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四十
不惑但從今日始,韜光氍毹正當年。忍忍忍,難難難。身處池畔,自濁自清自安然。若不登高看,怎知海天藍。人到用時仁義少,事無經過不知煩。靜坐思過觀花謝,三省吾身飲清泉。留得五湖明月在,不愁偷笑釣魚船。(三十九歲生日所作,虛歲四十,年屆不惑,幾句殘言,聊以自勉。)
我天生對舞臺就沒有恐懼感
我是天津人。天津是相聲窩子,我是在天津學藝長大的,后來來到北京發展。我離開天津移居北京大概是在1995年。
我父親是警察,我母親是老師。我小時候住在天津的老城區,附近有很多劇場、茶館什么的。我父親有時候要執勤,就把我放在劇場里,時間長了就對相聲產生了興趣。第一次說相聲是九歲左右,就是說著玩。那時候還喜歡掛著胡子扮包公,被小朋友叫作“老頭秧子”。
我天生對舞臺就沒有恐懼感。
我沒有別的愛好,唯一的愛好就是相聲,因此,從小就跟同齡人玩不到一塊兒去。直到今天,我不會抽煙、不會喝酒、不會打撲克、不會跳舞,也沒有應酬。臺上說相聲,臺下琢磨相聲。對相聲的感情是我從小培養起來的,天津的氛圍很好。我為了這行拋家舍業,受了這么多年的罪,相聲對我來說就是我的生命??赡苡腥四孟嗦暜攤€手藝,養家糊口,跟剃頭、修腳、賣包子一樣;有人當是玩具,玩會兒就擱下,可玩可不玩。但對我來說,這就是我的命。
第一次進北京是在1988年,當時我是在全國總工會文工團,那時候根本什么都不懂,就跟著混。當時腦子里也常想,我什么時候能當上相聲大腕兒?這是那時的真實想法。那一年,我十六歲,待了兩三年,因為種種原因就回去了。有一年的春節,我碰到了當年全總文工團的老團長。跟老團長吃飯的時候,他一臉愧疚,再三敬酒。我跟老團長說,您不用這樣,我當年確實一文不值。這不是謙虛,回想當初,我只是比不會說相聲的好那么一點點,離開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這是我第一次進北京。
1994年,第二次進北京,漫無目的,到處瞎撞,也沒有什么頭緒,待了十幾天就回去了。印象很深的是有一天在民族宮大戲院看演出,之后從戲院出來,晚上十一點多順著長安街由西往東走,一直走到了前門大柵欄。當時我還穿著雙很新的鞋,不適合步行,腳后跟都磨破了,一步都走不了,干脆把鞋跟都踩塌了接著走。終于走到一個小旅館,在那兒住下來,一晚上十八塊錢。那旅館的屋很破,屋里面還有樹,就跟貧嘴張大民家的樹似的。里面住著的幾個人都是小商販,有很刺鼻的一股腳臭味兒。我在那兒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我就買了張票回天津了。第二次進北京,也以失敗告終。
第三次到北京大概是1995年,一直熬到今天。
當時進北京的時候很急功近利,要當大腕兒,想一場掙好多錢,發財。只不過來了之后,現實把我敲醒了。
數載浮游客燕京,遙望桑梓衣未榮。
苦海難尋慈悲岸,窮穴埋沒大英雄。
郭德綱,你記住了
剛到北京的時候,住在青塔,很偏僻,在河邊的一間小平房。屋里只有一張床和一把椅子,那時候寫東西就是拿一馬扎坐在床邊趴著寫。那時候覺得最大的幸福就是有一張桌子。后來住過北京的很多地方,海淀、通州、大興……哪里便宜就去哪里,經常沒錢交房租。有一段時間住在通縣北楊洼的一個小區,交不起房租,房東在外邊咣咣砸門,連踢門帶罵街,我躲在屋里不敢出聲。
那時候,我自制了一種能頂餓的食譜:到市場買一捆大蔥,再買點兒掛面,然后用鍋燒點兒水煮面,等面條都煮爛了,成了一鍋糊糊了,再往里面放點兒大醬,這就做完了。以后每天把這鍋糊糊熱一熱,拿蔥就著吃。我挺樂:不僅吃到了維生素——大蔥,也補充了碳水化合物——面條。
