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上古史(4)
- 中國通史:雙色典藏版
- 呂思勉
- 4986字
- 2015-07-17 15:35:29
(四)以上都是儒家說話可疑之處,還有他不說話的地方,也很可疑。《史記·伯夷列傳》:“夫學者載籍極博,猶考信于《六藝》;《詩》、《書》雖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堯將遜位,讓于舜禹之間。岳牧咸薦,乃試之于位;典職數十年,功用既興,然后授政;示天下重器,王者大統,傳天下若斯之難也。而說者曰:堯讓天下于許由,許由不受,恥之,逃隱。及夏之時,有卞隨、務光者,此何以稱焉?太史公曰:余登箕山,其上蓋有許由冢云。孔子序列古之仁圣賢人,如吳太伯、伯夷之倫,詳矣;余以所聞,由、光義至高,其文辭不少概見,何哉?”太史公這一段文字,是深苦于載籍上的話,和《書》義不合,《尚書》:虞夏同科(見義疏),太史公說“虞夏之文”,是指尚書而言可知。“堯將遜位……然后授政”是述書義;“堯讓天下于許由,……何以稱焉”。
是述非儒家的載籍,“示天下重器……若斯之難也”,與“此何以稱焉”句相呼應。既不能一筆抹殺,因為有許由冢等實跡可證。《五帝本紀贊》:“學者多稱五帝,尚矣。然《尚書》獨載堯以來,而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孔子所傳宰予問《五帝德》及《帝系》姓,儒者或不傳。余嘗西至空峒,北過涿鹿,東漸于海,南浮江淮矣。至長老皆各往往稱黃帝堯舜之處,風教固殊焉;總之不離古文者近是。”可見得太史公的學問,極注重實驗,他親眼看見了一個許由冢,又聽見許多傳說,然而六藝無征,自然要委決不下了。而又六藝闕然,無可考信的意思。然而據清朝宋翔鳳所考究,許由實在就是伯夷。他說堯舜時候的四岳,一共有三起人:第一起就是羲仲、羲叔、和仲、和叔四個;第二次分做八伯,四個是驩兜、共工、放齊、鯀,余無可考。第三起就是伯夷等八人。見《尚書略說》,原文……“《周禮疏序)引鄭《尚書》注云:四岳,四時之官,主四岳之事,始羲和之時,主四岳者,謂之四伯;至其死,分岳事置八伯,皆王官。其八伯,惟驩兜、共工、放齊鯀四人而已;真余四人,無文可知矣。案上文羲和四子,分掌四時,即是四岳,故云四時之官也。
云八伯者,《尚書大傳》稱陽伯,儀伯,夏伯,羲伯,秋伯,和伯,冬伯,其一闕焉。《鄭注》以陽伯為伯夷掌之,夏伯棄掌之,秋伯咎繇掌之,冬伯垂掌之,余則羲和仲叔之后。《堯典》注言驩兜四人者,鄭以《大傳》所言,在舜即真之年,此在堯時,當別自有人,而經無所見,故舉四人例之……案唐虞四岳有三:其始為羲和之四子,為四伯;其后共驩等為八伯;其后伯夷諸人為之。《白虎通·王者不臣篇》先王老臣不名,親與先王戮力共治國,同功于天下,故尊而不名也。《尚書》曰:咨爾伯,不言名也。案班氏說《尚書》,知伯夷逮事堯,故在八伯之首,而稱太岳。《春秋左氏)隱十一年,夫許,太岳之胤也。申,呂,齊,許,同祖,故呂侯訓刑,稱伯夷禹稷,為三后;知太岳定是伯夷也。《墨子·所染篇》、《呂氏春秋·當染篇》并云:舜染于許由伯陽,‘由’與‘夷’,‘夷’與‘陽’,并聲之轉。《大傳》之陽伯,《墨》、《呂》之許由伯陽,與《書》之伯夷,正是一人。伯夷封許,故曰許由。《史記》:堯讓天下于許由。(原注本《莊子》)正附會朕位之語;百家之言,自有所出。《周語》太子晉稱共之從孫四岳佐禹。又云:胙四岳國,命曰侯伯,賜姓曰姜,氏曰有呂。《史記·齊太公世家》云:呂尚,其先祖嘗為四岳,佐禹平水土,虞夏之際,封于呂,姓姜氏。此云四岳,皆指伯夷。蓋伯夷稱太岳,遂號為四岳,其實四岳非指伯一人也……”
據他這個說法,堯讓天下,就是讓之于四岳,和《堯典》“咨四岳,朕在位七十載,汝能庸命,巽朕位”的話正合。然而四岳里三個,倒就在“四罪”之中,《堯典》(偽古文的《舜典》,“流共工于幽州,放驩兜于崇山,竄三苗于三危,殛鯀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豈不可駭?儒者于此,沒有一句話疏通證明;讓國的許由,也不提及一字,一任非儒家去傳說,這又是什么緣故呢?又《史記·秦本紀》:“秦之先,帝顓頊之苗裔,孫曰女修。女修織,玄鳥隕卵,女修吞之,生子大業。”《正義》:“《列女傳》云:陶子生五歲而佐禹,曹大家注云:陶子,皋陶之子伯益也。按此即知大業是奉陶。”據此,則益是皋陶的兒子,禹要行禪讓,而皋陶死后,任政于益,反有世及的意思,這一層也很可疑。
