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北宋初期(14)
- 北宋名家詞選講
- 葉嘉瑩
- 4850字
- 2015-08-21 19:21:52
溫庭筠、歐陽修可能就是為當時流行的歌曲,寫了有關美女愛情的小詞以付歌者去演唱,哪里有賢人君子的用心,沒有的。所以王國維就批評張惠言,說張惠言是“深文羅織”,可是王國維自己講詞,就在《人間詞話》中,他也說過“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他說那是第一種境界,這是晏殊的詞;“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這是第二種境界,是柳永的詞;“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這是辛棄疾的詞。他說辛棄疾的詞是成大事業、大學問的第三種境界。而前引晏殊的詞是成大事業、大學問的第一種境界。他不但這樣說了,而且在另外一個地方,又談到晏殊的這首《蝶戀花》的詞,他又引了《詩經·小雅·節南山》里邊的幾句詩,說“‘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騁’,詩人之憂生也”,晏殊的詞“‘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似之”。
《小雅》的那一篇詩,在最后一章的結尾說,“家父作誦,以究王”,他說我這首詩就是為反映我們國家的政治上的一些缺失,一些危險的情況。《詩經·小雅》的《節南山》說“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騁”,是有它政治上的意味在里面,可是晏殊沒有啊!晏殊既沒有成大事業、大學問的第一種境界的用意,也沒有像《小雅》的“家父作誦,以究王”那種關懷政治和國家的用意,可是王國維他說“似之”。所以我們就發現小詞,特別是寫美女和愛情的歌詞,有一種很微妙的作用,就是說,它很容易引起讀者另外的聯想,可是引起聯想的性質是不一樣的,解釋這種聯想的方式也是不一樣的。
在現代西方理論中如果談到一首詩或一句詩,可以有多種意思的解釋,不同的理解,不同的詮釋,而在中國過去的舊傳統之下,總是認為,我們要推尋的是作者的原意,我們所要找的是作者他自己根本原來的意思是什么。所以常常認為,我說這個是他的意思,那么你那個意思就不對;你說那個是他的意思,那么我這個意思就不對,都認為作者他自己只有一個根本的意思。早在1940年代英國的一個學者William Empson曾寫了一冊書,名叫Seven Types of Ambiguity,有人翻成《七種曖昧的類型》或《多義七式》,那就是說有的時候,一首詩,一句詩它有一種ambiguity,就是一種模棱兩可的情況,你可以這樣解釋,但我也可以那樣解釋,不過這種解釋又有不同的情況,有的是兩種可以并容的,有的是兩者不能同時并存的,比如說杜甫的詩“縱使盧王操翰墨,劣于漢魏近風騷”,“劣于漢魏近風騷”就有許多人有不同的解釋,有的人說是盧王的詩比不上漢魏之近于風騷,有的人說盧王的詩雖然劣于漢魏,可是近風騷。
這句詩只能有一個解釋存在,不能同時有很多的解釋存在,我們要參考杜甫其他的詩作,與他平常作詩的態度,才能夠判斷哪一個是正確的,只有一個是正確的。像這樣的模棱兩可,這當然不是很好的一種現象。但有的時候一首詩或者一句詩,它也會同時存在有很多種解釋的可能,我們可以允許它同時并存,所以有人就覺得Empson用ambiguity不好,因為它的意思是曖昧、模糊,這個字有一種不好的意思在里面,所以西方的文學批評就又有了新的術語,說那種情況是multipul meaning,或plurisignation,就是多義、多重的意思。比如說像李后主有一首《浪淘沙》詞,很有名的,我想大家都知道: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這“天上人間”四個字又沒有主詞,又沒有述語,所以就有了多種可能性。一種可能是問句,說流水落花春去也,那是去了天上還是人間?是一種問句。另外,還可以有一種解釋,是一種感嘆的語氣,說流水落花春去了,天啊,人啊!