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上古史(3)
- 中國通史:雙色典藏版
- 呂思勉
- 4560字
- 2015-07-17 15:35:29
近來有人說:這盤瓠就是盤古,關(guān)于盤古的神話,都是苗族所傳,漢族誤把他拉來,算做自己的;這話很奇而很確。為什么呢?[一]盤瓠、盤古,聲音相同;[二]關(guān)于盤古的神話,思想和中國別種神話不同;[三]漢族古帝,都在北方;獨(dú)盤古則祠在桂林,墓在南海;見任防《述異記》。[四]汪寶《晉紀(jì)》,范成大《桂海虞衡志》,都說:“苗人雜糅魚肉,叩槽而號,以祭盤瓠。”《文獻(xiàn)通考》引。近人筆記,說廣西巖洞中,往往有崇宏壯麗,榜為盤古廟的;廟里奉祀的,是盤古和天皇、地皇、人皇;陰歷六月初二,相傳是盤古生日,遠(yuǎn)近聚集,致祭極虔。見《地學(xué)雜志》。照此說來,不但盤古是苗族的古帝,連司馬貞《補(bǔ)三皇本紀(jì)》所列后一說的三皇,也是苗族的古帝了。《遁甲開山圖》說天皇被跡在柱州昆侖山下,地皇興于熊耳龍門山,人皇起于形馬。《御覽》卷七十八。柱州,以昆侖山高若天柱然,故名;形馬,山名,舊說在蜀。《通鑒外紀(jì)》。據(jù)此看來,天皇、人皇,實(shí)在是從如今的青海到四川的。昆侖,見第一章。熊耳山,在如今河南的盧氏縣,龍門山在陜西韓城縣、山西河津縣之間,也和四川的山脈相接。
所以《華陽國志》也說“蜀之為國,肇自人皇”。到三苗時代,就進(jìn)到左洞庭、右彭蠡的地位了。《史記·吳起列傳》。《書·堯典》:“竄三苗于三危。”《禹貢》:“導(dǎo)黑水,至于三危,入于南海”,《史記集解》《夏本紀(jì)》。和《通典》卷一百七十五。引《鄭注》道:“《地理志》,益州滇池有黑水祠,而不記此山水所在,今中國無之矣。《地記》曰:三危山,在鳥鼠之西南,與岷山相連。”則黑水就是如今的金沙江,一者,黑水祠在滇池,滇池是金沙江流域;兩者,金沙江古名瀘水,“瀘”就是“盧”,也就是“雍”,就是“黑”。三危山,就是如今的巴顏哈喇山脈。三苗是江域之國,把他竄到這個地方,一定因?yàn)槿缡蔷爬柚J抢枳宓母鶕?jù)地,叫他去治理,卻很相宜,所以《史記》說:“以變西戎。”《禹貢》:雍梁二州,都以黑水分界;是雍州的西南界,到如今青海木魯烏蘇北岸;梁州的西界,到如今川邊這一條水的東岸;斷乎沒有兩條黑水的。入于南海的“海”,是“夷蠻戎狄謂之四海”的海,不是“洋海”的海。當(dāng)時道金沙江,實(shí)在還沒到他和岷江合流之處,所以就把岷江算做長江的上源。后人鑿定了海是洋海的海,就生出許多異說來。卻又因?yàn)楣虨跆K,譯言黑水。就把來附會禹貢的黑水;殊不知哈喇譯言黑,是句蒙古話;這個名詞,一定是蒙古人侵入青海之后才有的。
