾年湖人的戰(zhàn)績,無限同情地嘆息一聲。
好在有藥物控制,盡管時時為了湖人的戰(zhàn)績而郁悶,黃力總體上還表現(xiàn)得像個正常人。在黃力的幫助下,他很快對這間精神病院有了了解。
這間病院分了若干區(qū)域,只有平房里的重病區(qū),才有可能出現(xiàn)人們?nèi)粘S∠罄锬欠N大喊大叫歇斯底里沒有拘束衣和強壯的保安就壓制不住的人。在馮斯他們所在的樓房區(qū),總體而言秩序井然,人們大多表現(xiàn)得基本正常,甚至讓馮斯偶爾會產(chǎn)生“這里其實就是個普通療養(yǎng)院”的錯覺。比如說,在每天下午例行的公共活動時間,人們在寬敞整潔的活動室里或坐或站,有人聊天,有人下棋,有人讀書,甚至還可以看電視,如果不是里面人們的年齡參差不齊,還真像個養(yǎng)老院。
“精神疾病其實是被大部分人誤解了的病,”黃力說,“并不是所有精神病人都是又哭又笑滿地打滾張口咬人的。而且,精神病是公平的,任何身份任何職業(yè)的人都有可能患病,比如那個人……”
他伸手指向活動廳西側(cè)的一個角落,那里有一個瘦削的中年男人,正在用撲克牌給自己算命。黃力說:“那個人,是某一位知名歌手的老公,得的是躁狂癥。”
他信手指點,點出了好幾個身份比較有趣的人,其實也無非就是有錢人、官員或者名人的家屬,屬于馮斯這樣腦后生反骨的貨色最沒有興趣去了解的。馮斯耐著性子聽著,直到黃力指向一個正在低頭看雜志的長發(fā)女性。雖然她的臉被長發(fā)遮住了大半,看不清容貌,但從下巴的柔和線條和白皙的脖頸,可以判斷出她長相不惡。
“那個女孩子,是我們這兒最漂亮的病友,身材也一流,”黃力說起她的時候兩眼放光,“我入院之前,在那些美女寫真網(wǎng)站看到過她的性感照片,絕對讓人流鼻血。”
“穩(wěn)著點兒穩(wěn)著點兒,哥們!”馮斯連忙拍拍他的手臂,“你可千萬別激動,一會兒發(fā)起病來就不好了。”
“不會的,美是讓人愉悅的,不會讓我心情變得糟糕。”黃力有些猥瑣地笑了笑,“快看!她翻到最后一頁了,應(yīng)該要抬頭了。”
馮斯倒并不避忌看美女,只是最近一段時間腦子里除了姜米想不到別人,實在是提不起這個興致來。但看黃力那么高漲的情緒,他也不忍心讓對方失望,于是扭頭看了一眼。正巧,那個傳說中的美女模特合上了雜志,順手攏了攏瀑布一般的長發(fā),馮斯看清楚了她的臉。
然后他的身體就像中了哈利波特的石化咒一樣,一下子就不動了。黃力吃驚地看著他:“你怎么啦?又出現(xiàn)幻視或者幻聽了么?”
“我倒真希望我現(xiàn)在是在幻視。”馮斯苦笑一聲。
“怎么了,那個美女……你認識嗎?”黃力更加驚詫。
“豈止是認識。”馮斯低低地嘆了一口氣,“她是我……高中時候的女朋友。”
三
另一座城市。
另外一間精神病院。
重病患者區(qū)。
病房分布在長長的走廊兩側(cè),每一個病房都是單間,鐵門、鐵鎖。此時已經(jīng)是深夜時分,重病區(qū)的燈光大多已經(jīng)關(guān)閉,只有走廊上還剩幾盞昏暗的指示燈,那慘白的光芒更加渲染出一種令人壓抑不安的氛圍。
所有的病房門都已經(jīng)被鎖住,除了一扇。在這樣夜深的時刻,一名醫(yī)生依然在工作,跟在他身邊的除了一名護士,還有兩個手持警棍的強壯保安。更加特別的是,門口還站著一名穿著警服的警察。
而他們所面對的病人,只是一個看起來身材偏瘦的男青年。他一頭亂發(fā),面色蒼白,眼窩深陷,正被束縛帶固定在特制病床上。
“葉明強,今天感覺好些了嗎?”醫(yī)生問。
“還是那樣,頭暈,暈的厲害,心悸,多汗……”名叫葉明強的病人喃喃地說,“我早說過了,別逼我吃那些藥,副作用太大了。”
“但是你是病人,你必須吃藥,吃了藥病才能好。”醫(yī)生說。
“我說過很多次了,我沒病,我說的都是真的,”葉明強說著,忽然提高了聲調(diào),“錢警官,這些話你應(yīng)該耳朵都聽出老繭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