還有一種可能,是說從前是天上,現在是人間了。還有第四種可能,第四種是什么可能呢?就是承接他前面的詞句,前面說的是“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后面的兩句就是“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是對“別時容易見時難”的一種詮釋,“流水落花春去也”是寫“別時容易”,而“天上人間”,是寫“見時難”。所以這句詞,一共只有四個字,卻形成了四種不同的解釋。俞平伯先生傳統的觀念比較深,所以他認為別的解釋都不能接受,只有第四種的解釋才是對的。可是如果用現在西方的、比較新的這種plurisignation多義的觀念來看,我以為其實李后主的“天上人間”一句是可以四個意思同時存在的。李后主這個人很感性而不大理性,他覺得感動就化為文字說出來了,他根本沒有用理性好好地想過,所以他的“天上人間”,可能同時有很多的感受在里邊。
這就是一種多義的情況。可是傳統的文學評說他們所嘗試去探尋的是那種作者原來的意思。張惠言所走的就仍然只是傳統的途徑,就是說他認為他所找到的是作者原來的意思,溫庭筠的《菩薩蠻》原來就有這種“感士不遇”的含意在里面,歐陽修的《蝶戀花》詞“庭院深深深幾許”本來就是談北宋慶歷政變的時候很多人被貶出的當時國家的政治情勢。這是張惠言他把他講的這種寄托的想法講成是作者原來的意思。可是王國維雖然也把晏殊的詞、歐陽修的詞講成了多重的意思,說“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那是成大事業、大學問的第一種境界,可是他在那則詞話的最后結尾卻說,“然遽以此意解釋諸詞,恐晏歐諸公所不許也”。也就是說,但是我如果說這就是作者晏殊、歐陽修的原來的意思,我恐怕晏殊、歐陽修并不會同意我的這種解釋。那么王國維為什么會有不同于作者的想法,我們現在就回到我們要講的講題了,也就是文本中的潛能。
文本在英文中是text,這text本來可以當做一種“本文”的意思,甚至于學生用的課本,我們也可以說它是text。可是為什么我們中文的翻譯,很多人不用“本文”而用“文本”呢?這中間其實是有很奧妙而同時也很重要的一個區別,因為你如果說“本文”,就是說,這是一篇文章,這篇文章是一個成品,這個是本文。可是當我們把它說成是“文本”的時候,這個意思是不同的,“文本”的意思是說什么呢?根據法國學者羅蘭·巴特(R.Barthes)的說法,“文本”的意思是說一個文字組成的作品,但是我們并不把它作為一種已經固定的文章來這樣看,而是說這一篇文字,這一篇語言,這一串符號,它的本體,那不斷產生作用的那個本體,那個是文本。
后來的接受美學家Wolfgang Iser他又提出來一個理念,他認為文本中可以有一種潛能,英文是“potential effect”。Wolfgang Iser在他的書The Act of Reading里面,曾經有一句話,他說:“The text represents a potential effect that is realized in the reading precess.”現在的接受美學,就把詮釋的重點從作者轉移到讀者這一方面來了。因為一個作品如果沒有經過讀者的閱讀,它只是一個藝術成品,不管是讀古詩或歐陽修的詞,不管他寫得多么好,如果是一個沒有古典詩詞訓練的人,面對這些作品是沒有作用的,是沒有意義的,所以一個作品它的實踐、它的價值是在reading process,是在閱讀的過程中。所以按照接受美學的理論,我們在閱讀作品的時候,我們自己是參加了再創造的過程。
可是一篇作品允許我們讀者參加多少創作?作品里邊給予我們的這種可能性,這種potential effect有多少?這個是不同的。有的作品它的potential effect潛藏得非常豐富,那真是我們中國說的仁者見之謂之仁,智者見之謂之智,其間蘊含了非常豐富的可能性,也有的作品它是沒有這樣豐富的可能性。這樣說不是一種空談,哪樣的作品有豐富的可能性,哪樣的作品沒有豐富的可能性?這是一個問題,而且就算是這個作品有豐富的可能性,你用什么樣的方式來詮釋它,不同的讀者,不同的層次,不同的閱讀的背景,不同的理解,可以做出來許多不同的詮釋的方式。