古人所說的山,都是所包甚廣,和現(xiàn)在地理學(xué)上所謂“山脈”、“山系”相當(dāng);斷沒有像志書上所說,僅指一峰一嶺的。《水經(jīng)注》:江水“東過江陽縣南——如今四川的瀘縣,雒水從三危東,道廣魏雒縣南——如今四川的廣漢縣——東南注之”。可見得三危二字,所包甚廣。《括地志》把他鑿定在“敦煌縣東南四十里”,就又生出疑問來了。《括地志》這句話,是跟《山海經(jīng)》“三危在敦煌南”——《水經(jīng)注》三十一卷引——來的。殊不知《山海經(jīng)》下文,還有“與岷山相接,南帶黑水”兩句。所謂在敦煌南,和《說文》說“河水出敦煌塞外昆侖山”一樣;因?yàn)橹袊たh,極盡于此,只得如此說法;并不是說他在敦煌境內(nèi),或者極近的地方。不然《漢書·地理志》、《續(xù)漢書·郡國志》,敦煌郡下,為什么都不說有三危山呢?照第一章所考據(jù),于闐河的上源有昆侖,河曲的東面,又有昆侖。這兩個昆侖,其實(shí)原是一山,不過因?yàn)橐惶幨菨h族發(fā)祥之地,一處為西戎所據(jù),所以分出“海內(nèi)”、“海外”罷了。這也是古人所說的山,所包甚廣的一個證據(jù)。這一條例子,講古代的地理,用處甚大,請諸位牢牢記著。
第三節(jié) 堯舜的禪讓
顓頊、帝嚳兩代,據(jù)《史記·五帝本紀(jì)》,沒有甚么實(shí)事可述。《史記》系根據(jù)《大戴禮》。大抵這兩位君主,功業(yè)本不及黃帝、堯、舜,所以《易系辭》也把他略掉。
堯舜時代,第一個大問題便是“禪讓”,咱們現(xiàn)在且把他提出來研究研究。這件事?lián)妒酚洝匪洠牵?
(《五帝本紀(jì)》)堯曰:嗟四岳,朕在位七十載,汝能庸命,踐朕位。岳應(yīng)曰:鄙德,忝帝位。堯曰:悉舉貴戚及疏遠(yuǎn)隱匿者。眾皆言于堯曰:有矜在民間曰虞舜。堯曰:然,朕聞之,其何如?岳曰:盲者子。父頑,母囂,弟傲,能和以孝,烝烝治,不至奸。堯曰:吾其試哉。于是堯妻之以二女,觀其德于二女。舜飭下二女于媯汭,如婦禮。堯善之,乃使舜慎和五典,五典能從;乃遍入百官,百官時序;賓于四門,四門穆穆,諸侯遠(yuǎn)方賓客皆敬。堯使舜入山、林、川、澤,暴風(fēng)雷雨,舜行不迷。堯以為圣,召舜曰:汝謀事至而言可績?nèi)暌樱堑畚弧K醋層诘虏粦U律先眨词芙K于文祖;文祖者,堯太祖也。于是帝堯老,命舜攝行天子之政……堯立七十年得舜,二十年而老,令舜攝行天子之政,薦之于天;堯辟位凡二十八年而崩……堯崩,三年之喪畢,舜讓辟丹朱于南河之南。諸侯朝覲者,不之丹朱而之舜;獄訟者,不之丹朱而之舜;謳歌者,不謳歌丹朱而謳歌舜。舜曰:天也。夫而后之中國,踐天子位焉。
舜子商均亦不肖,舜乃預(yù)薦禹于天;十七年而崩。三年之喪畢,禹乃亦讓舜子,如舜讓堯子,諸侯歸之。然后,禹踐天子位。堯子丹朱,舜子商均,皆有疆土以奉先祀,服其服,禮樂如之;以客見天子,天子弗臣,示不敢專也。
(《夏本紀(jì)》)帝禹立而舉皋陶,薦之,且授政焉。而皋陶卒……而后舉益任之政。十年帝禹東巡狩,至于會稽而崩,以天下授益。三年之喪畢,益讓帝禹之子啟,而辟居箕山之陽。禹子啟賢,天下屬意焉。及禹崩,雖授益,益之佐禹日淺,天下未洽;故諸侯去益而朝啟,曰:吾君帝禹之子也。于是啟遂即天子之位。
