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上古史(1)
- 中國通史:雙色典藏版
- 呂思勉
- 4722字
- 2015-07-17 15:35:29
【第一章】漢族的由來
研究一個國家的歷史,總得知道他最初的民族。現在世界上,固然沒有真正單純的“民族國家”。一個國家,要想自立于世界之上,究竟民族宜乎單純,還宜乎復雜?假如說復雜,可以復雜到怎樣程度?自然也還是一個問題。然而一個國家建立之初總是以一個民族為主體,然后漸次吸收其余諸民族,這是一定不移的道理。然則要曉得一個國家最古的歷史,必須要曉得他最初的民族,也是毫無疑義的了。
建立中國國家最早的民族,就是“漢族”,這個也是講歷史的人,沒有異議的。近來有人說:漢字是一個朝代的名稱,不是種族的本名,主張改稱“華族”或“中華民族”。殊不知漢字做了種族的名稱,已經二千多年。譬如唐朝用兵,兼用本國兵和外國兵,就稱“漢蕃步騎”,這就是以漢字為種族之名的一證。而且現在還是一句活語言。——譬如現在稱漢滿蒙回藏,豈能改作華滿蒙回藏?況且“種”、“族”二字,用起來總得分別。漢族不能改作“華種”,若稱“華族”,這兩個字,有時候當他貴族用的,不免相混。若稱“中華民族”,四個字的名詞,用起來怕不大方便。而且現在“中華”做了國號;中國又是五族共和,這四個字,用到最近的時代,意義也容易混淆。總而言之,把臆定的名詞,來改通行的語言,極難妥當。所以本書仍舊用漢族兩字。
然則漢族還是從“有史以前”久已在中國本部的呢?還是從他處遷來,入“有史時代”,其形跡還有可考的呢?這便是“漢族由來”的問題。
關于這一個問題的回答,要算是“西來說”最為有力。近來人關于這一個問題的著述,要算蔣觀云的《中國人種考》,在《新民叢報》里。最為詳博。但是他所舉的證據,還不盡可靠,我現在且舉兩種證據如下。這兩種證據,似乎都還謹嚴的。
其(一)古書上說昆侖的很多。《周禮·大宗伯》:“以黃琮禮地。”《鄭注》“此……禮地以夏至,謂神在昆侖者也”。典瑞“兩圭有邸,以祀地旅四望”。《鄭注》:“祀地,謂所祀于北郊,神州之神。”疏:“案《河圖括地象》,昆侖東南萬五千里,神州是也。”入神州以后,還祭“昆侖之神”,可見得昆侖是漢族的根據地。然則昆侖究在何處呢?《爾雅》:“河出昆侖墟。”《史記·大宛列傳》:“《禹本紀》言河出昆侖。昆侖,其高二千五百余里,日月所相隱蔽為光明也,其上有醴泉瑤池。”《說文》:“河水出敦煌塞外昆侖山,發原注海。”《水經》:“昆侖墟在西北,去嵩高五萬里,地之中也。其高萬一千里。河水出其東北陬。”《山海經》:“海內昆侖之墟,在西北,河水出其東北隅。”都以河所出為昆侖。河源所在,雖有異說,然都起于唐以后,不能拿來解釋古書。要講“古代所謂河源”,《史記·大宛列傳》所謂“漢使窮河源,河源出于闐。其山多玉石釆來。而天子案古圖書,名河所出山曰昆侖云”。其說自極可靠。那么,如今于闐河上源一帶,一定是漢族古代的根據地了。《書·禹貢》“織皮,昆侖,析支,渠搜,西戎即敘。”《釋文》“馬云:昆侖,在臨羌西。……析支,在河關西《疏》:“鄭玄云:衣皮之民,居此昆侖山、析支、渠搜三山之野者,皆西戎也……鄭以昆侖為山,謂別有昆侖之山,非河所出者也。”這一個昆侖,在如今西寧縣的西邊青海地方,和前一個昆侖無涉。所以孔疏特地申明一句道:“非河所出”,郭璞《山海經注》也說:言海內者,明海內復有昆侖山。這個“海”是夷蠻戎狄,謂之四海的“海”,不是海洋的海。
(二)漢族二字,是后起之稱,非古代漢族自稱。他族稱漢族,或說“華”,或說“夏”。《左傳》戎子駒支對晉人,“我諸戎飲食衣服,不與‘華’同”。襄十四年。《國語》“裔不謀夏,夷不亂‘華’”,都是個證據。近人因此附會到《列子》上頭的華胥之國,固然不甚可靠。《列子》這部書,本來真偽夾雜,這一段又是寓言。凡寓言里的人名,地名,以至一切物的名,都不宜求其物以實之。然而西史的巴克特利亞(Bactria),史記上稱他做大夏,似乎是這地方的舊名。為因漢時西域諸國,譬如安息、大夏等,都能證明他是譯音。《呂氏春秋·古樂篇》:“黃帝令伶倫作律,伶倫自古大夏之西,乃之阬隃之陰,取竹于嶰溪之谷”,似乎就是這一個大夏。那么,阿母河流域,似乎也是古代漢族的居地。參看近人《太炎文集·論種姓》。