張惠言詮釋的方式雖然是一種“比附”的方式,那也是因為在溫庭筠的詞里面,在歐陽修的詞里面,有某一種的potential effect存在在里邊。可是存在在里邊的因素是不同的,溫庭筠的小詞,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他又說“新貼繡羅襦,雙雙金鷓鴣”,美麗的女子,美麗的蛾眉,美麗的羅襦,美麗的裝飾,而這些個文本里邊的詞語,有一種potential effect,可是這種potential effect的來源,是什么樣的來源呢?凡是任何一種potential effect里,都是由于文本里邊的語言提供了這種潛能,文本里邊所有的語言都是符號,如果從符號學來說,符號有各種不同的符號,有些是約定俗成的日常的語言,可是在文學里面,在詩歌里面,有時候當一個語言常常在詩歌里面出現,于是就在這個國家、這個民族,他們的文化傳統之中,給這個語言加上了很多豐富的聯想的材料。如果根據另外一個西方符號學的學者Lotman的說法,他認為在詩歌里面有一些個語言,在國家、民族、文化、歷史的形成過程之中,它已經融合了很多文化的傳統在里邊,那么這個符號就變成了一個“code”,它包含了很多文化材料在里邊。
因為這個美女,這個蛾眉,這個服飾的美好,從中國《離騷》開始,就有了“美人香草以喻君子”的傳統,“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茍余情其信芳”,那種裝飾,那種容貌的美好,“蛾眉”的美好,從屈原開始,就有了比興和托喻的意思,所以這一類的語詞、語匯,就有了引起張惠言這樣聯想的可能,從符號學上說起來,張惠言這樣的聯想在語言上有這個可能。但是第二個問題就要問了:像溫庭筠的作品,像歐陽修的“庭院深深深幾許”,你如果從作者的顯意識來說,溫庭筠可能并沒有張惠言說的那樣的意思,歐陽修也可能并沒有那樣的意思。可是這其間卻有一種非常微妙的現象,我現在就要介紹西方文學批評中的一個新的觀念,有另外一個學者叫做Lawrence Lipking,在芝加哥大學教書,他寫過一本書A bandoned Women in Poetic Tradition,就是《在詩歌傳統中的棄婦》,他認為古今中外所有的詩人,都喜歡用寂寞、孤獨、愛情的失落,或者對愛情有所追尋有所期待的婦女的形象。
這種形象有的時候是有心的托喻,像曹子建寫詩,“愿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君懷良不開,賤妾當何依”。他自己比做賤妾,那是他有心的比擬,他是consciously這樣比的。而溫庭筠、歐陽修很可能就是給流行的歌曲寫一首歌詞,它不一定是顯意識有所托喻的。根據Lipking的說法,他認為男子在一般的現實社會中,一般的社會習慣,是不允許一個男子說他自己的失敗和失落的。女子愛情失敗了,可以痛哭流涕地埋怨訴說,今天跟這個姊妹說,明天跟那個姊妹說。但男子有了任何的失敗和失落,不管是愛情的失敗還是事業的失敗,他是不肯向什么人說的,而且愈是失敗,他隱藏得愈深,而他這種隱藏在里邊的這種感情的心態,可能當他用婦女的那個形象來寫作的時候,寫到婦女的失落,寫到婦女的孤獨,寫到婦女對一個所愛的人的期待和盼望的時候,他無心之中,就透過了婦女的身份流露了自己潛意識一種感情心態。
我愈來愈覺得中國的小詞是非常微妙的一種文學體式。像杜甫詩《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和《至德二載甫自金光門出,間道歸鳳翔,乾元中由左拾遺移華州掾,與親故別,因出此門,有悲往事》,這么長的題目,把他詩里頭要說的什么都告訴了我們。但是像花間詞,像北宋的晏、歐的小詞,沒有一個標題,沒有一個題目,就只是為歌曲填寫的歌詞,但在潛意識里,卻不知不覺地可能流露了男子的一種失落的、失敗的,或期待盼望的某一種感情,而且是男子不能夠明白說出來的情思,反而在他不知不覺,不一定是有心的比興寄托,不一定像曹子建那樣的比興寄托,而無形之中卻流露出來了。小詞就是有這樣的一種可能性。所以張惠言的解釋,有他牽強附會的那一面,但是從語言學、符號學上說,他也有些個為什么這樣說的道理。
而且婦女的形象與男子潛意識的感情心態,有某一種的相似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