以上所舉幾條,不過是彰明較著的;要是仔細搜尋起來,一定還有許多證據。總而言之:
“唐虞揖讓”,“湯武征誅”,都是為公而不為私。孟子所謂“唐虞禪,夏后殷周繼,其義一也。”實在是儒家的學說,并非實有其事。所以儒家是這樣說法,別一家卻并不是這樣說法。就是儒家里頭,古文家也還時時露出馬腳,只有今文家彌縫得完密——這是因為今文家的老祖師,都是親受口說于孔子,純粹是儒家的學說;古文家卻有些不純粹的古書做根據。請看近人井研廖氏的《今古文考》,南海康氏的《孔子改制考》,自然明白。咱們因此可以悟到兩種道理:
其(一)儒家的學說,都是孔子所創造,并沒有所謂堯、舜、禹、湯、文、武、周公等等的圣人。后世實行儒家之學,便是實行孔子之學;其“功罪”、“禍福”,一大部分,應當由孔子負其責任。且勿論其為是為非,為功為罪。孔子這個人理想的博大,他這學說組織的完密(看《孟子·萬章上篇)便見;這一篇的話,都是孔門的“書義”,上文已經說過了。),卻很是可驚;所以當時有一部分人,很佩服他;說他是“集大成”,是“生民所未有”。一小部分的責任,后世的儒家,也應當分負的。
其(二)世界究竟是“進化”的,后世總比古人好。譬如“政體”,斷沒有后世是“專制”,古時候反有所謂“禪讓”之理。其余各事,都是如此。一部歷史,都要用這種眼光看。
第四節 禹的治水
禹的治水,也是當時一大事。水患的原因,《堯典》上只有“湯湯洪水方割,蕩蕩懷山襄陵,浩浩滔天,下民其咨”二十個字。看不出什么道理來。《呂氏春秋·愛類篇》說“古者龍門未開,呂梁未發,河出孟門之上,大溢逆流,無有丘陵高阜,盡皆滅之,名曰鴻水”,似乎仍舊是河患。但是《呂氏春秋》這句話,是原本《尸子》的;《尸子》已佚,只有輯本,所以現在就引《呂氏春秋》。尸子是晉國人,他單說龍門、呂梁,是就他眼見的地方立論,參看胡渭《禹貢錐指》卷三。再看《淮南子·本經訓》“龍門未開,呂梁未發,江淮流通,四海溟滓”。就可以見得當時的水患,實在是“彌漫于中國大平原”之上了。原來古時候,江淮河濟諸水都是相通的。這個說法太長,不能細講;欲知其略,請看孫星衍的《分江導淮論》。《白虎通》:“謂之瀆河?瀆者,濁也;中國垢濁,發源東注海,其勁著大,故稱瀆也。”《風俗通》引《尚書大傳》:“瀆,通也;所以通中國垢濁。”《水經·河水注》“自河入濟,自濟入淮,自淮達江,水徑周通,故有四瀆之名”。則四瀆之瀆字,實在含有“通”、“濁”二義;“通”字之中,又含有“通垢濁”同“周通”二義。這都是相傳的舊訓,決非酈道元所能造的。所以一有水患,就災區極廣。堯時候的水,據《堯典》看起來,似乎“是多年的積害”,那么,自然情形更重大了。《孟子》上說:
《滕文公上》:當堯之時,天下猶未平:洪水橫流,泛濫于天下。草木暢茂,禽獸繁殖;五谷不登,禽獸逼人;獸蹄鳥跡之道,交于中國。
《滕文公下》:當堯之時,水逆行,泛濫于中國。蛇龍居之,民無所定;下者為巢,上者為營窟。《淮南子》也說“民皆上丘陵,赴樹木”。就可以見得當時的情形了。孟子既然是用的書說,見上節。這許多話,一定有所受之,不是隨口亂道的。這許多話,卻不是儒家文飾出來的;因為用不著文飾。
禹的治水,《史記》總敘他道:“禹乃遂與益、后稷奉帝命,命諸侯百姓,興人徒以敷土;行山表木,定高山大川……乃勞身焦思,居外十三年,《孟子》說“禹八年于外”,這些瑣細的問題,且別去考據他。過家門不敢入。陸行乘車,水行乘船,泥行乘橇,山行乘檋。左準繩,右規矩,載四時,以開九州。通九道,陂九澤,度九山。令益與眾庶稻,可種卑濕;令后稷與眾庶難得之食;食少,調有余相給,以均諸侯。”和《孟子》“舜使益掌火……禹疏九河,瀹濟漯,而注之海;決汝漢,排淮泗,而注之江……后稷教民稼穡……”的說法相合。可見得當時治水,實在是禹為主而益、稷佐之。《史記·殷本紀》載《湯誥》“古禹皋陶,舊勞于外,”大概皋陶和益,是父子繼業。至于治水的法子,大概是疏導諸水,使之各有去路。當時江淮兩流域的水,本來都是相通的,就其天然的趨勢,叫小水歸入大水,大水東流入海。那么,江、淮、河、濟四水,就是諸水的綱領,所以這四條水,就喚做四瀆。