以上兩種說法,如假定為不謬,則漢族古代,似居今蔥嶺帕米爾高原一帶,這一帶地方,據人種學歷史家考究,原是各大人種起源的地方。漢族入中國,所走的大概是如今新疆到甘肅的路。近來人多說,“漢族沿黃河東徙”。這句話,似乎太粗略。現在的黃河上源,在古代是氐羌人的根據地。見第六章第四節。
總而言之,“漢族西來”,現在雖沒有充分的證據,然而蛛絲馬跡是很多的。將來古書讀得更精,古物發現得更多,再借他國的歷史參考,一定可以大為明白。這就要希望諸位的努力了。
【第二章】古史的年代和系統
研究歷史,“年代”是很緊要的。因為歷史的年代,好比地理的經緯度。然而古史的年代,大概是很茫昧的,然而咱們現在既然要研究歷史,無論如何茫昧,總得考究他一番。
請問從何研究起呢?那么,自然總要以一種傳說為憑。古書上記得最整齊的,就是《春秋緯》。司馬貞《補三皇本紀》引他道:
自開辟至于獲麟,凡三百二十七萬六千歲。分為十紀:……一曰九頭紀;二曰五龍紀;三曰攝提紀;四曰合雒紀;五曰連通紀;六曰序命紀;七曰修飛紀;八曰回提紀;九曰禪通紀;十曰流訖紀。《尚書序正義》引《廣雅》,作二百七十六萬歲。修飛作循飛,流訖,毛刻本作疏仡。
這種數目字,一看已是宏大可驚了。據現在史家所考究,埃及等開化最早之國,歷史也不滿一萬年,中國如何得獨有二三百萬年呢?不問而知其不可信了。然則請問從何下手呢?有了:古人的時間觀念,很不發達。所傳述的事情,都沒有正確的年代。所以讀后世的歷史,可以按著年月,考求事實。讀古代的歷史,卻只能根據事實,推求年代。而古人所傳說的事實,又總要把他歸到一個“酋長”或者“半神半人的人”身上。所以考求古代君主的系統,便叫大略推見其年代。
那么,古書上所說最早的君主是什么人?不問而知其為盤古了。
徐整《三五歷》:“天地渾沌如雞子,盤古生其中。一萬八千歲,天地開辟,陽清為天,陰濁為地,盤古在其中。一日九變,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盤古日長一丈。如此萬八千歲,天數極高,地數極深,盤古極長。”《太平御覽》卷二。
這一段神話,似乎純出想象,其中并無事實。近來又有人疑心盤古是苗族的神話,漢族誤把他拉來算做自己的,其說亦頗有理,見第三章第二節。盤古以后的君主,又是什么人呢?那也不問而知其為三皇五帝了。
司馬貞《補三皇本紀》:“天地初立,有天皇氏……兄弟十二人,立各一萬八千歲。地皇氏……十一人……亦各萬八千歲。人皇氏……兄弟九人……凡一百五十世,合四萬五千六百年。”原注“天皇經下,皆出《河圖》及《三五歷》也”。案這是司馬貞所列的或說,其正說同鄭玄。
《尚書大傳》:“燧人為燧皇,伏羲為戲皇,神農為農皇也。”《風俗通·皇霸第一》引。《風俗通》又引《禮緯含義嘉》同。又宋均注《援神契》引《甄耀度》,譙周《古史考》,都同此說,見《曲禮正義》。
《白虎通》:“三皇者,何謂也?謂伏羲,神農,燧人也。或曰:伏羲,神農,祝融也。”
《禮記·曲禮正義》鄭玄注《中候敕省圖》引……《運斗樞》:“伏羲、女媧、神農為三皇……”
《史記·秦始皇本紀》:“令丞相御史曰:……其議帝號。丞相綰,御史大夫劫,廷尉斯等皆曰:……臣等謹與博士議曰: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貴。……”《索隱》:“天皇地皇之下,即云泰皇,當人皇也……”
以上是三皇的異說;五帝的異說,也有兩種:
《史記正義》:“……太史公依《世本》、《大戴禮》,以黃帝、顓頊、帝嚳、唐堯、虞舜為五帝。譙周、應劭、宋均皆同。”
《曲禮正義》:“其五帝者,鄭注《中候敕省圖》云……黃帝、金天氏、高陽氏、高辛氏,陶唐氏,有虞氏是也;實六人而稱五者,以其俱合五帝座星也。”
咱們現在所要研究的,有三個問題:其[一]三皇五帝,到底是什么人?其[二]他們的統系是否相接?其[三]三皇五帝以前有無可考的帝王?
