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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與林老師對話(7)

●盛柳剛:我提一個有關理論創新的問題:我們應該如何對待現有的經濟學理論?如何對待歷史經驗,這從根本上是關于如何處理現象和理論之間的關系的問題,您怎么看待這個問題?

■林老師:我個人主張把任何現有的理論都當做一種《道德經》里所說的“前識”。任何現有的經濟學理論都是經濟學本體,也就是對一個理性的人在一定的前提條件之下所作選擇的一種因果關系的描述。但是現有的經濟理論并不是真理本身,它們是經濟學的“體”在一定條件下的表現形式。我們現在想要解釋的現象的限制條件以及可選擇的范圍和現有經濟理論模型中的限制條件、選擇范圍可能不同,因此經濟現象產生的機制也可能不同。所以,對于任何現有的理論,都應該將其視為可能對、可能不對的“前識”,要解釋一個現象的時候,要以“常無”的心態,從現象本身出發,去發現誰是決策者,他面臨的限制條件和可能有的選擇是什么,說明他為何在這些條件下,作了我們觀察到的選擇。

如果抱著“常無”的心態,那么學習現有的理論有什么作用呢?我想,學習現有的理論,最重要的是要學習其他有成就的經濟學家是如何構建理論的,學習著名的經濟學家的思維方式,以及從經濟現象中抽象出關鍵限制條件的能力。我們可以將對現有理論的學習當做在方法論上的訓練。當我們在面對真實的經濟現象時,是按照從現有理論的學習中領悟到的分析方法而不是按照現有的理論本身進行分析和解釋,那么,學習現有的理論就會對我們理解真實的經濟社會現象有所幫助,而不會使我們成為現有理論的奴隸。

對于歷史經驗,我個人的看法是,現有的理論是從過去的歷史經驗中總結出來的,需要通過歷史經驗來檢驗,才能知道哪些理論是可以被暫時接受的,哪些理論是可以被暫時舍棄的,所以,我們必須給予歷史經驗足夠的重視。在面對未來的時候,同樣必須以“常無”的心態來對待歷史經驗,才不會受到歷史經驗的束縛。比如,最近我在上海經濟學年會上講到,中國經濟的高速增長至少還可以持續30年,這也是目前大家討論的很熱門的一個問題。但有不少經濟學家認為這是不可能的,因為歷史上從來沒有過這種先例,他們發現,到目前為止,歷史上維持40年高速度增長的經濟體只有三個,而且,它們只是前20年維持將近10%的增長,后20年只能維持3%到5%的增長。

從歷史經驗來看,確實沒有一個國家曾經維持超過40年接近10%的高速增長,可是我們可以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個問題。比如說,工業革命之前,一個國家的經濟規模要翻一番,可能要花200年到300年的時間,工業革命以后,英國是第一個用50多年時間實現經濟規模翻一番的國家,如果在工業革命剛開始時問大家,英國需要多長時間能夠實現經濟規模翻一番,從歷史經驗來看,可能需要好幾百年,但英國只用了50多年;在英國之后,當美國開始發展時,美國的經濟學家如果單從歷史經驗來看,會認為美國不可能在少于50年的時間內實現經濟規模翻一番,可是,美國經濟只用了40多年就翻了一番;當美國經濟實現了40多年翻一番后,日本經濟開始發展,如果日本經濟學家考慮日本經濟最快多少年可以翻一番,他們一定會說,不能短于40年,但日本只用了20多年;后來亞洲“四小龍”開始發展,如果根據歷史經驗來預測,它們不可能在短于20年內翻一番,可事實上它們在十幾年內就翻了一番;再來看中國,不到10年就實現了翻一番。

