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北宋初期(15)
- 北宋名家詞選講
- 葉嘉瑩
- 4819字
- 2015-08-21 19:21:52
可是王國維跟張惠言又不同了,張惠言還是說把這個比成了作者有這樣的心意,而王國維卻說“遽以此意解釋諸詞,恐晏歐諸公所不許也”,作者是未必同意他這樣說的,所以王國維的主張就更進了一步,更接近現代西方的接受美學家的一種理論,就是讀者可以再創造,可以重新創造,而你創造的意思,不一定必須是作者的原意。我在那個參考材料上還引了一位意大利的接受美學家的觀念,叫做creative betrayal,是創造性的背離,就是說讀者有一種再創造的能力和自由,而且那個創造不一定是作者的原意,這個他管它叫做創造性的背離。
所以王國維可以從晏、歐的小詞,說到成大事業、大學問的三種境界,而且說這不一定是晏、歐的意思,這就是我讀者的所得,而這在西方的接受美學是允許有這樣的讀法的。這是西方文學理論中所提出的potential effect。如果我們要借用中國傳統上的詩歌批評的術語,來給張惠言和王國維兩個人這種詮釋詩篇的方法加以說明的話,我以為張惠言的方法,用的是“比”的方法,而王國維,從這個想到那個,作者可以有他的原意,讀者也可以有他的聯想,這是“興”的方法。比如《論語》里面孔子和他的弟子談詩,子貢說:“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孔子說:“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子貢曰:“《詩》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謂乎?”子曰:“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告諸往而知來者。”從一想到二,這樣的一種聯想,這種詮釋是一種興的方法。
我上面談的是:不僅一篇詩歌有多義的可能,而且詮釋時也可以有不同的方法。但是我們現在要探討一個最基本的問題,就是哪些文本里才有這種potential effect,哪些文本里邊沒有這種potential effect,為了什么呢?我們現在就簡單地看幾首詞例。第一首是歐陽炯的《南鄉子》:
二八花鈿,胸前如雪臉如蓮。耳墜金環穿瑟瑟,霞衣窄,笑倚江頭招遠客。
在別的地方上課的時候,許多同學聽我講詞,引起了一個疑問,他們想我本來講的是很標準的普通話,怎么念詞時這個字的聲音就不對了呢?我可以跟大家說,我從小在舊家庭里長大的,那時我的長輩,我的伯父、我的父母,他們念詩念詞的時候跟說話的聲音有時就不一樣,為什么這樣呢?因為這是我們北方人一個很遺憾的地方,是我們學習古典詩詞時的一個遺憾,我們不會讀入聲字,很多的入聲我們北方人都念成平聲了,那怎么辦呢?所以這是北方人學詩詞的最大的不方便的地方,可是我卻并沒有被這種不方便困惑過。我的伯父跟我父親念詩的時候,雖然他們不能夠說出來像你們諸位標準的廣東話、福建話,這種正確的九個音調還是八個音調的正確的入聲字,但是我的伯父、我的父親,他們總是盡量把應該讀作入聲的字,就算不能夠讀出來p、t、k收尾的入聲,也盡量把它讀成仄聲,所以我剛才將“霞衣窄”讀成“霞衣窄(ze)”,是不是?
“二八”是十六歲,十六歲是女孩子最美好的年齡,我在北美看到賣少女的服裝的商店,寫著“Sweet Sixteen”,二八是最好的華年。
“花鈿”是女子的頭上戴著很多珠翠花朵的裝飾。“胸前如雪臉如蓮”是指她的身體的肌膚,臉的容顏的美麗。這個女孩子“耳墜金環穿瑟瑟”,耳上戴著金環,還穿有“瑟瑟”的玉石,而且“霞衣窄”是說穿著像彩霞一樣的顏色鮮麗的衣服,而且是非常緊身的。這個女孩子在做什么呢?“笑倚江頭招遠客”,她帶著笑容站在江邊招呼遠方的客人。這首詞當然也把這個女子寫得很美麗、生動,但是這首詞只有一層表面的意思,它缺乏文本里面的potential effect。
第二首詞是薛昭蘊的《浣溪沙》:
越女淘金春水上,步搖云鬢鳴,渚花汀草又芬芳。不為遠山凝翠黛,只應含恨對斜陽,碧桃花謝憶劉郎。