關于第一個問題:除司馬貞《補三皇本紀》所列的或說,似乎也是苗族的神話,漢族誤拉來的不算外,見第三章第二節。《白虎通》的第一說和《尚書大傳》本來相同。《尚書大傳》“遂人以火紀,火,太陽也,陽尊,故托遂皇于天;伏羲以人事紀,故托戲皇于人……神農悉地力,種谷疏,故托農皇于地”。可見得三皇是取天地人的意思;與《史記》“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索隱》“泰皇當人皇”的說法正合。伏生就是秦博士之一,這兩說一定是一說。《補三皇本紀》“女媧氏,亦風姓,代宓犧立……一曰:女媧亦木德王,蓋宓犧之后。已經數世,金木輪環,周而復始,特舉女媧,以其功高而充三皇……當其末年也,諸侯有共工氏……乃與祝融戰,不勝而怒,乃頭觸不周山崩,天柱折,地維缺。女媧乃煉五色石以補天,斷鰲足以立四極。”原注“按其事出《淮南子》也。按見今《準南子覽冥川》。”則女媧就是祝融;《白虎通》第二說,和鄭玄的說法相同。五帝的兩說,就是后一說多了個少昊。還有《尚書偽孔傳序》,把伏羲、神農、黃帝,算做三皇;少昊、顓頊、高辛、唐、虞,算做五帝。這是無據之談。皇甫謐和造偽孔傳的王肅,是一路人,所以他所做的《帝王世紀》,和他相同。這其間的關系,只要看丁晏的《尚書余論》就明白了。所以現在不列這一種說法。咱們要辨別這兩說的是非,就要入于第二個問題了。
關于第二個問題,也有兩種說法:一種是說黃帝以后,世系都是明白可考的。是《大戴記·帝系》:“少典產軒轅,是為黃帝;黃帝產玄囂,玄囂產極,極產高辛,是為帝嚳;帝嚳產放勛,是為帝堯;黃帝產昌意,昌意產高陽,是為帝顓頊;顓頊產窮蟬,窮蟬產敬康,敬康產句芒,句芒產牛,牛產瞽叟,瞽叟產重華,是為帝舜;及產象傲;顓頊產鯀,鯀產文命,是為禹。”這是《史記·五帝本紀》所本。
一種是把其間的年代說得極為遼遠的。就是《曲禮正義》:“《六藝論》云:燧人至伏羲,一百八十七代。宋均注《文耀鉤》云:女媧以下至神農,七十二姓;譙周以為伏羲以次有三姓,始至女媧;女媧之后五十姓,至神農;神農至炎帝,一百三十三姓。”又《祭法正義》:“《春秋命歷序》:炎帝,號曰大庭氏,傳八世,合五百二十歲;黃帝,一曰帝軒轅,傳十世,二閩本宋本作一。千五百二十歲;次曰帝宣,曰少昊,一曰金天氏,則窮桑氏,傳八世,五百歲;次曰顓頊,則高陽氏,傳二十世,三百五十歲;次是帝嚳,傳十世,四百歲。”案古人所謂某某生某某,不過是“本其族姓所自出,……往往非父子繼世”。孔廣森《大戴禮記補注》據《大戴記》的《帝系篇》,就說他是《五帝德篇》的五帝,是及身相接,原不免武斷;然而后燧人到帝嚳,其間的世次年代,也決不會像《禮記正義》所引諸說那么遠。
《五帝德》:“宰我問于孔子曰:昔者予聞諸榮伊,言黃帝三百年。請問黃帝者,人邪?抑非人邪?何以至于三百年乎?孔子曰:……生而民得其利百年,死而民畏其神百年,亡而民用其教百年,故曰三百年。”可見古人對于年代的觀念,全然和后世不同;照孔子對宰予的說法,是連死后也算進去。這許多數目字,全然不足為據。我們現在沒有別的法子想,只好把黃帝、顓頊、帝嚳、堯、舜,姑且算他是及身相接的;就是不及身相接,其間相去的年代,也必不遠。燧人、伏羲、神農,姑且算他不是及身相接的;這幾個君主,本來沒有緊相承接的說法;而介居其間的君主,卻有不能不承認他存在的,譬如女媧氏。司馬貞說他在伏羲、神農之間,似乎不能就相信。然而《淮南子》既然記載他和共工戰爭的事實,《禮記》的《祭法》,又有“共工氏之霸九州也”一句,就是一個旁征。《白虎通》三皇的第二說,又列一個祝融;把《淮南子》核對起來,祝融和女媧就是一人;就又是一個旁征。有這兩個旁征,就不能不承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