《風俗通·山澤》引《尚書大傳》:“江、淮、河、濟為四瀆。”《湯誥》:“東為江,北為漢,西為河,南為淮;四瀆既修,萬民乃有居。”《孟子》:“水由地中行,江淮河漢是也”。因為當時諸水互通,所謂四瀆,不過是舉出四條大水,以為諸水之綱領,所以濟漢也不妨互言。然而孟子的意思,也不是鑿定,把江、淮、河、漢算做四瀆;所以“疏九河”,“瀹濟漯”,“決汝漢”,“排淮泗”,又是把江淮河濟并舉,卻因為諸水本來都相通,所以“而注之海”,“而注之江,又不妨互言。大概古人這等處,觀念本不是精密確定的,不必泥定字面,生出許多麻煩的問題來。禹治水的方法,大概是如此;《孟子》說“水由地中行,江、淮、河、漢是也。”這十一個字,最能得概括的觀念。下句是治水的方法,下句是水的統系。至于詳細的情形,要帶起許多麻煩的問題來,現在暫不必講他。禹貢里的地理,有一部分應當講明的,見第七章。如要曉得詳細的情形,可把胡渭的《禹貢錐指》先看一遍。這部書,雖不很精,然而匯集的說法很多,很容易看;看了這一部,儻要再看別種,也就有門徑了。
【第四章】三王時代
第一節 羿的代夏和少康中興
“三王”就是“三代”,似乎應當算到東周之末;但是《孟子》已經說“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古人所說的“三王”、“三代”,大概專指夏殷西周。我如今也圖立名的方便,用個“三代時代”,來包括夏殷西周三朝,和五帝時代對舉。
要講三王時代的事情,自然要從夏朝講起。然而禹的治水,已經編入五帝時代;啟伐有扈,第三章第三節,也已經略說;這件事情的詳細,是無可考見的。此外夏朝的事情,較為著名的,只有“羿的代夏和少康中興”一件事。我們現在要講這件事,且請先看夏朝的世系圖。一、二、三、四等字,系表君位繼承;所用的線,是表血統上的統系。
據下文看起來,這個圖,未必盡可靠;然而現在他無可據,只得姑且照他。
羿的代夏和少康中興,是夏朝一件著名的事,卻又是一個考據問題。這件事,《史記》上只有“帝太康失國,昆弟五人,須于洛汭,作五子之歌”十八個字,和《書序》相同,其余一概不提。《偽古文尚書》說:“太康尸位以逸豫,滅厥德,黎民咸貳。乃盤游無度,畋于有洛之表,十旬弗反。有窮后羿,因民弗忍,距于河。厥弟五人,御其母以從,徯于洛之汭;五子咸怨,述大禹之戒以作歌。”偽古文的不可信,無待于言;這一篇,尤其荒謬可笑。別的且勿論,各種書上都說太康兄弟五人,他卻說“厥弟五人”,那么,連太康倒有六個了。羿的代夏,詳見于《左傳》襄公四年和哀公元年,咱們現在,且把他鈔在下面。
……昔有夏之方衰也:后羿自鉏,遷于窮石,因夏民以代夏政,恃其射也,不修民事,而淫于原獸。棄武羅、伯因、熊髡、圉,而用寒浞。《杜注》:寒國,北海平壽縣東有寒亭,如今山東的濰縣。寒浞,伯明氏之讒子弟也。伯明后寒棄之,夷羿收之,信而使之,以為已相。浞行媚于內,而施賂于外;愚弄其民,而虞羿于田;樹之詐慝,以取其國家。羿猶不悛,將歸自田,家眾殺而烹之。《孟子·離婁下篇》:逢蒙學射于羿,盡羿之道;思天下惟羿為愈已,于是殺羿。以食其子,其子不忍食諸,死于窮門。靡奔有鬲氏《杜注》:今平原鬲縣。如今山東的掖縣。浞因羿室,生澆及豷。恃其殘慝詐偽,而不德于民。
使澆用師,滅斟灌及斟尋氏。《杜注》:二國,夏同姓諸侯,仲康之子后相所依。樂安,壽光縣東南有灌亭。如今山東的壽光縣。北海平壽縣東南有斟亭。如今山東的濰縣。處澆于過,《杜注》:東萊掖縣北有過鄉。如今山東的掖縣。處豷于戈。《杜注》:戈,在宋鄭之間。靡自有鬲氏收二國之燼,以滅浞而立少康;少康滅澆于過,后杼滅豷于戈。有窮由是遂亡,失人故也。昔周辛甲之為太史也,命百官,官箴王闕。于虞人之箴曰:芒芒禹跡,畫為九州。經啟九道;民有寢廟,獸有茂草,各有攸處,德用不擾。在帝夷羿,冒于原獸;忘其國恤,而思其麀牡;武不可重,用不恢于夏家。獸臣司原,敢告仆夫……襄四年魏蜂告晉悼公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