第一首歐陽炯的詞是以男子的眼光看女子;第二首詞,也是寫一個美麗的女子。“越女淘金春水上,步搖云鬢鳴,渚花汀草又芬芳”,也是寫表面的形象。可是它下半首就設身處地地講“不為遠山凝翠黛”,不是為了遠山而凝了她的翠黛,她是為斜陽滿懷著愁恨。為什么呢?因為春天的碧桃花謝,她就想念她愛的那個男子,其中有寂寞的感情在里邊,可是這個也還是表面的意思,沒有很多的藏在里邊的意思。
第三首是歐陽修的一首詞,也是寫一個美麗的女子的《蝶戀花》:越女采蓮秋水畔,窄袖輕羅,暗露雙金釧。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絲爭亂。灘頭風浪晚。霧重煙輕,不見來時伴。隱隱歌聲歸棹遠,離愁引著江南岸。
這是好的作家跟次一等的作家,好的作品跟次一等的作品,區別就在這里。所以王國維的《人間詞話》說我要用這個大事業、大學問的三種境界解釋晏、歐諸詞,恐怕晏、歐諸公不同意,可是他又說“然此等語,非大詩人大詞人不能道”,但若不是大詩人大詞人不能夠寫出這樣的詞來。我們說深人不說淺語,淺人也不說深語,是有歐陽修這樣的學問、修養、性情、懷抱的人,才能寫出這樣的詞來。他不是有意識的,但他的詞有這樣豐富的內涵,有這樣的深度,你寫出來的詞就算你沒有意思要比興寄托,你有一個深度在那里,就會產生微妙的作用,這些微妙的作用,都是從文本里面擴大出來的,文本是非常重要的東西。
當代有一個杰出的女學者,出生在保加利亞,而在法國得到博士學位,現在法國教書,她的名字叫Julia Kristeva,我覺得這個女學者實在是了不起的,她的學問廣博豐富不說,她的那種感受也敏銳,聯想也豐富。她提出來的一門學問叫semanalyze,就是解析符號學,比符號學更深更細的解析符號學。她說文本是作者與讀者之間互相生發運作的一個融變場所。她的原作是用法文寫的,有英文翻譯,不過英文翻譯也很少,而我到現在還沒有看到中文的翻譯,因為她的書很難翻譯,因為它真是太復雜了。她說文本是作者、讀者互相融變的一個場所,一個transformer,如果真正偉大的一個好的作者,他不僅僅在他的文本里邊,那語言里邊有很豐富的可能性,可是誰把這個可能性讀出來呢?那就等待一個同樣夠資格的讀者,來實現它們的豐富的潛能。
歐陽修的這首小詞,是非常好的一首小詞,前人也隱約模糊之間有過這樣的感受。徐珂的《歷代詞選集評》就說了,說“窄袖”句是小人常態,說“霧重煙輕”句煙霧籠罩,是“君子道消”,還有《草堂詩余》續集,引沈際飛的話,他說“美人是花真身,如絲爭亂,吾恐為蕩婦矣”。這是中國的舊傳統,中國的舊傳統,遇到張惠言,總是一個君子一個小人,一個道消。可是王國維就不是了,王國維說成大事業、大學問的三種境界,那是他自己做為一個曾經學習哲學、研究哲學的學者的體會,而不是中國古代的君子小人政治理想的觀點。
中國傳統的君子小人之說總是望文生義,如“庭院深深”,是閨中邃遠;“窄袖”就是小,小就是小人;“霧重煙輕”就是君子道消。他們感覺有一種可能,可是他們聯想的范圍太狹窄、太被局限了。我以為我們要面對的,就是我所要討論的那種潛能、那種可能性是從哪里來的。我們一起來看一看這首詞。
他說“越女采蓮秋水畔”,我們若將這句詞與前面薛昭蘊的詞相比較,一個是淘金,一個是采蓮,一個是春水,一個是秋水,這其間的感覺是不同的,“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春水的那種情調,與秋水的澄靜是不同的,而采蓮就更妙了,蓮就是芙蓉,蓮就是荷花,《古詩十九首》說的“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
所思在遠道”。采蓮的聯想,《古詩十九首》之外,這種聯想和過去很多的詩篇有密切的關系。Julia Kristeva還用了一個詞叫intertextuality,這個詞的意思是互文、互為文本。他說每一篇詩都像是意大利的一種名叫mosaic的藝術,而mosaic是一小塊一小塊拼成的圖樣。在文本中每一個小片語都是從別人的文章里拿來的,所以從這些碎小的拼湊,就可以聯想到原來的和它有關系的種種的其他的詩篇,這就是互為文本。所以我們從采蓮可以想到“涉江采芙蓉”,而從蓮花、荷花你也可以想到屈原《離騷》所說的“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何況在中國南北朝的民歌里面,凡是蓮,它的諧音是憐,就是憐愛、相憐,有愛情的意思。秋水的那種清明澄靜,“采蓮”兩個字所帶給我們的那種浪漫、那種多情、那種美好的特質是一種微妙的作用,就是說文本,它給你這樣一種的作用。
