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人對中國的事物總是容易產生誤會與曲解,這已成為一條規律。然而,倘若在其他方面這種誤解不能得到原諒的話,那么對其老大帝國的政府來說,應當對西方人多多諒解。研究當代政治制度的西方學者在研究中國延續了幾千年的那套古老的政治制度時,常常感到絕望、困惑。因為依照西方學者的觀點,政府應當是完全或者或多或少由公民投票選舉而產生的;并且選出的政府要實行分權制,建立與之相適應的權力機制以使得權限明確,這樣各部門就直接對人民負責;政府還應實行政務公開,使自己的行為總是不斷處于人民的監督之下。在西方學者眼中,中國的政治體制堪稱是彼此糾纏不清、互相滲透、互相沖突的權力的集合。他努力探尋著解開這個糾結的線索,然而最終只是徒勞。因為他自己也被弄得暈頭轉向,無所適從,完全不知該從何處下手。他不明白,如此一種體制怎么能夠一直存在至今,他更不明白,中國人竟然能夠生存在這種體制之下,因為這是任何其他民族都無法忍受的事情。最終,他用眾所周知的老生常談的“專制政治”來給中國的政治制度貼好標簽,之后他就撒手不管了。
沒有深入中國的內部進行調查研究,而以異族人的觀點僅從外部進行考察而得出以上結論的做法是一點也不足稱道的。中國的民眾擁有很少或者根本就沒有所謂的基本權利,而這正是在其他民族看來如此重要和不可剝奪的。說實話,他們也并沒有得到那些權利的強烈渴望。他們從來都不曾知曉有陪審團參加的審判。中國的大多數被告都會搖頭拒絕陪審這一做法。他們寧可將自己的案子委托給某一個人而不是十二個人。在中國人的語言中完全找不到大致與人身保護等類似的詞語,他們也對西方人耳熟能詳的權利保護神和《大憲章》完全不了解。雖然他們覺得我們的選舉制很好玩,但對此卻很不以為然。他們在選擇自己的統治者和政策制度方面從來都沒有直接的發言權。中國的法律體現的僅僅是皇帝的個人意志,是單個案例的重疊集合體。
當然,中國不能說不存在法典,他們有一部多少個世紀以來歷朝皇帝政令法令積累起來的結集排列的《大清律例》。其內容全都是從無數的案例中搜集整理而來,幾乎涵蓋了一切所能想象得到的各種案件及其可能的細微情節。對于律師,中國人持有一種無法克服的厭惡態度。在西方司法審判程序中受到中國人最強烈反對的是就我們允許律師的存在并在法庭上聘用他們。作者曾經聽到中國一位著名的政治人物說:“我們相信自己有足夠的判斷力,能夠依靠常識處理好每件案子,做出公正的判決,而不需要雇傭一些人來混淆是非。”
美國人對于“政府的一切權力都來自于人民”的理論和主張是非常熟悉的,當西方國家在政府的觀念和認識上越來越趨同于上述理論時,中國人實際上卻幾乎沒有聽說過這樣的理論,更不要說讓他們去評價與權衡了。但是,我們在一本許多中國人都讀過的古書中卻能夠找到他們有關政權的理論:“一切權力來自于上天。”這與我們的理論相比,只是將兩個字換掉了,然而卻是至關重要的兩個字。中國人自古以來就執著于信奉和堅持這一權力觀念,無論統治他們的皇帝是明君還是昏君。我們發現,歷經幾千年的王朝興衰,甚至追溯到其歷史的《大清律例全纂集成匯注》書影源頭,直到演繹為神話和傳說,中國人都從未改變過對這一觀念的信奉。我們發現,在其歷史上的任何一個時期,都沒有一個中國人對其政治制度做出過任何重大的、根本性的變革。迄今為止,歷史記錄表明,他們現在的政治制度與四千多年前堯舜時代相比,事實上根本沒有多少變化。
