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人類合作的制度基礎(1)
- 理念的力量:什么決定中國的未來
- 張維迎
- 2902字
- 2015-07-07 11:15:43
人類合作的范圍越寬、越廣,人類的進步就越快。為了合作,人類創造了各種各樣的制度,包括私有產權、法治、社會規范和道德。
人類為什么要政府?就是為了走出囚徒困境,更好地合作。但另一方面,政府存在之后,它很可能變成侵害自由、侵害人類安全、破壞合作的一種力量。
怎么約束政府?唯一有效的辦法是把權力關在籠子里。這個籠子就是憲政和民主制度。
人類的所有進步都來自合作經濟學研究什么?傳統上講,研究資源配置,研究市場均衡。我覺得這些定義可能都有一定的誤導性。經濟學真正研究的是什么?是理性人之間如何合作。
人類的所有進步都來自合作。兩千多年前,荀子就寫道:人力不若牛,走不若馬,為何牛馬反倒為人所用?因為“人能群”,也就是能互助合作。像螞蟻、蜜蜂之類的動物,即使有“分工”和“合作”,也只是出于本能,而不是出于理性。所以,動物幾千年甚至幾萬年的生活方式沒有什么變化,除了人類對它們進行的馴化。而人類的合作,主要是基于理性,是有目的的行動。今天的人和一萬年前的人的生活方式不一樣。一萬年前人類過的是采集、狩獵的生活,而今天我們已進入信息時代。
可以說,人類的合作范圍越寬、越廣,人類的進步就越快,像我們今天生活在地球上的人類,是在全球范圍進行合作。今天用的幾乎任何一個東西,都是全人類合作的結果,不是一個地區生產的,更不可能是單個人生產的。比如說,我們用的激光筆可能是中國制造的,但是它的技術可能來自美國;生產這個筆本身有好多個生產階段,每個階段都需要計算機的控制,而計算機的芯片是美國設計的,臺灣生產的,其他零部件可能來自日本或韓國,所以它的價值鏈分布在全球。這就是我們人類之所以在過去的兩百年取得這么大進步的原因。
人類的合作遇到兩大困難。第一個困難就是經濟學家講的“囚徒困境”,或社會心理學家講的“合作困境”,這也是基于人的自利本性而產生的問題。人類合作的另一個困難來自人類的無知。我們經常想辦好事,想幫助別人,但結果可能并不好,甚至犯致命性的錯誤。好比父母非常愛兒女,但是好多兒女的悲劇恰恰是父母導致的,生活中這樣的故事很多。為什么?因為人類對自己和生存環境的認知是非常有限的,有時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真正利益所在。這實際上是人類無知的表現。計劃經濟體制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當初我們以為有一個中央的集權機構,可以知道每個人的需要和社會的資源稟賦,搞一個統一的生產和分配計劃(所謂頂層設計),就能避免所謂的市場經濟的弊端,讓每個人都過得更好。現在看來這個想法非常幼稚,但是幾十年前,我們就是那么幼稚。這并不是因為我們缺乏受過經濟學教育的人,恰恰相反,當時世界上一些最好的經濟學家都相信計劃經濟。20世紀30年代,芝加哥大學的著名經濟學家蘭格宣稱他證明計劃經濟是可行的,之后他的理論受到很多人的認同,甚至連薩繆爾森這樣偉大的經濟學家也不敢懷疑計劃經濟在理論上的可行性。
無知和“囚徒困境”給我們人類的合作帶來很多困難,甚至災難。但人類也在實踐中不斷學習和進步,人類創造的很多制度安排,就是為了減少人類的無知,就是為了解決人類合作中面臨的“囚徒困境”。
囚徒困境:個體理性和集體理性的矛盾下面,我用一個簡單的博弈講一下“囚徒困境”問題。