那時候,在蒲黃榆有個小評劇團,劇場能坐四五十人,舞臺也就兩張席夢思床那么大,我去了,答應一個月給我一千塊錢。唱了倆月,一分錢沒給。這時候你要是不唱了,這錢就拿不回來了。當時,我住在大興黃村,騎個破自行車,車胎上有個眼兒,舍不得補,這一趟打三回氣才能堅持到。后來沒法騎了,就坐公共汽車。終于有一天,散了夜戲之后沒有公交車了,只能走著回家。路過西紅門,當時沒有高速路,都是大橋,橋底下漆黑一片,只好走橋上面。橋上面走大車,我只能走旁邊的馬路牙子,不到一尺寬。我扶著欄桿,借著車的光亮往前走,身邊是一輛接著一輛的大車呼嘯而過。站在橋上,抬頭一看,幾點寒星,殘月高懸。想到自己這些年的坎坷和艱辛,我鼻子一酸,眼淚就下來了,嘩嘩的,一邊哭一邊給自己打氣:“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
在北京吃苦多年,我從來沒哭過,這是僅有的一次。那時候,看不見光明,也不能回家,前途一片渺茫。
當時我就想,郭德綱,你記住了,今天的一切是你永遠的資本,你必須成功。東風常向北,北風也有轉南時,瓦片尚有翻身日,何況我郭德綱呢。我這個人耳朵根子硬,多少次身臨險境,多少次一點兒轍都沒有,我都咬牙挺過來了。所以到今天,除了我自己,誰也害不了我。
從小茶館到德云社
20世紀90年代初,我在某電視臺錄制一個節目,攝影師跟我說:“我跟你說點事兒。”我說:“什么事兒?”他說:“相聲要死了你承認不?”我說:“我不承認啊!”他說:“你證明給我看?!蔽艺f:“我證明不了給你看。但凡有能力,還來做綜藝節目啊?”那時候我也很納悶,怎么辦呢?難道這門藝術真的就沒有人愿意聽了嗎?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路過南城的一個茶館,看見一幫孩子在茶館里說相聲,說著玩兒。我坐在那要了一壺茶,太感慨了。我是奔著這個來的,從小學的也是相聲,現如今我因為相聲困在北京了??匆娝麄冋f相聲,心里不是滋味??側ヂ牶芸炀褪煜ち?,聊天的時候他們問我是干嗎的,我說我也是說相聲的,他們就讓我也說一段。說了一段,打那兒起就一發不可收拾了。其實那茶館也不掙錢,在墻上貼了一張紙,聽相聲、聽評書兩塊錢一位。那段時間,對我后來把相聲帶回劇場起到了一個決定性的作用。
剛回到劇場的時候,觀眾不熟悉,我就立了一個規矩,只來一位觀眾也得說。有一天,能容兩三百人的劇場真的只來了一位觀眾,開場的老先生叫邢文昭,劉寶瑞先生的親傳弟子,說一個單口相聲,臺上一個人臺下一個人。說到半截,臺下的觀眾手機響了,老先生停下來看著他不說話,他也不好意思,接起來說兩句就掛了,繼續聽老先生說相聲。到我上場的時候,我指著他說,你要好好聽相聲,上廁所必須跟我打招呼,今天動起手來你跑不了,我后臺人比你多。他哈哈大笑。今天說這個事情挺有意思的,但那時是一件很心酸的事情。
在廣德樓演出,寒冬臘月,大雪紛飛,大柵欄里連條狗都沒有。下午場散了,賣了十幾張票,把票錢拿過來,我從口袋里拿出自己的錢放到一塊兒,給大伙買盒飯。吃完盒飯,一起拿著竹板站在門口,呱唧,呱唧,呱唧,聽相聲了。頂著風,頂著雪,站在那兒喊,拉觀眾。真的有一兩個人進來了,趕緊有人往后臺跑,穿大褂上臺說相聲。我愿意干這個,所以,我不覺得苦。我也想找別人跟我一塊兒干。但是誰會跟我一塊兒干呢,這是一個不賺錢的事情。這個過程當中,有人來了兩天就走了,有人因為不賺錢半途退出了,但是也有人堅持了下來。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走了穿紅的來了掛綠的。
從1995年開始我就在茶館里說相聲,可稱任重道遠。我們的宗旨就是:相聲必須先繼承傳統,然后在傳統的基礎上進行新的創作。其實傳統相聲沒有一天不在創新,可我們的很多演員無知,覺得傳統相聲很陳舊,不值得一用。事實是,從清末到現在,老先生們已經把中國語言中能夠構成包袱、構成笑料的技巧都提煉出來了,現在無論多新的相聲,包袱也都是舊相聲里有的,只不過他們不承認。所以我們先繼承,再發展,兩條腿走路。
相聲回劇場還是很舒服的,很火,好多節目都伸得開腰。這條路一走就是十幾年,當初我不知道今天會這么火爆,當初也沒有想過堅持下來會怎么怎么樣,就是一條道走到黑,小車不倒只管推。剛回劇場,那時候有人看就好,當然也有火爆的時候,五六十人,那就了不得了。不像現在,場場爆滿。劇場里面坐六百人,外面還有二百人在等著。
三五十人坐在下面聽你說相聲是件很享受的事情,那時候我就沒指著說相聲掙錢,就是想盡一個相聲演員的良心和責任。我能多拉攏一位觀眾是一位,能多搶救一個活兒就是一個。當時就抱著這目的。能走到今天說明我們的道路是選對了,說明這十多年來我們的功夫沒有白下。