在過去幾千年的歷史記載中,也沒有任何關于中國人渴望或者試圖為變革其政治體制做出任何舉動。這種制度不僅代代相傳至今,還使被統治者樂天安道,早已對它習以為常。周邊的一些小國也受到了這一體制的深遠影響,將它視作藍本,爭相仿效。其存在的歷史比地球上任何其他政治制度都要長久。它的存在,不僅成功地統治了一個人口數量龐大、可能占整個地球人口三分之一的國家,還給它的臣民帶來了適度合理的自由、安定和幸福繁榮的保證。我們已經在前面講過,數千年來這一體制始終令被統治者樂天安道,時至今日也是如此。毋庸置疑的是,在這一體制統治下的權力構成形式,一定存在著某種有價值的東西和某些能夠吸引、喚醒人類良好天性的東西。
無論怎樣解釋中國的政治制度,在分析中國人性格時,你絕不會因僅僅發現他們隱忍的一面,而說他們缺乏反抗精神的另一面;也不能簡單地說在同一種壓迫面前,其他更加激進的民族或許早已揭竿而起,將其政府徹底推翻。中國人的性格特點是謹小慎微、老成持重、深閉固拒,但同時他們卻又堅毅獨立,天生就熱愛自己的正當權利并努力維護,像其他任何民族一樣毫不含糊和遲疑地捍衛著自己的權利。或許他們采取與他人不同的方式,但是殊途同歸,能夠達到與他人所追求的相同目的。中國人曾多次奮起反抗他們的地方統治者,然而他們所真正反對的并不是制度本身,而是其中所存在的種種弊端。他們也曾用最民主、最無禮的方式對付地方官員,例如某個城市的主管官員,這樣連他們自己也以此而聞名遐邇,他們甚至會將那個官員的辮子撕扯一番,還會摑他的耳光。
他們這樣做并不是因為這個官員正當地行使了自己的職權,而是因為他的所作所為超出了自己的職責范圍。他們喜歡給一些官員起綽號,生動形象地概括這些人物的獨特性格以及與眾不同。他們甚至還送了一個類似于“我們的總管”這樣的尊號給皇帝,不過在現實生活中很少有人真正敢用這一稱呼。
把中國的政治制度列為專制政治,從理論上講或許是有道理的。然而,從其政府體制的實際運作情況來看,這個結論非但不夠準確,甚至有失公正,會使人誤入歧途。事實上,這種體制的實質是簡單純粹的家長制統治。組成中國社會基本單位的并不是單個的人,而是包含所有成員的每個家庭。中國社會政治和政府體制的理論基礎是家長制。而這種家長制又是建立在古老的對一家之長的地位與權威的絕對服從和尊崇之上的。事實上,這種制度唯一的專制成分就在于在宗法制度下,父母在其孩子面前具有無上的權威。目前,在中國,宗法制依然盛行,與其他法律和條規相比,它或許得到了更加嚴厲的強化。這種理論其實很簡單,可以用一句話概括:兒子對父親始終百依百順,盡忠盡孝,而父親就是兒子的絕對主人,只要他一息尚存,兒子便有義務和責任服侍前后。如果這樣的話,在我們看來,兒子永遠只能是兒子,他似乎永遠不會變老,因為只要他的老子還在人世,這個兒子便永遠沒有出頭之日。只要自己的父親在世上存活一天,兒子就要服侍一天,并且在必要的時候,兒子還要犧牲自己妻子與兒女的利益。
在父親過世之后,兒子還必須為他舉辦盛大的葬禮,為的是給死者增光顯榮。之后,兒子還要為自己的父親守孝3 年。在這三年里,他不能夠讓自己的妻子生兒育女,并且在以后的日子里,只要這個兒子還活在世上,他就必須每年兩次地去拜祭自己的父親,在他的墳上燒紙焚香。
