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年5月初,汪懋祖先生在《時代公論》第一一〇號上發表了一篇《禁習文言與強令讀經》,引起了吳研因先生在各報上發表反駁的文字。汪先生第一次答辯(《時代公論》第一一四號)才用了“中小學文言運動”的題目。這個月中,各地頗有討論這個問題的文字,漸漸的離原來的論點更遠了。我本來不愿意加入這個問題的討論。今天任叔永先生送來了一篇《為全國小學生請命》,這是《獨立評論》上第一次牽涉到這個問題,叔永在他的文章里把這個“論戰”作了一段簡單的提要,我讀了覺得他的提要不很正確,所以我要補充幾句,并且借這個機會說說我的一點意見。
汪懋祖的第一篇文字,條理很不清楚,因為是用很不清楚的文言寫的。我細細分析,可把他的主張總括成這幾點:
(一)“初級小學自以全用白話教材為宜。”
(二)“而五六年級應參教文言。不特為升學及社會應用所需,即對于不升學者,亦不當絕共研習文言之機會也。”
(三)關于中學國文科文言教材應該占多大的成分,汪先生沒有明說,但他曾說:“吾只望初中能讀畢《孟子》,高中能讀《論語》、《學》、《庸》以及《左傳》、《史記》、《詩經》、《國策》、《莊子》、《荀子》、《韓非子》等選本,作為正課,而輔以各家文選,及現代文藝,作為課外讀物。”
他的主張不過如此。這樣的主張,不過是一個教育家的個人見解,本來不值得我們大驚小怪。他的文字所以引起讀者的反感,全因為他在每一段里總有幾句痛罵白話擁護文言的感情話,使人不能不感覺這幾條簡單的主張背后是充滿著一股熱烈的迷戀古文的感情。感情在那兒說話,所以理智往往失掉了作用。例如他說:
學習文言與學習語體,孰難孰易,必經心理學專家之長于文字者,做長期的測驗研究,殊未可一語武斷。
這好像是個學者的態度。但他下文說:
二者(文言與白話)各有其用,欲卓然成一作家,則所資于天力與功力,正復相同。
這就是“武斷”二者難易“正復相同”了。下文他又說:
草寫“如之何”三字,時間一秒半;草寫“怎么辦”三字需七秒半,時間相差六秒。文言之省便,毋待嘵嘵。乃必舍輕便之利器,用粗笨之工具,吾不知其何說也。
這又更進一步“武斷”白話為“粗笨之工具”,文言為“輕便之利器”了!然而汪先生接著又忽然下一轉語:
或謂學習文言當較白話費力。曰,然。
這又是不待“心理學專家……長期的測驗研究”,而“武斷”學習文言“較白話費力”了!
究竟學習白話與學習文言“孰難孰易”呢?還是“學習文言當較白話費力”呢?還是“文言之省便,毋待嘵嘵”呢?還是二者“正復相同”呢?還是我們應該靜待“心理學專家……做長期的測驗研究”呢?汪先生越說,我們越糊涂了。
這是那個所謂“中小學文言運動”的發難文字的內容。以后的討論,更使我們看出當日發難的人和后來附和的人的心事。在《中小學文言運動》一篇里,汪先生很明白的說:
讀經絕非惡亭,似毋庸諱言。時至今日,使各省當局如何鍵陳濟棠輩之主張尊孔讀經,可謂豪杰之士矣。
在這里我的老朋友汪懋祖先生真是“圖窮而匕首見”了。至于附和的人,大都是何鍵陳濟棠兩位“豪杰之士”的同志。在《時代公論》第一一七號里,有位許夢因先生投了一篇《告白話派青年》,說:
白話必不可為治學工具。今用學術救國,急應恢復文言。
他痛哭流涕的控訴“白話派”:
其所奉行唯謹之白話,實質全系外國的而非中國的。(胡適謹按:這句話大有白話的嫌疑。許夢因先生何不把這句白話改做古文試試看?)其體勢構造每非一般識字讀書之中國人所能領會。可領會者,大都外國假面具社會主義之宣傳,無一事一理及子實用科學,或為本國所有者。
發這樣議論的人,當然夠得上擁護今日一班“豪杰之士”的主張了。
這個所謂“中小學文言運動”的主張和動機,不過如此。我們綜合我們看見的一些討論(慚愧的很,上海各刊物上的討論,我們收集到的很少)。覺得《時代公論》第一一三號上龔啟昌先生的一篇《讀了“禁習文言與強令讀經”以后》,立論很公平,其中有許多細密的議論。龔先生認清了今日白話文言之爭,“是社會對于文言語體的態度問題”。他說:
我們試看社會上對于文言語體的態度如何?報紙影響于社會心理者最大,應能提倡語體才好。其他如官場的文告,來往的公事,雖是加上了新式標點,內容依舊是文言……就在教育界本身也還有種種矛盾的現象。日前看見報上載江蘇省會考試題議決一律用文言。現在國內各大學的考試,及考試院舉辦的考試,更非用文言不可。……無怪乎現在的中學生(胡適按:此處及下文,原文有缺誤),甚而小學生,你不教他文言,他還要求你教他文言。中學大學入學試驗的影響于學生心理與態度,比了行政機關的一紙號令,或丈人的兩三篇文字,不知要大多少。
這都是一針見血的診斷。汪懋祖先生們說的“社會應用所需”,其實正是這一類的“矛盾的現象”在那兒作怪。教育部屢次下令禁止小學講習文言,并且明令初中各科教科書,除國文一小部分之外,不得用文言編撰。但教育部如何敵得過許多“豪杰之士”主持的政府機關、教育機關、考試機關、輿論機關的用全力維護古文的殘喘?七八年的革命政府在這一方面只做到了去年的公文一律用新式標點的通令而已。我很佩服龔先生的說法:
語體文在小學里的地位,當然毫無異議。不過應當使社會尊重語體文,廣為推行,一切報章公文一律改過,尤其是中學大學入學試驗也要能提倡。否則一部分人提倡語體,又有一部分人在那里提倡文言,以至青年無所適從了。
我們既是認定了語體為提高國民文化的輕便工具,我們應當再請政府來徹底的革一下命。否則雖是十年百年也還沒有結果。
可惜今日的“豪杰之士”還不肯承認龔先生的前提呵!
