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藍寶石十字架(2)
- 布朗神父探案集:花園謎案
- (英)吉爾伯特·基思·切斯特頓
- 4950字
- 2015-07-28 12:35:40
所幸的是,即使在這種令人頭腦發熱的興奮時刻,他的目光仍然保持著冷靜和銳利。在走過一家店鋪時,他感到什么東西一閃而過,轉瞬即逝,他決定返身去看個究竟。這是家普通的果蔬小店,瓜果蔬菜整齊地擺放在門前空地上,上面清楚地標著名稱和價格。其中有兩堆很顯眼,分別是橙子和堅果。在那堆堅果上,放著一片紙板,上面有用藍粉筆描出的幾個大字:“上等橘橙,1便士兩個。”在那堆橙子上,則擺著同樣醒目的標牌:“優等巴西堅果,每磅4便士。”瓦朗坦先生看著這兩塊標牌,構想著他此前碰到過的場景,也體現著這種寓意隱晦的幽默,而且就在不久前。他指給那個紅臉膛的水果商看,示意他標牌位置不對。水果商正陰沉著臉朝街兩頭張望。他二話不說,麻利地把標牌調換過來,物歸原處。大偵探斜倚著手杖,姿態優雅,繼續觀察這個小店。最后,他說:“這位先生,請原諒我的冒昧,我想問你一個有關實驗心理學和概念聯想的問題。”
紅臉店主用恐嚇的眼神看著他,但他興致不減,搖動著手杖。“為什么,”他繼續問道,“為什么來倫敦度假的神父會調換果蔬店里的兩塊標價牌?如果我說的不夠清楚,那就換個說法:把橙子的標價牌放在堅果上這件事和這一高一矮兩個神父之間,有什么神秘的聯系?”
商人的眼睛瞪得溜圓,幾乎要突出來了;有那么一刻,眼看著他就要撲到這個陌生人身上。最后,他怒火中燒、結結巴巴地說:“我不知道這和你有什么關系。要是你跟他們是一伙的,你可以告訴他們,就說是我說的,如果他們敢再弄亂我的蘋果,我不管他們是不是什么神父,我一定會敲掉他們的腦袋。”
“真的?”偵探非常同情地問道。“他們弄亂了你的蘋果?”
“是其中一個人干的,”憤怒的店主說,“蘋果滾得滿街都是。要不是忙著撿蘋果的話,我真想沖上去抓住那個混蛋。”
“那兩個神父去了哪邊?”瓦朗坦問。
對方立刻答道:“左手第二條馬路,然后穿過了廣場。”
“謝謝。”瓦朗坦說著像個精靈一樣倏忽間就不見了。來到第二個廣場的對面,他找到一名警察,對他說:“警員,事情緊急,你見過兩個戴鏟形寬邊帽的神父沒有?”