在中國,法律規定任何人辱罵他人的父母、祖輩,或者妻子辱罵丈夫的父母或者祖父母,都是嚴重的犯上作亂行為,將被處以絞刑。法律對于違反孝道的所有犯罪行為都規定有相應的嚴厲懲罰措施。在中國,有關孝道的法令得到了嚴格的強調和推行,相比之下,其他法規就望塵莫及了。另一方面,按照政府的規定,父親在被賦予了對兒子的無上權威的同時還必須對兒子的行為負責。一旦某人觸犯了法律,若他的父母和祖父母都還健在,那么祖孫三代都會被一并治罪。這種做法的理論根據是他們沒有盡到作父母和祖父母的責任,沒能將自己的兒孫教育好,使他們成為忠臣順民。1873 年發生在北京的一起令人震驚的事件可以很好地說明上述理論。有一名中國人被控盜掘了一位皇子的墳墓,并將其棺材里的金銀珠寶劫走了。很快,這一指控得到了證實。然而,在沒有任何證據能夠證明犯人的其他親屬參與此事的基礎上,案件的最后處理結果是,犯人整個家族的13口人,代表了上下五代,包括一名90 歲高齡的老人和一個不滿兩個月的嬰兒統統被處以死刑。罪犯和他的父母被凌遲處死,其他的男人全部被砍頭,女人被絞死。
在此,我們有必要將這種以家長為權威中心的宗法制度牢牢記住,因為此時整個中國的政治體制都是由此發展而來的。在中國,將具體而微的家庭擴大但內容不變,這樣就形成了整個大清帝國的權利層次。每個家庭和它的獨裁家長就是一個權利單位,而第二個基本單位便是村落生活的最簡單的聯合。我們發現,這個單位事實上是一個有一定程度的地方自治政府。在這里,老年人具有一定的控制管理權。也正是因為這樣,他們對年輕人必須擔負起責任,以確保他們的品行端正,遵紀守法。這種由老年人組成的半官方性質的理事會,事實上被允許獨立地、可以不受干擾地處理社區中的不太重要的事務。然而,即使在其他的重大事情上,這種鄉村理事會的意見往往也是舉足輕重的。它的作用不僅被高層官員所認可,甚至還得到了所有新登基的皇帝的承認。大約在兩百多年前,中國歷史上最英明的君主之一——康熙大帝曾親自著述并頒行了18 篇圣諭。
其內容涉及了他的臣民應盡的各種職責,以及應該如何合理地處理彼此之間以及個人同國家之間的關系。他還下令要求中國境內所有村落的老年人必須在每月的初一和十五這兩天將所有的年輕人都召集起來,給他們宣讀和講解這些圣諭。這一個個村落的聯合體一步步擴大聯合,便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各個省份,事實上中國的省相當于我們的州。最初清政府設立了18 個行省,它們共同組成了帝國的版圖。
在這一體制中,中心人物當然是作為至高無上的創始者和所有臣民的衣食父母的皇帝,如同中國人自豪地稱自己是炎黃子孫一樣。皇帝宣稱自己的權威是秉承于天的。他的個人意志便是法律,他是一切權力的源泉。帝國境內的寸土片瓦都是他的個人財產,那還僅僅是他神圣不可剝奪的權力中的一部分。依據這一理論,在中國不會、也不可能存在所謂的內債,因為當皇帝需要那些在名義上屬于臣民而實際上都是他本人的囊中之物的財產時,不用開任何借條,只須隨手輕易地拿過來便是。他擁有對帝國境內所有人力資源和物質財富的自由支配權,他可以下令讓所有16 歲到60 歲的臣民為他服各種勞役。另外,他還具有另一種神圣的使命,從根本上說,正是這一使命在很大程度上增加了臣民對皇帝的敬畏和對他半神性的迷信,由此還導致了他的身居九重,深閉固拒。他是天子,也就是上天派遣到人間的代理人,只有他可以代替蕓蕓眾生在雄偉的天壇向上天進獻祭品、禱告。在舉行祭天儀式的時候,任何人都不可以取代他,他也不能帶任何隨從。于是,他孤零零地屹立在他的臣民與蒼天之間。在臣民眼中他就是至高無上的權威,所有生殺予奪的大權都掌握在他手中,他是公正、完美、獎善懲惡的大法官。他同時又作為上天的兒子和仆人屹立于天地間,事實上他就是他的臣民與上天聯系的紐帶。對他的臣民而言,上天既是皇帝的父親,又是他們的老祖宗。
