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的芬芳飄過，

他乘著陽光而來。

——丁尼生《佩里亞和伊塔雷》

一天，幾位先生從達利苑出發，去打獵松雞。鄉紳達利老爺子是個慷慨大方的人，每年都會邀請和自己興趣相投的朋友到家里來兩三次，自己也是樂在其中。然而這個世界上他最疼愛的還是孫子卡羅爾，卡羅爾也不辜負他的愛。卡羅爾·達利是整個英格蘭最陽光、最真誠、最孩子氣的男孩。他體格好，從沒生過病，而且他脾氣極好，精力充沛。他的骨骼還沒完全發育好，不過也是結實又強韌，再加上率真的寬臉、歡快的語調、明亮的膚色、蓬亂的金色卷發和一雙真誠又和善的藍眼睛，你會在他身上感受到快樂，如同迸涌的流泉。不過就算他沒這么招人喜歡，老爺子也還是會疼愛他的，因為自己的希望和關懷全都寄托在他身上，他是家族中唯一的后人，自己那已經不在人世的兒子是他的父親，難道不是嗎？對于兩位老人來說，這孩子就像是上天派來的使者，出現在他們悲痛欲絕的時候。這牙牙學語的孩子學會用“家”來稱呼這個古老的地方，于是重創過后的老兩口才得以重獲新生。

這天是卡羅爾的十三歲生日，上午，他的祖父沒有讓他像以前那樣騎馬追在獵槍手后面跑，而是履行了很久以前的諾言，給了他一把屬于自己的獵槍。他昂首闊步在九月明亮的陽光下，以一個帥氣的姿勢，用結實的雙腿把昨夜的雨滴從蘿卜葉子上蹭下去，此時的他似乎對整個世界別無所求了。他已經預感到自己將會子承父業，成為舉國上下最優秀的槍手。雖然，到目前為止他還沒有射中過什么目標，這把小獵槍的反沖力很大，還傷了他的肩膀，不過這樣的小事全都不足掛齒，也無損于他的樂趣，然而他還是希望回家之前能夠有所斬獲。

“你家那孩子很不錯，達利，”一位先生說，“他走路的姿勢很瀟灑。你要不要讓他去參軍？”

鄉紳的目光落在男孩身上，毫不掩飾自己的驕傲。“這個嘛，我還沒想好，”他回答道，“如果不讓他去參軍，似乎太浪費了，不過我心里一直打算讓他在郡里出人頭地——進入議會什么的。他倒也不會是我們達利家第一個進議會的。過去，我一直寄希望于他的父親——不過，你看，我們永遠不會知道對自己最有利的是什么。”老人又急匆匆地補上這么一句。達利先生覺得非常遺憾，自己不能放手讓卡羅爾選擇自己的事業。他那么優秀，完全可以爬上任何一個行業的金字塔頂端，因此，想要做出一個明智的選擇并不容易。“參軍”雖然說起來很紳士，但達利夫人壓根兒不想聽到這個詞。“要是真打起仗來可怎么辦吶。”她說。有時鄉紳會比較希望他能出任議長，要是凱特小姐建議他擔任神職人員，那么鄉紳就會想象卡羅爾戴著主教袖套為君王加冕、為皇室嬰兒施洗的樣子。不過，他雖然認為卡羅爾是個萬金油，但大體上還是覺得“鄉紳達利”這樣一個重要頭銜與他的財富是最為匹配的。至少我個人認為他的想法沒錯。這些憂心忡忡的想法都是針對那個人的，此人尚未進入伊頓公學，在他通向成功的道路上，那里將成為下一站，在那里，他要穿上校服外套，可能還會挨鞭子。然而，即使我們所展望的是一條筆直的坦途，我們的眼睛也無法準確地測量路程的遠近。

蘿卜田的一邊是榛樹林，獵手們正走在蘿卜田邊上，獵犬驚動了前面的一窩六只鷓鴣。其中兩只飛走了，兩只摔下來了，另外兩只從卡羅爾眼前飛向了林子。

“喂，小子，”他祖父喊道，“鳥等著你打呢。飛呢，啊！完了，沒打著。你這個小笨蛋！我的天哪，怎么回事兒？”

卡羅爾的槍大多射向林子的方向，那邊傳來了一陣叫聲，這聲音一點兒也不像是鷓鴣或其他鳥類發出來的聲音。少年面無血色，本能地放下槍。他睜大眼睛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那里，盯著枝繁葉茂的小榛樹林，聲音正是從那里傳出來的。然而，一些獵手僅憑聲音就知道不會出人命，他們撥開樹枝，發現一副小身板兒，穿著一件破舊的荷蘭棉布衫，倒在滿地枯枝敗葉上。這孩子一動不動地躺著，走近了看，才發現他已經昏了過去。卡羅爾緊緊握住祖父慈愛的手，定了定神，也走近了些。