警察哈哈大笑起來:“我看見啦,先生。要我說,其中一個喝多了,就站在馬路中間,昏頭昏腦的——”
“他們順著哪條路走的?”瓦朗坦急忙打斷他。
“他們在那里上了一輛黃色巴士,”警察回答,“開往漢普斯蒂德的。”
瓦朗坦向他出示了自己的公務證,匆匆地說:“叫兩個你們的人跟我一起去追。”話剛說完就穿過了馬路,他勁頭十足,那個反應遲鈍的警察受到他的感染,也立即行動起來。過了一分半鐘,一位巡官和一名便衣相繼趕到對面人行道上與這個法國偵探會合。
“哦,先生,”先來的那位微笑著但不無傲慢地開口問道,“什么情況?——”
瓦朗坦突然用手杖一指。“上了這輛巴士后我再告訴你們。”他邊說邊在車流中東躲西閃地飛奔。等到三人終于氣喘吁吁地在黃色巴士頂層落座之后,巡官說:“坐出租比這要快很多倍。”
“太對了,”他們的領隊平靜地說,“不過我們現在連該去哪兒都不知道。”
“那么,你這是要去哪里?”另一個人瞪著眼問。
瓦朗坦繃著臉吸煙,過了一會兒,他說:“如果你知道一個人在干什么,就趕到他前面。但是如果你要猜測他在干什么,你就得緊跟著他。他閑逛你也閑逛,他停下你也停下,和他走得一樣慢。這樣你就可以見他所見,并且在他采取行動時,能夠與他動作一致。我們要做的就是睜大眼睛,密切觀察任何異常現象。”
“你指的是哪種異常現象?”警察問。
“任何一種異常現象。”瓦朗坦答道,然后就倔強地不再說話。
黃色巴士好像在北邊的馬路上連續爬行了幾個小時。大偵探也不再解釋什么,也許他的助手們感覺他的差事越來越讓人懷疑,只是不想說出來而已。還有,也許他們心里叨念著該吃午飯了,因為不知不覺中早就過了午飯時間。倫敦北部郊區的馬路像可惡的伸縮望遠鏡那樣,一節一節沒完沒了地伸長。這如同那種旅行,一個人總是覺著自己現在終于來到了世界盡頭,卻很快發現才到倫敦北部的塔夫特奈爾公園。倫敦漸漸隱沒,只剩下路旁零零落落的小酒館和單調乏味的灌木叢,但它又在不經意間再生,眼前重現繁華似錦的大道和光彩奪目的大酒店。就像正在穿過獨立存在卻又緊挨在一起的13座平凡的城市。但是,盡管冬日的暮色已經開始籠罩眼前的道路,巴黎大偵探一言不發地坐著,警惕地盯著前方,觀察著漸漸滑向車后的街道兩旁。等他們剛把卡姆登小鎮甩在身后的時候,兩名警察幾乎沉入夢鄉。瓦朗坦突然蹦起來,拍了兩人的肩膀,喊司機停車。好在兩個人沒睡死,還知道跟著跳起來。
他們跌跌撞撞地下了車,直到站在路上時,也沒弄明白為什么下車。他們東張西望,想弄清楚怎么回事,這時才發現瓦朗坦正得意洋洋地指著路左邊的一扇窗戶。那扇窗戶很大,位于一家金碧輝煌的小酒店臨街的一面;這是個專為正餐預留的位置,標著“餐廳”字樣。這扇窗和小酒店正面的那排窗戶一樣,鑲著磨砂和壓花玻璃,但在玻璃的正中央卻有個很大的黑色星狀裂紋,自中心向周邊延展,如同嵌在冰上的星星。
“我們終于找到線索了,”瓦朗坦搖著手杖喊道,“玻璃窗破了的地方。”
“什么窗?什么線索?”他的第一助理問道,“有什么證據可以證明這和他們有關系?”
瓦朗坦聞聽此言,勃然大怒,幾乎折斷了他的竹手杖。
“證據!”他大喊著。“上帝啊!這個人在找證據!是啊,當然,這個跟他們有關系的可能性是二十分之一。可我們還有別的什么可做?難道你們不明白,我們能做的不過是,要么追蹤任何希望渺茫的線索,要么就回家睡覺?”他咚咚有聲地走進餐廳,他的伙伴緊隨身后。他們很快就被安頓在一張小餐桌前入座,開始吃這頓遲來的午餐。從里面查看破玻璃上的星形,但他們并沒有什么新發現。
“我看到你們的窗子被打破了。”付賬的時候,瓦朗坦對服務員說。
“是的,先生。”服務員回答,低頭忙著數該找的零錢,瓦朗坦沒聲張,給了他一筆豐厚的小費。服務員直起腰,神色溫和,但明顯流露出興奮。
“啊,是的,先生,”他說。“那件事,很詭異,先生。”
“是嗎?說來聽聽。”偵探漫不經心地好奇發問。
“是這樣,兩個穿黑衣服的男人走進來,”服務員說。“就是現在到處都能見到的國外來的神父。他們靜靜地吃了頓簡單的午飯,其中一位付了帳就出去了。另外那位剛要出去的時候,我又看看了手里的零錢,發現他給我的小費是平常的三倍。我就沖著差不多出了門的那位『嗨』了一聲,說『你給多了。』他說『哦,是嗎?』口氣很平靜。我說『是啊,』拿起那張賬單給他看。唉,還真是邪門。”
“什么意思?”偵探問。
“我可以對天發誓,我在賬單上寫的是4先令。可是現在,我看到上面分明寫著14先令。”
“呃?”瓦朗坦不由得叫出了聲,他動作很慢,但眼里卻充滿渴望,“然后呢?”