看來皇帝的權力似乎真的是絕對的無邊無際,而實際上并不是這么一回事。與家庭中專斷的家長相比,皇帝的權力并大不了多少。在內容形式和權力實施的程度上,二者扮演的角色都驚人的相似。皇帝作為全體臣民的家長,在那個幅員遼闊、被稱為“中華帝國”的國家中行使著自己的職權。恰如其分地,他就是一位大家庭的家長。即使是一位居住在最貧窮的土墻茅屋中的家長所行使的權威也能夠與皇帝的權力相比擬。皇帝會在必要的時候,將一定程度的宗法權力下放給各級官吏,于是通過這種形式,每一位官吏便成了他所轄區域的百姓的父母官。對宗法制觀念的理解,是真正理解中國整個政治制度最重要的一塊敲門磚,它是這一體制的基本理論根據。也只有從這一理論出發,才能闡釋這一體制的永恒性,以及它對臣民所造成的長久且巨大的約束力。
地方官吏被賦予如此大的自由處理所有事務的權力,這樣,實際上每個行政區域就如同村社一樣形成了一個自治單位。上級官吏事實上只能夠對某些事務及其處理的結果負責,而所采取的手段及措施則可以自主選擇。他們必須要在自己管轄區域內維持社會的正常秩序和主持正義。尤其是要保證至少不能讓百姓的不滿被京城的官員知道。此外,他們還負責按時征收或者申請減免向中央政府交納的各種稅款。然而對于朝廷的其他諭令,他們似乎可以充耳不聞。
這種由官吏自主處事所導致的結果,可以從兩個方面來說。一方面,正如上面所說,它使得地方官府在擁有很大程度的自由同時,還必須考慮民心所向;另一方面,它又給貪官污吏濫用職權和徇私舞弊提供了可乘之機。當然,它還有一個非常自然的結果,那就是公眾往往只會將對暴政的批評與指責集中在某個官吏身上,而不會追根溯源到皇帝的身上。因此可以說,中國的政治體制不是很嚴清朝時期的地方官吏。他們對所管轄的區域進行政務管理密,其在具體的政府行政職能運作方面還很松散。中國老百姓容忍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就會很快做出反應,將他們的抱怨和不滿發泄出來。事實上這些不滿往往不是源于官府對他們的專制與干涉過多,而是由于政府對他們的漠不關心。
真正擁有專制權力的那位先生卻很少實行專制,那個所謂的專制皇帝只不過是一個虛名。
我們還應當指出的是,清朝的法律從整體上看比亞洲其他國家要高明得多,是溫和人道的法律。曾翻譯過《大清律例》的喬治·斯丹東先生作過這樣的評論:“當我們從古波斯襖教經典《亞吠陀》或印度史詩讀到這部正規的、充滿智慧的中國法典時,就像是從黑暗走向了光明,從愚昧走向了進步。這部法典的許多細節雖然難免有些冗長累贅,然而正如我們所了解的,歐洲幾乎沒有哪部法律能夠具有如此豐富的內容和嚴謹的邏輯;也幾乎沒有哪部歐洲法律像這樣擺脫了錯綜復雜的文字糾纏,將偏執頑固的主觀臆斷同憑空杜撰的虛構假設一齊摒棄。”
中國老百姓之所以對統治者和他們生活其中的政治制度保有一種得過且過、知足常樂的態度是很多原因促成的。清政府為預防監督和制止權力濫用采取了種種措施。到京城控告申冤的大門總是向百姓敞開的。并且至少從理論上講,到北京上訪的食宿跟車旅費都應由官方解決。朝廷雖然很少干涉地方事務,然而它卻擁有一套相當完善的針對全部官僚的刺探偵察系統。在京城,設有一個專門負責考察稽核和記錄帝國境內所有官吏行為的部門。