接下來,“窄袖輕羅,暗露雙金釧”,所有的女孩子都是戴著這樣的裝飾,歐陽炯說“耳墜金環穿瑟瑟”,薛紹蘊說“步搖云鬢鳴”,一個步搖云鬢還鳴的女子,那種語句所透露出來的是夸張的,是炫耀的一種美。歐陽修的“窄袖輕羅,暗露雙金釧”,沒有在那里搖,也沒有在那里響,他寫的女子的美是藏在里邊的,而這種含蓄的、隱約的美,就是我們中國舊傳統的一種品德。舊傳統的品德不是夸張,不是制造知名度,不是如此,中國人講的是含蓄,把美好的東西藏在里邊的。詩經的《碩人》說“衣錦衣”,什么叫做衣錦衣?就是用罩袍把錦繡的衣服罩起來。歐陽修說“窄袖輕羅”,“輕”,那種纖細、那種輕柔美好的感覺。“暗露雙金釧”,“金”,當然是珍貴,“雙”,意味著成雙作對,這都代表完整美好。所以這些詞句都有很豐富的potential effect,可以引起很多聯想。
我認為歐陽修這首詞的神來之筆,是下面接下來寫的“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絲爭亂”,是他面對水中自己的影子的時候,認識到自己的美好,這是非常奇妙的。歐陽修也不見得有如此感覺,我要借王國維說的,“遽以此意說歐公詞,恐歐公所不許也”。但“照影摘花”,荷花人面互相映照,這樣的美好,是他面對水中自己的影子的時候,認識到自己的美好。這是一種屬于自己價值意義美好的醒覺,所謂“天生麗質難自棄”,你應該愛惜珍重你自己,認識你自己的意義和價值。下面“芳心只共絲爭亂”,當他發現自己的美好的時候,為什么他的芳心只共絲爭亂?李商隱的一首《無題》詩說“十四藏六親,懸知猶未嫁。十五泣春風,背面秋千下”。一個人如何實現你的美好,女子在舊社會里邊,要想實現她的意義和價值就是找到一個她所愛、也愛她的男子,她的美好就是等待一個人來欣賞她。
我們說“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而沒有一個知道她、認識她、欣賞她的人,正如李商隱說“十五泣春風,背面秋千下”,所以這個女孩子“照影摘花花似面”的時候,感到一種感情的撩動,“芳心只共絲爭亂”使她意識到一種追求向往的感情。這詞寫的是采蓮,現在天色慢慢黑下來了,所以他說“灘頭風浪晚”,起了風了,起了浪了。“霧重煙輕”,中國煙和霧是不大分別的,柳宗元說“蒼然暮色,自遠而至”,近的地方好像輕,遠的地方好像重,在暮色之中,有霧也有煙,有深也有淺,有遠也有近,這是一片朦朧的境界。接下來,“不見來時伴”,一般女孩子都是喜歡成群結隊的,兩兩三三嘻嘻笑笑,她說現在跟她一同出來采蓮的女子“不見”了。
歐陽修寫的這個小詞真是妙,他的豐富就在這“不見”之中。陶淵明寫的《歸園田居》的一首詩,他說“試攜子侄輩,披榛步荒墟”,最后他說“悵恨獨策還,崎嶇歷榛曲”,我帶著滿懷的惆悵,滿懷的愁恨,獨自拄著拐杖走回去,那些子侄不知到哪里去了。就在陶淵明沉入到自己的某種感情、某種思想、某種境界的時候,他的特殊人格顯現出來了。我認為這個采蓮的女子,在“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絲爭亂”的時候,她的境界已經在里邊了,所以“霧重煙輕,不見來時伴”,其他的都不見了。“隱隱歌聲歸棹遠”,在采蓮女子的隱隱歌聲之中,她們漸漸回到江岸上去了。而她“芳心只共絲爭亂”的這樣的感情,是在“霧重煙輕”的外在的視野之中,在“隱隱歌聲”之中,引起了她滿心的追求向往和滿心的悵惘哀傷,從水上到岸邊都充滿了這種情思,是一個女孩子對于她美好資質的覺醒,對于感情的期待,寫出來這樣一種覺醒和期待的一種感情的意境。這表現出來歐陽修內心有很明顯的這么多的意思,這是歐陽修的學問、胸襟、修養、性格,使他偶然地、不知不覺地,以他過去讀書的豐富的體驗,在他用字的語言之中,在text的文本之中,他給了我們豐富的potential effect,而我覺得北宋的詞,特別是晏、歐的那種令詞是最富于文本之潛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