從2006年春節開始,不斷有專家出來表態,郭德綱即將過氣。有人說我2月份就會下去了,后來又改口說4月份,接著又說是勞動節,沒幾天又表態說兒童節就差不多了。北大的一位教授咬牙切齒地說:“郭德綱就是一個泡沫,沒幾天就完了。”聽說他算出來的日子是當年的8月份。
當年,相聲界普遍認為,我應該在國慶節左右就滅亡了。他們沒想到的是,我一路走來,越來越好。那年,我們搞了一個北京德云社十周年大型慶典活動,無論在電視臺的收視率還是現場的賣票情況,都非常不錯,我辜負了他們的期望。2006年春節,無數媒體的力量讓更多的人知道了郭德綱。我必須承認媒體的力量,但是我想說的是,單憑媒體的力量也不能讓那么多人那么長時間喜歡我的作品。因為在我的背后,其實是“傳統文化”四個字支撐著我一路走來。
十多年的風風雨雨,回頭看我得感謝那段歲月。想當初是真沒轍啊,孤身一人流落京城,上無片瓦遮身,下無立錐之地,身無分文,舉目無親,人情冷暖,世態炎涼。我窮過,苦過,受過罪,挨過餓。
窮人站在十字街頭耍十把鋼鉤,鉤不著親人骨肉;有錢人在深山老林耍刀槍棍棒,打不散無義賓朋。英雄至此,未必英雄。大英雄手中槍翻江倒海,抵擋不住饑寒窮三個字。有錢男子漢,無錢漢子難,又何況一幫說相聲的呢?一步一步地苦熬苦掖,終于我們也看見了花團錦簇,我們也知道了燈彩佳話。
那一夜,我也曾夢見百萬雄兵。
我沒有破壞江湖規矩
2010年,德云社出了一點兒小小的狀況,讓同行們樂得都不行了。北京的同行借錢買韭菜包餃子,天津同行包苣荬菜餃子。
其實,從德云社創辦至今,大部分同行都希望我們毀掉。北京相聲界曾經有人說過這么一段話:“在郭德綱之前,我們可以很安靜地安樂死,可以很舒服地混到死,但是他出現之后,打亂了我們的正常生活,我們在臺上再說十分鐘的相聲,觀眾不認可,他讓觀眾知道了什么是相聲,我們怎么辦?”我們在2005年剛火起來的時候,相聲界甚至有人希望組織一次游行,建議有關方面封殺我們。這一切只是因為我觸動了某個利益集團。經過十年浩劫,我們很多老藝人都去世了,相聲的傳授斷檔了。我曾經統計過,我們百分之八十五的相聲藝人在三十歲之前都是從事其他行業的,都是在20世紀80年代以后轉到這個行業來的。他們表演個節目、錄個晚會沒有問題,但和賣票演出是兩回事,那個需要真東西?!把莩霾灰^十二分鐘”本是相聲界的共識,但我們的出現把這一切打破了。
其實,我沒有破壞江湖規矩,只是當初人們成批破壞的時候沒有人提出來。這好比有一幫人開車在一條大路上走,這時候來了批人把司機打跑了,然后把車開到麥田里了,在里面開了三十年,我只不過又把車開回到大路上而已。
這些年,經歷這么多風風雨雨,有這么三件事兒我印象特別深。第一件事兒是從2005年開始,相聲同行們每天都聽郭德綱的節目,從中找出一些可能引起麻煩的話題,抄送有關部門,一趟一趟的。第二件事兒是2006年,北京相聲界部分同行,發起了一個靜坐的安排,后來他們出了點兒矛盾,此事未成功。還有一件事兒就是眾所周知的“反三俗”,“反三俗”沒有錯,低俗、庸俗、媚俗,該反。關鍵是不該由一幫很三俗的人來“反三俗”。
“反三俗”大會上我很感慨,看著好多同行激昂慷慨的樣子,我特別想勸他們一句話,不要以勤工儉學的身份給我講黑社會的故事。人與人之間要想詆毀對方最好的辦法是從道德方面進攻。
一沾相聲,寸土不讓
我這個人沒脾氣,熟悉我的人都知道。他們從來沒有看到過我跟誰瞪眼、著急、發火,這些我都沒有過。誰都不容易,包括助理,包括在我們這兒干活的孩子們。比如,人家這孩子打河北農村跑到這兒來,一個月掙八百塊錢,苦熬苦奔的,本來就不容易,你再天天跟他大聲喊,不合適。你跟他喊的目的,無非是張揚你的個性,表現你要如何如何,把你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的膽戰心驚上。我是讀書人,雖然說外界有些人把我傳得跟土匪似的,但實際上我愿意是個文人,我不齒于這樣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