像提升和貶謫這樣對官吏的重大獎賞和嚴厲懲處都記錄在案,此外,如同學校對于學生品行優劣的記錄一樣,每位官吏的日常表現和所轄區域內發生的事情也都有記錄。所有這些記錄在案的內容常常能夠對某位官吏的仕途榮辱有決定性的影響。這些記錄在西方人看來有許多實際上是荒謬可笑的。因為顯然有很多事情不是某位或某些官員能力所及的。即使這樣,如果有失控或者意外情況的發生,地方官員甚至于某些朝中大臣通常還是會盡快上書請求貶抑。那位以斗士和政客而聞名的李鴻章也曾經不止一次地向皇帝請罪,請求皇帝下詔懲罰他,因為在他治下的一條河流因接連暴雨而泛濫成災。另一位比李鴻章稍遜風騷的地方官員,因為在自己所轄省份發生了大旱,繼而又出現了哀鴻遍野的饑饉而上書自請撤職處分。那位官員將這種天災完全歸咎于他個人的過失。
按照清朝中央政府的規定,對那些勤政愛民、政績卓著的官員有一系列的獎賞。一類是是按照政績的大小,授戴無眼花翎、單眼花翎、雙眼花翎或者三眼花翎;另一類是特別恩準在紫禁城騎馬;第三類是賜予一件貂皮制衣;最后一種,也是最隆重的一種,就是賜給一件黃馬褂。要知道黃色是皇帝陛下的專用顏色。這些皇家賜予的榮譽,可以隨時賜予,也可隨時收回,然而這并不會對得到或者失去它們的人的實際地位和身份有所影響。只有最高級別的官員才有可能得到后兩種賞賜。皇帝有時也會給朝中一些值得褒揚官員的祖先加封謚號,或者一些榮譽稱號,事實上這些都只是華而不實、毫無實際意義的稱號。他們之所以能夠得到這些賜號,僅僅是因為他們給皇帝做了忠心耿耿的馬前卒。
而中國政治制度的永恒持久性則是由兩個至關重要的因素促成的。多少個世紀以來,這一政治制度一直備受社會各階層的衷心擁護與支持。因此,對于這兩個因素我們應當予以足夠的重視。
我們已經將這種以權力的宗法制觀念為基礎的制度描述為純粹的家長式統治。學者在研究這一制度的時候可能會持以下兩種觀點:一方面,或許這種制度在他眼中是中國人天才自然的創造發明,又或者僅僅是出于他們的某種偏好而做出的選擇;另一方面,他也可能認為這一制度是早期人類歷史上的一種無意識的選擇,而將它的不朽生命力完全歸功于長久以來所形成的一套教育制度,正是這一教育體系塑造了整個民族的心態,使之與這一政治制度相適應。總的來說,不管學者所持觀點如何,其結論都是一致的:中華帝國的觀念已經深入人心、根深蒂固了。其整個一套制度在很大程度上適應并滿足了民眾的一般特點與鑒別能力。在兩千多年的時間里,中國民眾的思想觀念和受教育的內容都是一成不變的,就如同新瓶裝舊酒,老生又常談。在他們所接受的教育中,最最重要的內容和應盡的責任義務便是盡孝道。它被看作是其他一切善行的根源,是道德的總閘門和繁榮昌盛的總歸宿。
可以很肯定地說,孝道是唯一徹底的中國人的宗教。在每一所學堂的每一本書上,都可以看到關于孝道的內容,在整個教育過程中都要向學生不斷地灌輸它。在盡孝道方面表現突出的人和事都要按例呈報給皇帝。然后由皇帝親自授予特別獎賞,這種做法從過去到現在一直都有。作為教育內容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它是帝國內所有的孩子不論男女都要接受的。在這方面表現突出的中國人的故事被學校、家長和社會講述給孩子們,故事中人物的名字以及他們如何很好地侍奉長輩的動人事跡被一次次搬上講堂,于是在帝國中每個人的記憶里永遠有了關于他們的記憶。在這些故事中最著名的共有24 個。在《康熙圣諭》中,有一節專門用來提倡并勸諭人們要克盡忠孝。除了上面所說的24 個故事之外,還有一個用來說明克盡孝道的因果報應的故事引人入勝,頗值得一提。