儒家的話,幾千年以來,就把他算做歷史;然而到底有個劉知幾,明目張膽攻他;《史通·疑古篇》。還有造《竹書紀(jì)年》這類書的人,也是對于儒家的話懷疑的。《五帝本紀(jì)正義》:“《括地志》云:故堯城,在濮州鄄城縣東故城,在縣西北十五里。《竹書》云:昔堯德衰,為舜所囚也。又有偃朱不與父相見也。”現(xiàn)在的《竹書紀(jì)年》卻又是明以來的偽書。咱們現(xiàn)在,且引幾句非儒家的話看看。
《韓非子·外儲說》:堯欲傳天下于舜,鯀諫曰:不祥哉!孰以天下而傳之于匹夫乎?堯不聽,舉兵而誅殺鯀于羽山之郊;共工又諫曰:孰以天下而傳之于匹夫乎?堯不聽,又舉兵而誅共工于幽州之都。于是天下莫敢言無傳天下于舜。
又燕王欲傳國于子之也,問之潘壽,對曰:禹愛益而任天下于益,已而以啟人為吏。及老而以啟為不足任天下,故傳天下于益,而勢重盡在啟也。已而啟與友黨攻益,而奪之天下。
又《忠孝》:瞽叟為舜父而舜放之,象為舜弟而舜殺之。放父殺弟,不可謂仁;妻帝二女,而取天下,不可謂義。《淮南子·齊俗訓(xùn)》:昔有扈氏為義而亡。注:有扈,夏啟之庶兄也。以堯舜舉賢,禹獨(dú)與子,故伐啟,啟亡之。
《韓非子》說得好:“孔子、墨子,俱道堯舜,而取舍不同;皆自謂真堯舜,堯舜不復(fù)生,將誰使定儒墨之誠乎?”《顯學(xué)篇》。非儒家的話,自然不足以服儒家之心。咱們現(xiàn)在,且再就儒家的話,校勘校勘。
(一)前文所引的《史記》,和《尚書》、《孟子》,都相同的。《史記·孟子列傳》:“退而與萬章之徒,序《詩書》,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趙岐《孟子題辭》:“通《五經(jīng)》,尤長于《詩書》”。那么,《孟子·萬章上篇》所說,一定都是《書》說了。史公、孟子,似乎同用的書說。《史記》上和《孟子》相合的話,是同源異流的。未必史遷曾見過《孟子》。然而把《尚書》古文家言和今文家言核對,就有不符的地方。《孟子》“帝使其子九男事之,二女女焉”。《尚書大傳》“舜耕于歷山,堯妻之以二女,屬以九子也”。
《初學(xué)記·帝王部》引。這是《尚書》今文家言。《書·皋陶謨》偽孔分做《益稷》。“無若丹朱敖,惟慢游是好,傲虐是作,罔晝夜頟頟,罔水行舟,朋淫于家,用殄厥世”。《釋文》“傲,字又作奡”。《說文》奡字下,“《虞書》曰:若丹朱奡,讀若傲”。又引“《論語》曰:奡湯舟”。這是古文家言,非儒家言,只有《淮南子·泰族訓(xùn)》“堯?qū)偎匆跃抛印保汀睹献哟髠鳌废嗪稀4送狻秴问洗呵铩とニ狡肪驼f“堯有子十人”。《求人篇》說“堯妻以二女,臣以十子”。《莊子·盜跖篇》又說,“堯殺長子”。《韓非子·說疑篇》“其在《記》曰:堯有丹朱,而舜有商均,啟有五觀,商有太甲,武王有管蔡,五王之所誅,皆父子兄弟之親也”。丹朱被殺,別處都沒有征驗(yàn);然而堯殺掉一個兒子,似乎是真的;這個兒子,恐怕就是奡。參看《癸巳類稿》卷一《奡證》。