設想社會由兩個人組成,甲和乙,每個人都有兩個選擇:一個選擇是尊重別人的權利、尊重別人的產權;另一個選擇是不尊重別人的權利,比如從事偷竊活動。這樣,社會就有四種可能的結果:如果兩個人相互尊重產權,每個人得到2的收益;如果兩個人都不尊重產權,互相偷來偷去,每個人都沒有收益;如果甲尊重產權,乙不尊重產權,從事偷竊,這時候甲就吃虧了,得到–1的收益,乙得到3的收益;或者,如果甲偷竊,乙尊重產權,甲得到3,乙得到–1。容易看出,對每個個體來說,最好的結果是別人尊重產權而自己偷竊,其次是兩個人都相互尊重產權,再其次是兩人都偷竊,最糟糕的是你尊重別人的產權,別人不尊重你的產權。因此,對每個個人來說,無論別人尊重不尊重產權,自己最好不尊重產權。結果是,兩個人都不尊重產權,都得到0。而事實上,如果他們兩個人都尊重產權的話,每人可以得到2。這就是所謂的“囚徒困境”,或者叫作個體理性與集體理性的矛盾:個體理性意味著選擇偷竊,集體理性意味著選擇尊重產權。
集體理性和個體理性的沖突,也可以理解為事前理性和事后理性的不一致:事前看,每個人都有積極性許諾尊重產權,如果對方也做出同樣的許諾的話;但到了事后,每個人都可能采取機會主義行為,沒有積極性履行諾言,即使對方選擇尊重產權。現在的問題是,如何解決事前理性和事后理性的矛盾,或者說集體理性與個體理性的矛盾。理性地思考,如果別人和自己是平等的,我們怎么可以通過偷竊別人使自己得到好處呢?只有每個人都尊重別人的產權,每個人才能得到自己的好處。由此產生了對制度的需求。如果一個制度能保證,對每個人來說,事前的理性選擇也是事后理性的選擇,我們就解決了囚徒困境問題。用博弈論的術語來說,制度是人們達成的一種“承諾”(commitment)。
康德曾經這樣設想人類是如何創造制度以解決囚徒困境的:“一群有理性的生物為了保存自己而在一起要求普遍的法律,但是他們每個人又秘密地傾向于把自己除外;他們應該是這樣的安排并建立他們的制度,以至于盡管他們自己私下的心愿是彼此相反的,卻又如此之彼此相互防范這一點,從而在他們的公開行動中其結果又恰好正像他們并沒有任何這類惡劣的心愿一樣。”
社會合作需要游戲規則人類從生活的實際中認識到他們面臨的合作困境,因此創造了解決這一困境的制度和方法,即“游戲規則”。當然,如同哈耶克所指出的,這些制度和方法并不是集中設計的,而是在漫長的歷史中演化而來的。這些制度和方法可以被劃分為好多類,我在這里討論幾種最重要的。
第一是私有財產制度。這是人類創造的克服囚徒困境的最重要的制度,大衛·休謨認為它是三大自然法則的第一法則。有了私有產權制度,產權得到有效保護,這個博弈就發生了變化。產權是一個自然權利,高于國家、高于政府,產權制度其實先于國家、先于政府而存在。我現在給大家舉兩個非常有意思的例子,都是真實的例子。
在英國約克郡的海邊有一個漁村,漲潮時有很多木頭從其他地方漂到這里來,退潮以后木頭就成了無主財產,當地的漁民怎么分配這些木頭呢?這就是產權的界定問題。當地居民世世代代遵守的是這樣的規則:誰最早跑到沙灘,給無主的木頭做上標記,這個木頭就歸誰所有,后來的人就不能隨便拿走了。這不是一個由國家施加的法律規則,但是所有村民都遵守這個規則。
在我的老家陜北吳堡縣黃河邊上的村莊,過去每年黃河發大水的時候,會有很多從上游漂流下來的煤塊,當地人稱為“河炭”,洪水過后這些河炭就擱淺在河灘上,村民們爭先恐后地去“撈河炭”,這是他們一個重要的生活來源。他們遵守的規則與約克郡漁民完全一樣:誰先去在無主的河炭上放上一件自己的東西,如草帽、衣服、扁擔、麻袋之類的物品,河炭就歸誰所有,其他人就不再爭奪。為了占有河炭,最后有的人把內褲都脫掉了,也不覺得害羞。
這兩個地方相隔萬里,一個在英格蘭的海岸,一個在中國西北的黃河邊,兩個村子之間肯定不曾有過交流,但他們的游戲規則完全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