“他死了嗎？”他低聲問道，殺死一個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所帶來的恐懼猶如滔天巨浪，他那顆年輕的、陽光般的心，幾乎溺斃于其中。

“死了！不，不，他沒死，”好脾氣的上校回答說（他就是問要不要讓卡羅爾去參軍的那位），“他被子彈擦傷了，僅此而已。這可憐的孩子是被嚇昏了，隨便哪個醫生都能在五分鐘之內取出子彈，到了明天，他就又能活蹦亂跳啦。”

卡羅爾未發一言，卻有大滴大滴的淚水從他那漂亮的藍眼睛里汩汩涌出，真是謝天謝地。鄉紳感覺少年抓緊了自己的手。他不得不背過身（流淚也是會傳染的），盡可能腳步輕快地去問看守員，看看他知不知道那是誰家的孩子。

“不瞞您說，先生，”那人回答，“他就是住在老夫人那座舊莊園里的小少爺。”

“天哪，天哪——天哪，天哪！趕快來人把他送回家。今天晚上我要派人去向那家人賠罪。他們想要什么，盡管說，我們會樂于提供的。記住，要這樣說，一定要說我們會樂于提供任何東西。”

一只小手使勁攥了攥他的手，以示感激，于是他又看了看這個孫子。少年的臉色依舊慘白，老人頓覺驚詫。“啊，卡羅爾——唉，回家吧，回家吧。沒事兒的，小伙子。你沒聽上校說嗎？到了明天就全都好了。”語畢，他動身離開，身后拖著他那個不情不愿的孫子。看守員領著一些人把傷員送回家，讓經驗豐富的奎切特太太照看，傷員已經恢復了意識，開始用微弱的聲音向奎切特太太提問。卡羅爾原本希望能加入到運送傷員的隊伍中來，不過老人完全無視了他的請求。

當著幾位先生的面，那位太太一直在控制情緒，只是當帽子繩耷拉下來時，她狠狠地扯了一下，于是帽子歪到了一邊，使她的外表看上去很不體面，也背叛了她故作冷靜的姿態，對此她自我檢討了一番。

她表面上對他們特地來訪表示感激，還請他們替她向達利先生問好，不過，表面功夫的背后，她還是對他們滿心疑慮，甚至是蔑視，這份情緒也只是勉強隱藏了起來。可是那些人終究還是達到了目的，她畢竟還是對達利先生表達了謝意。之后，她送客出門，對他們表現出一副漠不關心、不以為意的樣子，隨后她打發花匠趕緊去請醫生，自己則迅速為傷員寬衣解帶，扶他上床。

醫生趕來了，可算是打消了她的顧慮，他向她保證，那孩子只是受了點皮外傷。他取出子彈時，蒂姆疼得齜牙咧嘴，醫生承諾說明天上午再來探視，之后便離開了。

這場風波平定之時，已經過了晌午，時間如同凝滯一般，令人昏昏欲睡，這個好心腸的保姆坐在蒂姆身邊，一邊做些小活計，一邊聽蒂姆用自己的方式向她講述今天早晨的遭遇。

“你知道我討厭槍，”他開口道，“我之所以到山毛櫸田坡上的榛樹林里去，就是為了避開它們，我就在那兒坐著。那是我的一個”家“，你知道的——我就在那間”餐廳“里。我們正在用餐——過家家，你懂的——我和松鼠——只不過事實上并沒有這么一只松鼠，因為它不敢靠近——我想它是怕我傷害它吧，不過它根本犯不上擔心這個呀，難道不是嗎？于是，就在那個時候，我聽見外面的田地里傳來了一陣動靜，獵犬走近了。我一聲不吭，我以為它們會跑開的。結果我又聽到鳥兒飛起來的聲音，很快便接連傳來了兩聲槍響——砰，砰，于是我跳了起來，準備逃跑。不過那邊還是有人在喊，之后又是一槍，我感覺自己中了槍，之后就倒下來了，我以為我沒命了。之后我就被送回了家，這期間的事情我都不大記得了。”

蒂姆的敘述到目前為止都還算條理清楚，比起他一貫的敘述風格，真是難能可貴。他向來都是運用天馬行空的想象力，把平平淡淡的事情扯得亂七八糟，讓人很難分辨出哪些是他臆想出來的，哪些是實際發生的。然而，沉默了一兩分鐘之后，他又說——

“還有，阿姨，你知道嗎，我以為當時看到了天使。”

“上帝保佑這個孩子吧！”奎切特太太心想。“我想，他現在已然是精神錯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