龔先生說的“社會的態度”的問題,我們在十七八年前早已認清楚了。滿清的末年,民國的初年,也有提倡白話報的,也有提倡白話書的,也有提倡官話字母的,也有提倡簡字字母的。他們的失敗在于他們自己就根本瞧不起他們提倡的白話。他們自己作八股策論,卻想提倡一種簡易文字給老百姓和小孩子用。殊不知道他們自己不屑用的文字,老百姓和小孩子如何肯學呢?所以我們在十七八年前提倡“白話文學”的運動時,決心先把白話認做我們自己愛敬的工具;決心先認定白話不光是“開通民智”的利器,乃是創造中國文學的唯一工具。我曾說:
白話不是只配拋給狗吃的一塊骨頭,乃是我們全國人都該賞識的一件好寶貝。
這就是說:若要使白話運動成功,我們必須根本改變社會上輕視白話的態度。怎樣下手呢?我們主張從試作白話文學下手。單靠幾部《水滸》、《西游》、《紅樓夢》是不夠的。所以民國七年我在《建設的文學革命論》里,很明白的說:
若要造國語,必須造國語的文學。有了國語的文學,自然有國語。……真正有功效有勢力的國語教科書便是國語的文學,便是國語的小說詩文劇本。……中國將來的新文學用的國語,就是將來的標準國語。
這就是說:我們下手的方法,只有全力用白話創造文學。白話文學的真美被社會公認之時,標準化的國語自然成立了。
我當時的主張,一班朋友都還不能完全了解。時勢的逼迫也就不容許我的緩進的辦法的實行。白話文學運動開始后的第三年,北京政府的教育部就下令改用白話做小學第一二年級的教科書了!民國十一年的新學制不但完全采用國語做小學教科書,中學也局部的用國語了!這是白話文學運動開始后第五年的事!這樣急驟的改革,固然證明了我的主張的一部分:就是“白話文學”的運動果然抬高了社會對白話的態度,因而促進了白話教科書的實現。但是在那個時代,白話的教材實在是太不夠用了,實在是貧乏的可憐!中小學的教科書是兩家大書店編的,里面的材料都是匆匆忙忙的收集來的;白話作家太少了,選擇的來源當然很缺乏;編撰教科書的人又大都是不大能作好白話文的,往往是南方作者勉強作白話;白話文學還沒有標準,所以往往有不很妥帖的句子。但平心而論,民國十一年“新學制”之下的國語教科書還經過了比較細心的編纂,謹慎的審查。民國十五六年的政治大革命以后,各家書店爭著編纂時髦的教科書,競爭太激烈了,各家書店都沒有細心考究的時間,所以編纂審查都更潦草了;甚至于把日報上的黨國要人的演說筆記都用做教科書的材料!所以這幾年出的國語教科書,在文字上、在內容上,恐怕還不如民國十一二年的教科書了。
所以我們回頭看這十幾年出的教科書,實在不能否認這些教科書應該大大的改良。但這十幾年的中小學教科書的不滿人意,卻也證明了我十七年前的憂慮。我當時希望有第一流的白話詩、文、戲本、傳記等等出來做“真正有功效有力量的國語教科書”。但十七年來,白話文字的作品雖然在質上和量上都有了進步,究竟十七年的光陰是很短的,第一流的作家在一個短時期里是不會很多的。何況牟利的教科書商人又不肯虛心的,細心的做披沙揀金的編纂工作呢?今日社會上還有一部分人對于白話文存著輕藐的態度,我們提倡白話文學的人不應該完全怪他們的頑固,我們應該責備我們自己提倡有心而創作不夠,所以不能服反對者之心。
老實說,我并不妄想“再請政府來徹底的革一下命”。我深信白話文學是必然能繼長增高的發展的,我也深信白話在社會上的地位是一天會比一天抬高的。在那第一流的白話文學完全奠定標準國語之前,頑固的反對總是時時會有的。對付這種頑固的反對,不能全靠政府的“再革一下命”——雖然那也可以加速教育工具的進步——必須還靠第一流白話文學的增多。
1923年7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