(二)《小戴記·檀弓》“舜葬于蒼梧之野”,各種書都同的。《大戴記·五帝德》,《白虎通·巡狩篇》,《淮南子·修務(wù)訓(xùn)》,《漢書·劉向傳》,《三國志·薛綜傳》,《呂凱傳》。又《小戴記·祭法》“舜勤眾事而野死”,《國語·魯語》同,鄭玄、韋昭,都把葬于蒼梧之野釋他。獨(dú)有《孟子》說:“舜生于諸馮,遷于負(fù)夏,卒于鳴條,東夷之人也。”這句話,不知哪里來的。案《史記·五帝本紀(jì)》“舜耕歷山,漁雷澤,陶河濱,作什器于壽丘,就時于負(fù)夏”,《索隱》引《尚書大傳》“販于頓丘,就時負(fù)夏”。史公、孟子,似乎也是同用書說的。“遷于負(fù)夏”的遷,作懋遷解。《史記》下文“南巡狩,崩于蒼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是為零陵”。一定是后人竄入。
《史記》這部書,給后人竄亂的地方極多;請看近人崔適的《史記探原》。蒼梧零陵,到了如今湘粵的邊界,似乎有被竄逐的嫌疑,劉知幾就很疑心他。所以今文家把他諱掉。這個“今文家”三字,是指經(jīng)學(xué)真有傳受的人,并不是指古文既興以后的今文家。請看末一段。然而鳴條也是南夷的地方,舜禹果然“雍容揖讓”,如何舜會死在這里?諱了半天,似乎還是不能自圓其說。趙岐《孟子》注:“諸馮,負(fù)夏,鳴條,皆地名,負(fù)海也”。這個“海”,是“夷蠻戎狄,謂之四海”的海,正是注釋《孟子》“東夷之人也”這一句。《呂氏春秋·簡選篇》“殷湯登自鳴條,乃入巢門”,《淮南子·主術(shù)訓(xùn)》“湯困桀鳴條禽之焦門”;《修務(wù)訓(xùn)》“湯整兵鳴條困夏南巢,譙以其過,放之歷山”。可見得鳴條和南巢歷山相近,正是所謂“東夷之地”。參看第六章第五節(jié)。——《書·湯誓序》正義引“鄭玄云:南夷地名”,已經(jīng)微誤。
至《書序》“伊尹相湯伐桀。升自陑,遂與桀戰(zhàn)于鳴條之野”,這個陑,本來是無可考的,偽孔硬說湯都偃師,桀都安邑,《正義》勉強(qiáng)附會,才生出“陑在河曲之南,鳴條在安邑之西”種種曲說來,參看第四章第二節(jié)自明。還有舜封象于有庳一事,也極為可疑。孟子答萬章的話,無論如何,也不能自圓其說。顧炎武就說“上古諸侯之封萬國,其時中原之地,必?zé)o閑土可以封也”。(《日知錄》)然而古人所說萬國、三千、千八百,實(shí)在是個虛擬之詞,并不是真有這些國度(參看第七章)。有庳蒼梧,地極相近;舜放象的地方,就是后來自己逃去的地方。這個疑團(tuán),更無從解釋了。
(三)《新序·節(jié)士篇》:“禹問伯成子高曰:昔者堯治天下,吾子立為諸侯;堯授舜,吾子猶存焉,及吾在位,子辭諸侯而耕,何故?子高曰:昔堯之治天下,舉天下而傳之他人,至無欲也;擇賢而與之,至公也。舜亦猶然。今君之所懷者私也,百姓知之,貪爭之端,自此起矣;德自此衰,刑自此繁矣;吾不忍見,是以野處也。”這一段,竟說禹有私天下之心,和孟子答萬章的話,大相反背。劉向是個博極群書的人,《新序》又是雜采古書而成的,自然不能謹(jǐn)守家法。這也是今古文家,互相違反的一證。《書·甘誓序疏》:“蓋由自堯舜受禪相承,啟獨(dú)見繼父,以此不服,故伐之。”這個說法,也必有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