大致內容如下:常州地區有一戶人家姓陳,全家幾代人加起來共有七百多口,但是他們卻在同一張桌上吃飯。此外,他們還養了大約有115 條到120 條狗,這些狗也都在一起進食。倘若有哪條狗沒能及時趕來進食,其他狗便會耐心等待,沒有自顧自先吃的。那位聰明可敬的老皇帝意味深長地訓導說:“您看,這戶陳姓人家《親嘗湯藥圖》,出自元代郭居敬輯錄的《二十四孝》故事之一生活的和諧美滿和步調一致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他們所養之狗的本性,使它們獲得了新生。”
或許沒有必要對那戶陳姓人家是否真的喂養過那么一群神奇的狗抑或是康熙老皇帝是否被別人愚弄。然而這個故事讓我們可以看到,朝廷總是試圖通過各種手段和方法將孝道的思想灌輸得深入人心。朝廷不懈努力著,直至將這一術語變成百姓心中所有優秀品德的同義詞,變成宗教中的宗教、崇高中的崇高。孔子已經發現并在他有關政治和倫理道德的經典著作中對孝道做了進一步的闡述,進而使之具體化。孔子認為孝道可以說是一切道德智慧的根源和最高境界,不管對個人還是對國家來說,孝道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孔子的著述和學說在兩千多年的時間里,塑造了一代又一代代表民眾的思想和心態,并在很大程度上影響和支配了國家的諸多大政方針。他所說的話,不僅皇帝和皇子們要引用,甚至連布衣平民乃至乞丐都會引用。許許多多鬧得不可開交的紛爭與不和,竟然可以用從孔子語錄或著述中摘出的一句話來平息和裁決,并且效果相當好。中國這種長期、持久的教育方式無疑與形成中國政治制度的理論根據是緊密相連、一致協調的。因此,在維持這一體制的恒久性和對這一制度下民眾的控制方面,這種教育方式都起到了非常重大而深遠的影響。
管理國家的官員大多選自民間的事實,告訴了我們這一政治制度長存不衰的另一個重要因素。在皇族中,除皇帝外,沒有幾個人在朝中為官,也沒有幾個人會參與國家大事,或者他們對此并不感興趣。與此同時,也沒有什么高官厚祿可被隨意地賜給某人,使他的子子孫孫、女兒女婿、七大姑八大姨等人能夠永久享用國家的俸祿,皇族成員充斥于名利雙收的所有顯要職位的現象并不存在。
皇帝通常所加封的稱號并沒有實際意義,僅僅是一個虛名。這些稱號的加封僅僅是對杰出成績和優異表現的褒揚和鼓勵,它們從來都不會被人認可是加官進爵的依據。這些稱號從某種意義上講是可以世襲的,可是兔子尾巴長不了,很快它們便會消失殆盡。按照規定,這些封號每傳一代之后,等級就要降低一次,這個規定在皇族中也是奏效的。作者曾經多次雇傭過的一個與皇帝同一血統的中國人就曾被恩賜可以束黃腰帶,但是他卻從事著每天只能掙6 個銅板的泥瓦匠工作。
在皇帝和平民之間,那些被加封某些特殊榮譽的人也并沒有根本性的差別和什么不可逾越的鴻溝。雖然按理說皇位的繼承應該是世襲制,傳嫡不傳庶,可事實上卻并非完全如此。未來的皇帝未必一定由皇帝的長子繼承。在挑選繼任者時,老皇帝要煞費苦心地對每一位皇子進行觀察和研究,根據自己的判斷,挑選出他認為的最能擔當治國平天下重任的皇子,然后就將他定為繼任者。長子在這種情況下往往最容易受到冷落而被撇在一邊。在清朝最有作為的皇帝中,有一位就是老皇帝的第十四子。其實皇帝走出皇族的圈子,從其臣民中的家庭中挑選繼承人的做法也是合理的,但這種事情至今還未發生過。