所以,歷史經驗可以給我們一定啟發,但我們不能完全被歷史經驗束縛,應該從歷史經驗中得到有用的信息,提出自己的看法。比如說,我的分析方式是,一個國家維持經濟高速增長最重要的因素是技術的變遷,如果技術變遷的速度加快,則經濟增長的速度也會加快。后發展的國家在開始發展的時候,同以前的國家一樣,也會進行技術變遷,同時它會發現引進技術比自己發明技術成本更小,風險更低,因此它的經濟發展能比以前的國家更快。所以,在預測中國未來的發展時,我相信中國有潛力再維持30年的快速發展,而且這只是保守的估計,因為歷史經驗給我們提供了最起碼、最低的界限。

比如,當日本的經濟學家在考慮日本經濟多長時間可以翻一番時,他們可以參考美國的經驗,美國40年翻一番,日本則可能比美國快,他們可以認為至少40年就可以翻一番。再來考慮中國的情況,我相信中國經濟至少還可以維持30年的快速增長,因為中國現在的發展階段與日本在1960年的發展階段相同,到1988年日本的人均收入就趕上了美國。日本當時依靠的是引進技術,如果中國也是靠引進技術,由于現在中國能夠引進的技術比日本當時能夠引進的技術更多、更便宜,因此中國至少可以和1960年的日本一樣,再維持30年的快速增長。日本從1960年到1988年用了近30年的時間人均收入趕上美國,我可以保守一點,認為中國在30年以后人均收入至少達到美國的一半。我也可以用理論分析的方式推論我的觀點:上面已經說明中國至少可以維持30年的高速增長——維持每年8%到10%的增長率,平均起來每年9%。美國屬于技術最前沿的國家,它的經濟增長率平均起來大概每年只有2%,中國的經濟增長率每年能比美國高出7%,中國現在的人均收入按照美元計算是美國的3%,按照這樣計算,30年以后,中國的人均收入將大約是美國的24%。

同時,人民幣會升值,因為所有高速發展的國家的貨幣一定會升值。在1960年,日元對美元的匯率約是360日元兌1美元,到20世紀80年代變為150日元左右兌1美元,這是日本的人均收入在1988年趕上美國的一個原因。現在人民幣對美元的匯率是8.27元人民幣兌1美元,我相信中國再維持30年強勁增長以后,匯率很可能是4元人民幣兌1美元,這樣,我國的人均收入就會是美國的一半左右了。我以上的分析有理論分析,也有歷史經驗,但歷史經驗只是一個參考系,并不是說歷史經驗一定會重復發生。

我想,用禪宗或者理學的一句話來講,對待理論,必須“有而不有”,對于歷史經驗,必須“知而不知”。“有而不有,知而不知”,好像非常抽象。禪宗的學習有所謂“口頭”,學習者經常通過理解“口頭”來體悟禪理。經濟學也是這樣,當體悟到經濟學的本體以后,也可以提出像“口頭”一樣的東西。在經濟學中所謂“有而不有”可以這樣解釋:第一個“有”,就是必須有對經濟學本體的把握——一個決策者在面臨選擇的時候,總會選擇對于他來說是最好的,而且要將其作為分析一切社會、經濟現象的出發點和歸宿,這就是“有”;所謂“不有”,即要對任何理論持“常無”的心態,不能將理論當做真理本身。所謂“知而不知”,第一個“知”即要知道經濟學的本體是什么,“不知”即對于任何新的經濟現象都要有“不知”的態度,這樣才能用所“知”的經濟學的本體方法來揭示所要解釋的經濟現象產生的原因。只有這樣,才是真正地知道了經濟學的本體,也才是真正地掌握了經濟學的精髓,才能真正解釋所看到的每一個經濟現象。

●盛柳剛:林老師,這是邢兆鵬同學曾經提過的一個問題,在講經濟學的方法論時借用東方哲學語言如“體一用殊”等,會不會導致這種哲學語言的原意與引用意的差別?那些原來學習東方哲學的學者會不會認為您是一種誤用,或者是一種不適當的引用?比如說對于您所講的經濟學的“體”與“用”,是不是用“理一分殊”這樣的說法更好?因為熊十力講“體用不二”而不是“體一用殊”。