“那個站在門口的神父很平靜地說:『很抱歉給你添了麻煩,那些錢應該夠賠窗玻璃的。』『什么窗玻璃?』我說。『我要打碎的那塊,』他說著話,就用他的傘把那塊兒倒霉的玻璃捅破了。”
這三位打探內情的人同時驚呼一聲;巡官悄聲說:“難道我們正在追捕逃出精神病院的瘋子?”服務員繼續興致勃勃地講著這個離奇的故事:
“我當時就傻眼了,有那么一會兒,不知道該怎么做。那個人大步流星走了出去,追上了正在街角等他的朋友。然后,我沖出圍欄去追,但他們走得太快,一轉眼就進了布洛克街。
“布洛克街,”偵探邊說邊飛快地沖向那條街,速度不亞于被他追的那兩個人。
接下來的路程,他們走在裸露的磚鋪成的路上,感覺卻像是在隧道中;街上燈光稀疏,甚至都見不到幾個窗戶;這些街道就像是兩排背靠背的建筑之間留出的通道。暮色更深了,就連那個倫敦警察都很難猜出他們正朝哪個方向走。然而,巡官相當肯定地說,他們最終能走到漢普斯蒂德·希思公園某處。突然,一戶人家點著的煤氣燈從一扇凸出的窗戶射出光線,像牛眼燈一樣穿透了暗藍暮色。瓦朗坦停在一家裝飾得花里胡哨的糖果店門前,遲疑了一下,便走了進去。他十分莊重地站在花花綠綠的糖果中間,仔細挑選了十三支巧克力雪茄。他的動作表明他準備拆開一支,但他其實并不需要。
店里有個瘦削、面相顯老的年輕女人,原本狐疑地審視著他優雅的外表,但當她看到他身后的門口站著穿藍制服的巡官時,她才如夢方醒。
“噢,”她說,“如果你們來是為了那個包裹,我已經寄出去了。”
“包裹?”瓦朗坦重復著,這回輪到他滿腹狐疑了。
“我是說那個先生落在這兒的包裹,那個神父先生。”
“天哪,”瓦朗坦說,他頭一次流露出真正熱切期待的神情,俯身向前。“看在上天的份上,快告訴我們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哦,”這女人有些懷疑地說。“大約半小時之前,兩個神父進來買了些薄荷糖,說了幾句話,然后就朝公園那邊去了。可一轉眼,其中一位跑回來了,說『我落下了一件包裹!』我就到處找,但沒找到。他就說『算了,不過如果你什么時候看到了,就寄到這個地址。』他留下一個地址,還給了我1先令作為麻煩我的補償。我在店里又找了一遍,不成想,居然找到了那個棕色紙包,然后我就照他說的地址寄走了。我現在記不起那個地址了,大概是威斯敏斯特[7]附近。那件東西這么重要,我就想到也許警察是為它來這里的。”
“正是,”瓦朗坦簡短地說。“漢普斯蒂德·希思公園就在附近嗎?”