現在,我們對中國政治體制的了解已經非常清晰了:皇帝是天子,他高高在上,是全體人民的衣食父母,君臨天下,領導著蕓蕓眾生;許多皇帝的“耳目”,即各級官員都是在一套精心設計的嚴密制度下從民間挑選產生的。每個乳臭未干的男孩都有可能成為權傾朝野的重臣,因為步入仕途的大門隨時向所有的人敞開著。然而,每個人都必須從最低一級的官階一步步向上爬,而他所能達到的最高點則完全由他本人的抱負、能力,以及對皇帝忠心的程度來決定。這種說法決19 世紀英國銅版畫中清朝官員在一起商議政事的場景不是空洞的理論,而是有根據的事實。在過去的數個世紀中,朝廷中的大多數元老級重臣大都是落魄失意的貧民子弟出身,靠自己的努力一步步出人頭地,最終位極人臣。他們過去的貧困狀態是我們想象不到的。在此,我們舉一兩個例子加以說明。作為清朝最出色的政治家之一的文祥曾經多年擔任總理衙門大臣和軍機處大臣等要職,然而他卻是一位農民的兒子。文祥的父親僅靠租種10 畝不到的土地養活著全家人;另外要說的是文祥的繼任者沈桂芬的故事,他的父親也只是一個沿街叫賣的小商販。假如他叫賣一天能夠賺到10 個銅錢,那就算是再幸運不過了。類似上面的例子不勝枚舉。
倘若拋開西方的選舉制度不論,那么在中國這個偉大的東方帝國中,官吏由皇帝任命而非民眾選舉的事實中,我們看到了與美國所實行的選官制度有驚人的相似之處,因為我們的政府官員也是由總統直接任命的。在中國,就像在我們的國家一樣,政府都是由來自民間的官員組成,倘若一個人想要從被統治者變為統治者,那么他或許不會受到任何阻礙和干涉,而他最終往往也能夠如愿的。每個人都認識到官位是屬于大家的,因此,每個人都爭先恐后地積極爭取有朝一日能夠謀取到一官半職。民眾在評判官吏的政績和才能表現方面享有高度的言論自由。在一般西方人看來,這種普遍民主的精神是一個最典型的畸形物,他們無法找到打開中國這種政治體制謎團的鑰匙,因此,就將它視作是一個純粹的專制政治。在中國社會,存在著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那就是這一政治制度的理論基礎以及在此基礎上建立并運行的政府體制能夠完全被社會各階層的人們所理解。因為他們每個人都可以用截然不同的態度和方式,肆無忌憚地評論各級政府官員,無論這些官員是最高級別者還是最低官吏,甚至還可以指責和抨擊他們在政務上的失職與私生活的不檢點,同時給他們送上各種綽號。這些行為一般都是善意的,他們將這些官吏們當自己人看待。然而當談到皇帝的時候,情況就完全不同了,人們說話的口氣變得很小,并且非常講究分寸,態度也是畢恭畢敬的。
我們對這種制度所具有的能夠使被統治者產生不斷加強它并使之長盛不衰欲望的能量,不能夠做過高的評價。我們可以對政務的廢弛和與之相反的專制統治寬容一些,因為那往往是由某個具體的當權者的錯誤所造成的,并不是這一制度本身所致。在這個帝國中的每一個家庭,都也許有一個半個抑或正在努力爭取想要有一個或遠或近的親戚朋友,在朝中或地方求得一官半職。因此,對于各種敲詐勒索、毀壞綱紀、歪曲爭議,以及其他人所能夠想象的所有腐化墮落、貪贓枉法的行為,老百姓都可以心平氣和地統統接受。倘若官僚階層不是來自于民間,抑或根本不構成百姓本身的一部分,那么這種官場的腐敗現象一刻也不會為老百姓所容忍。
對于中國的選官制度我們還將在另外一章中詳細論述。這種制度對于政府及其政治制度的存在并使之經久不衰都具有十分重大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