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燕請我作序,欣然答應之后,問題便來了。時值秋天收獲季,日子一天壓一天排得緊,便一直拖到今天,心情也由欣然變成愧然。一個有眼疾的文學人,于二十年前一個偶然的機會,接觸到了傳主王竹溪,便用持續二十年的時間搜集、閱讀、整理其相關資料,然后在此基礎上從2009年11月開始動筆,寫到2012年7月最后一個字落稿。海燕以一個殘疾之軀,歷時兩年零八個月完成了這部書稿,其情其狀,著實令人感佩!
本書的傳主王竹溪先生既是一位博古通今、學識淵博的物理學家,又是數學家、翻譯家、文字學家和教育家。他的一生,可謂著作等身,聞名中外,是北大物理五大宗師之一,是若干位學術名流的導師。他與著名植物生理學家湯佩松合著的《孤立活細胞水分關系的熱力學形式》發表于美國《物理化學雜志》,成為中國物理學家與生物學家結合的典范。美國植物生理學家克拉默評論此文“已遠遠超越其時代……并顯示出對這個問題的理解高于同時代的任何其他論文”。
王竹溪先生精通中、英、德、法、俄五國語言,參與了籌建原子能所二部的工作,編纂有250萬字的皇皇巨著《新部首大字典》,為用漢字準確翻譯世界上習用的物理學等科技名詞作出了奠基性的貢獻。
作為一位優秀的教育家,王竹溪先生培養了包括世界著名理論物理學者、諾貝爾獎獲得者楊振寧,中國科學院院長周光召,中國工程院院長朱光亞,“兩彈元勛”鄧稼先和中國斷裂力學、金屬物理學開拓者之一陳篪等同志在內的一大批物理學精英。
如此浩瀚艱難的工程,作者真的具備駕馭它的能力嗎?如同徐遲當年創作《歌德巴赫猜想》一樣,海燕僅有湖北省航天工業學校電子技術專業學歷,只是一個業余文學愛好者,且身患殘疾,他面臨著專業上、學術上、文學上、身體上前所未有的多重挑戰,他能行嗎?帶著這樣的疑問,我通讀了全書,發現海燕區別于一般急功近利的寫作者,他憑借著海量的時間、海量的資料和海量的考察走訪,然后在傳主嚴謹務實的學風、百折不撓的求索精神感召下,完成了這種在外人看來幾乎不可能的寫作。正如海燕在本書《后記》中所說的那樣,他以時間為坐標,將傳主的人生經歷和學術成長歷程相互交叉行進,架構了整部作品,展示出傳主如同“東清河岸恬靜而樸素的風光”一般的人生歷程,將鮮為人知的大學者王竹溪的形象栩栩如生地展現在讀者眼前。
作為傳記文學,除非傳主是人文科學范疇里的人物,對理科類傳主而言,要想融入較強文學性,相對而言會困難重重。然而,海燕以“三袁故里”后人的文學敏感與才華,牢牢抓住那一方水土所特有的文化與歷史淵源及人物與風情之類某種獨具文學性的天然關聯,向讀者展示出作為理科類傳主傳記文本文學性存在的某種可能性。由此,線索清晰明了、脈絡一清二楚的文本構架,加上文本在敘事性對話與人物細節的應用,便形成了“東清河岸恬靜而樸素的風光”的重要文學表現。
梳理這部傳記的文學性,一個很顯著的特點,就是作者在寫作中以不斷疊加式的文化關聯完成他的文學表達。不僅如此,作者以一種暗示的方式,在讀者心里從此留下底片,無論是追憶還是想象,都留下了“如此英俊君子,如何能不想他”的情感伏筆。
然后,作者推及現實中的傳主,進一步借用了文學淵源事象——引領風騷、馳譽海內外的明代“公安三袁”及“公安派”。再然后,作者的筆觸進一步落地到“兩岸垂柳綠楊、河水澄澈清幽”、風光旖旎的崇湖和東清河。進而,作者筆下的河流一直流到“潭子灣”,流到譚子灣里那條最后流向世界的“竹溪”——王竹溪。作者以這種文學味道十足的春秋筆法,一步步走近傳主,畢剝開來,可謂匠心獨運。