■林老師:語言本身是活的。比如“理一分殊”被提出時,其內涵也是有幾次變化的。“理一分殊”最初被提出時,是用來說明儒、釋、道三家之間的關系,宋明理學的不少創立者最初都受到佛學、道家很大的影響,后來又轉歸到儒學。例如,朱熹剛開始用“理一分殊”的時候是指儒、釋、道三家所追求的道是相同的,但它們各有側重點。但后來比較常用的說法是,“理”是相同的——比如在儒家的理學里,有“五倫”之說,即君要仁,臣要忠,父要慈,子要孝,朋友之間要有信,但隨著身份的不同,究竟是仁,是忠,是慈,是孝,還是信,其表現又各不相同,也就是說對于“理”的表現方式會因為身份的不同而有不同的側重點。從這里可以看出,最初所講的“理一分殊”和后來所講的“理一分殊”的含義是不一樣的。同樣的一個詞在不同的情況下,可以有不同的含義,重要的是在用這個詞的前后文的情境下,內涵是否清楚。

再者,關于“體一用殊”和“體用不二”。“體一用殊”是指一個體在不同的狀況下會有不同的表現形式;“體用不二”則是指一個悟了道的人的境界,把握了本體,在任何狀況下,他的行為都是合乎道的。比如“仁義禮智信”,“仁”是體,“義”、“禮”、“智”、“信”其實是“仁”在不同情形下的用。所謂“義者,宜也”,“義”與否的根據是“仁”,合乎“仁”的行為就是“義”;所謂“禮”,是說仁者以萬物為一體,在一體中,還有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的親疏遠近的差別,根據這個差別的要求所表現的行為準則就是“禮”,所以,“禮”的依據是“仁”;所謂“智”,是指每一行為的選擇都符合“仁”的要求,如果不符合“仁”的要求,就是“不智”;所謂“信”,《論語》里講,“信近于義,言可復也”,就是說,承諾是否符合“仁”的基本要求,如果違背“仁”的要求,行為不合乎“禮義”,“信”就不可能實現。所以說,“義”、“禮”、“智”、“信”的本體是相同的,都是“仁”,但“仁”有不同的表現形式——“義”、“禮”、“智”、“信”,所以,“體一用殊”。而“體用不二”是指真正掌握了“體”的人,也就知道在各種情況下該怎么行為,達到孔子所說的“從心所欲而逾矩”。在六祖惠能的《壇經》里,也有“定慧一體,體用不二”之說。如果真正掌握了“慧”,就一定是“定”的;如果是“定”的,就一定有“慧”。

在講“慧”的時候,“慧”為體,“定”為用;在講“定”的時候,“定”為體,“慧”為用。“定即慧故,體不離用”,“體用不二”。我在講“體一用殊”時,也可以說是“體用不二”,對于一個讀通經濟學的經濟學家來說是“體用不二”的,但是,任何寫出來、表述出來的理論都是“體一用殊”。因為如果真正掌握了經濟學的“體”,每一次分析經濟現象都是經濟學的“體”在這種狀況下的表現形式,所以是“體用不二”的;但當將這個“體”在一定條件下的表現形式表示出來以后,它就變成一個特定的東西,就是“體一用殊”。就像《道德經》所講的“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這個“名”和另一個“名”是“殊”的,因為其條件不同。但作為一個真正好的經濟學家,是“體用不二”的,因為“體”都是相同的,“用”則是“體”的表現形式,亦即“體用不二”。

至于使用中國傳統的智慧的語言來表示究竟好不好,我自己是思想很解放的,我認為好的東西都可以用,包括外國的東西。現在的情形是,我們在使用外國的東西比如亞里士多德、柏拉圖的語言時,人們不會覺得有什么不好,但如果用到老子、莊子、禪宗以及理學的東西,就會被認為思想很頑固,我認為這還是思想不夠解放的體現。真正的思想解放應該是不管它是我們傳統的東西還是外國的東西,只要它是好的東西,就應該接受,這才是真正的思想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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