“一直向前,步行15分鐘,”這個女人說,“然后你們就會看到公園了。”瓦朗坦沖出小店向前飛奔,另外兩位很不情愿地小跑著跟上。
他們穿過的那條街非常狹窄,陰影密布,以至于一大片空曠的原野和廣闊的天空不期然出現在眼前時,他們驚異地發現,原來夜色尚淺,視線仍很清晰。在漸黑的樹林和深紫色遠景中,一個完美的孔雀綠穹頂披上了金黃色。鮮活的綠色,剛好有了足夠深的色調,襯托出水晶般的一兩顆星星。金黃色的余暉穿過漢普斯蒂德的邊緣,灑落在這片空曠的低地,也就是人們熟知的“健康谷地”。度假的人們游興未盡,還沒完全散去;幾對情侶相互依偎,坐在公園長椅上;遠處蕩秋千的女孩兒不時發出歡笑聲,此起彼伏。天國的榮光層層加深、愈發地黯淡,漸漸籠罩了人類極端的庸俗;瓦朗坦站在斜坡上,目光越過低谷,他看到了:那個他一心追尋的東西。
遠處黑黢黢的團團人群開始四散而去,但有兩個人顯得特別黑,他們并沒有分開——那兩個人像是穿著神父的衣服。盡管他們如同昆蟲一樣微小,但瓦朗坦還是可以看出,其中一位比另一位要矮許多。雖然另外那位像學生一樣垂首聽講,舉止也無惹眼之處,但他可以看出那人身高明顯超過了6英尺。他咬緊牙關,繼續前行,不耐煩地旋動著他的手杖。等他明顯走近時,那兩個黑影放大了許多,他又有了新發現,這個發現令他心里一驚,卻也是他所期盼的。無論高個神父是誰,那個矮個神父的身份已經確切無疑了。那是瓦朗坦在哈維奇火車上遇到的朋友,來自埃塞克斯、矮胖的神父,他還提醒這位神父不要見人就說他的棕色紙包裹里有什么。
現在,到目前為止發生的一切,都終于契合在一起,有了足夠合理的解釋。瓦朗坦在那天上午問詢的過程中了解到,來自埃塞克斯的布朗神父帶著一個鑲藍寶石的純銀十字架趕赴圣體大會,向一些參會的外國神父們展示這個價值不菲的古董。這無疑就是“帶藍石頭的銀器”;而火車上那個矮小、沒見過世面的人無疑就是布朗神父。現在,弗朗博也發現了瓦朗坦所發現的,這絲毫不奇怪,因為弗朗博知曉了一切。不僅如此,當弗朗博聽說了藍寶石十字架,他便起了偷到手的歹念,同樣不足為怪,這在整個自然界的歷史上都屢見不鮮,極其自然。還有一件事就更加順理成章,無以為怪了:面對這個拿著傘和包裹的小笨羊,弗朗博只需略施小計,便會大獲全勝。布朗神父是那種任何人用一根細繩就能牽著去北極的人;像弗朗博這樣一個演員,打扮成神父的摸樣,并把布朗神父引到漢普斯蒂德·希思公園,想來也不稀奇。至此,這宗案件的情節已經足夠清晰明了了;偵探不由得為這個神父的無助生發了憐憫之情。與此同時,也深恨弗朗博居然忍心對這樣一個天真的受害者下手。不過,瓦朗坦思前想后,要理清所有在此期間發生的事,以及將他帶向最終勝利的種種現象的同時,他也在絞盡腦汁找尋其中隱含的哪怕是極不起眼的規律或者理由。從埃塞克斯一個神父那里偷一個鑲藍寶石的銀十字架,這種行為與向墻上潑湯之間有什么關聯?將堅果和橙子張冠李戴,或者先付玻璃錢再將它打破的行為與偷竊之間又有著什么聯系呢?他已經成功完成了追蹤,然而不知怎么的,他漏掉了中間的過程。在他失敗(這很少見)的時候,他通常把握了線索,卻在抓罪犯時無故失手。在這里,他抓住了罪犯,卻仍然無法把握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