接下來,主人公出場了,下面的戲由他登臺演出了。這時,作者的文筆隨之轉移,便借用傳統古典文學手法,以“李先生”之口白描出傳主的天生不凡——“天庭飽滿,地角方圓,手長腳大”。及至上學取字,再次交代竹溪之名源出“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求學期間,傳主自比“三袁”,并拒看舞獅、龍燈、竹馬,妙答客人“白日莫閑過,青春不再來。窗前勤苦學,馬上錦衣回”。傳主熟讀“四書”、“五經”及各路小說等書籍,及至“當時說話也仿照小說上的口氣”,都蘊涵了作者力圖將天、地、人貫通到文本里以達其人文意旨的目的。需要指出的是,在涉及民間事象諸如拒看舞獅、龍燈、竹馬和飽讀詩書的細節時,作者更加開闊地敘事描繪和重點雕琢,以讓外界的誘惑與傳主的堅強意志作出強烈的對比,最終展示出當時深厚的文化世情,以增強文本的豐富性。作者自始至終的文學性追求依然以一種“草灰蛇現”的方式存于文理之中,并且在后面的文字里,作者開始有意識地切入對話與細節描寫等文學手段。例如,王竹溪背井離鄉,到武漢求學,文本中就有了如下描寫。
忽然聽一位乘客高呼:“漢口到了!”……只見隱隱約約的高樓大廈一望無邊,豎著高大煙筒的各式輪船、聳立桅桿的木船,連接天際……只見一座大樓聳立云端。
作者也切入一些具有文學意味的對話,而其中尤其生動的是竹溪與治貴的對話。
比治貴長兩歲的王竹溪同正在翻糞堆的治貴打招呼:“貴爹,這么早就在忙財呀!”治貴回頭發現是自己日夜思念的親人,連忙丟下手中的活計,去接竹溪手中的雨傘,心情激動地答道:“是大先生!大先生您好啊!”竹溪在治貴的陪同下,逐一察看了豬圈、牛欄和菜園、竹園,連聲稱贊治貴夫婦勤勞,會持家。竹溪指著治貴的孩子們問:“孩子們上學了嗎?”治貴嘆了一口氣,說:“連飯都吃不飽,哪有錢讀書啰!”竹溪說:“貴爹呀,眼前困難點,即使虧點賬,也要讓他們讀書啊!要不做父母的就會耽誤子女一輩子。”接著,竹溪介紹自己1935年留學英國劍橋大學期間的見聞,他說:“英國農村實現機械化耕種,科學種田,一個農民可耕種20~30石(一石合5畝)土地,產量普遍比中國的高,流的汗水、花的力氣普遍比中國農民少。”治貴聽了竹溪這番天方夜譚般的講述,表示一定設法讓孩子們上學。竹溪在離開治貴家時,撫摸著治貴孩子們的頭,語重心長地對治貴說:“貴爹,苦日子就快結束了,千萬別忘記送孩子們讀書識字啊!”
關于王竹溪樸素的生活作風,作者也通過一組對話讓其形象躍然紙上。
有些年輕人議論說:“王教授是留過洋的大教授,為何穿得這樣樸素?”王竹溪聽后笑答:“我是這里土生土長的人,家鄉人都曉得我的底,何必裝洋氣?要勤儉為本,穿粗布衣服,吃粟米飯、吃稀飯、吃雜糧都可以。”
這些對話,生動地再現了傳主的人文形象。值得指出的是,像這樣的對話,在文本中出現得并不多,然而作者的文學性企圖,一直在作自發的努力。例如,他在文本版塊的轉承之間,大量引用了諸如《周易》中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清華校歌》中的“東西文化,薈萃一堂。邃密群科,求真探美”,《國立西南聯合大學校歌》“千秋恥,終當雪;中興業,須人杰……多難殷憂興國運,動心忍性希前哲”等高度概括的詩詞名句來表現王竹溪的德藝雙馨,并借此完成傳主的精神寫照和作者筆走龍蛇的文學意趣。傳主漫長的人生奔波與求索,有著大量的理科成果需要展示出來,因此它們便占用了傳記文本非常海量的篇幅。難能可貴的是,即便如此,作者依然在這種理性光芒瀚淼的文本里,切入了一些珍珠一般的細節描寫,給作品增彩增色。例如,王竹溪在洞房花燭夜的大喜時刻,卻給新娘子改名并教授習字;又如,王竹溪為求學不想耽誤妻子青春,主動提出退婚,而妻子南下與之團圓;又如,公安縣長劉鯤生一干人與王竹溪面晤時談笑風聲;再如,與小學教師王曉揚論道“掀”的寫法及意義,王竹溪準確無誤地指出在《說文解字》、《康熙字典》哪一頁、哪一行等,這些細節生動傳神地刻畫出了傳主的人物形象和性格特征。
本傳記傳主是一位物理學大師,這給傳記作家帶來了極大的挑戰,而對一位業余作者而言,這簡直就是一種冒險。但是,海燕以極大的勇氣和耐力完成了這項工作。
杜鴻
(中國作協會員,21世紀新生代代表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