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很隨和的人。但是沾相聲,我不許別人瞎動。絕對不行!你說吃飯,穿衣服,怎么都行,都無所謂,我可以沒有我自己的意見,包括寫電視劇。做編劇那幾年,怎么寫都行,你說怎么寫就怎么寫,你掏錢唄,你說什么就是什么,我明知道不好,但是我會聽從你。你活該,你喜歡這個。可是,唯獨到相聲這兒——不可以。因為這是我心愛的東西。我在別處都讓著你們,但是在這兒,我不讓。寸土都不讓。不對就是不對。為什么呢?這可能是我的脾氣、秉性,也可能是我太愛相聲了。所以,我不允許別人侮辱相聲。
好多人說,電視相聲沒法看,相聲算完了。觀眾說什么的都有,他們心里不是滋味。我坐在電視機前看了會兒,也不是滋味。我們自己都不愛看。偶然有機會到茶館里說,發(fā)現(xiàn),觀眾很喜歡聽啊。還有人說不能說傳統(tǒng)節(jié)目!我們一試,發(fā)現(xiàn)不錯啊。可為什么有人這么說呢?那不是我對就是他們對,不是我錯就是他們錯。我想了想,還是聽觀眾的。只要觀眾認(rèn)可,還瞪著眼睛評判什么啊?
我從十年前就發(fā)現(xiàn)這個行業(yè)不學(xué)無術(shù)的人太多。那時候我們想把相聲帶回劇場。首先相聲就應(yīng)該在劇場演,相聲不在劇場演,指望在電視上大紅大紫本身就是個錯誤。電視是快餐,它不能燉出佛跳墻來。相聲在電視上伸不開腰,我們一個節(jié)目四五十分鐘,電視臺哪個欄目能給我四五十分鐘啊?而且電視要求快,我們?yōu)榱诉m應(yīng)電視,要剪裁一下,四十分鐘的節(jié)目,要求三分半搞定,這本身就是違反相聲藝術(shù)規(guī)律的。當(dāng)然這種事情也不是不能做,最起碼它普及一下還是有好處的,但是你單指著它活下去就是你演員的不對了。電視是可以抬人的,但以后走的路是你自己的問題。不怨觀眾、不怨社會、不怨網(wǎng)絡(luò)、不怨外來文化的入侵,都不怨,就怨你自己。
意義大于內(nèi)容
2013年春節(jié),我和于老師第一次登上央視春晚的舞臺,如我所料,爭議非常大。
說到底相聲還是為相聲觀眾準(zhǔn)備的。很多觀眾從來沒聽過相聲,頭一天聽相聲,就讓人接受是不可能的。還是那句老話,您還茹毛飲血呢,我跟您探討什么滿漢全席啊。
我在相聲行業(yè)里待了這么多年,鼓勵和謾罵伴隨著成長,如同一日三餐。夸和罵圍繞著我每天的生活,一丁點兒影響都沒有,相聲是說給自己人聽的,有人喜歡就有人不喜歡。你花三千萬、花一個億拍一個電影,我就不喜歡,你不能殺了我吧?你不愛吃豬下水,但并不影響小腸陳成為百年老店。但因為你不喜歡吃,就天天堵著人家門口罵街,這就沒有道理了。
很多人替我起誓,郭德綱這輩子絕對不上春晚。但說句良心話,我從來沒說過這句話,可以查我做過的任何專訪。
一個好的相聲藝人,必須要懂得適應(yīng)不同的演出場合,春晚、廟會、慰問、體育場商演、小劇場都有不同的技巧和表現(xiàn)手法。在不同的場合必須有不同的表演形式和節(jié)目,比如說今天環(huán)衛(wèi)局找我了,我去給人演一個宣傳環(huán)衛(wèi)工人的作品,我站那兒說,就不用考慮計生委的意見。我在這兒演完了,然后門口一幫看山東梆子的罵街,那是他們的事,我今天這場演出是為了滿足環(huán)衛(wèi)局的工人。
在我之前的節(jié)目可以抻時間,在我之后的節(jié)目也可以抻時間,唯獨我的節(jié)目不能超過規(guī)定的時間。因為那個時間既關(guān)系到后面的節(jié)目的生死問題,也關(guān)系到十二點撞鐘的時間。我多說十秒,后面的節(jié)目就必須拿掉一個大腕兒。人家排練了仨月,因為你多說幾句話就給人摘了,你覺得合適嗎?所以必須可丁可卯,我必須要在特定的時間內(nèi)完成我的任務(wù)。現(xiàn)場第一排坐著一個人,他給我舉著時間牌子,我必須趕在十七分鐘內(nèi)說完所有東西。這是違反藝術(shù)規(guī)律的,但在這個舞臺上,這是合乎規(guī)律的。之前我在大連演過最多十萬人的體育場,大小各個場合我都試過了,知道怎么表演,唯獨春晚的舞臺我沒演過,所以我要試一試。我那個節(jié)目開始十分鐘后,就一分鐘舉一次牌子。我得一邊瞧著表,嘴里一邊說著相聲,腦子里還得想哪些段子不能要了,隨時刪詞。這個刪詞不是刪幾句話那么簡單,比如說這個段落里這幾句話不能要了,會占五秒鐘,把這個刪了之后,后面的話怎么能對到一塊兒,還不能讓觀眾聽出來亂,這等于是隨時創(chuàng)作。
我以前在一些節(jié)目里諷刺過一小部分冒充相聲的電視相聲,但并不代表我否認(rèn)了所有的電視相聲,比如馬季、侯耀文等老先生就創(chuàng)作了很多好的電視相聲作品。我也從來沒有說過電視不能上相聲,這是錯誤的。電視為相聲的廣告宣傳起了很大的作用,它就像一個廣告的前沿陣地,告訴觀眾我們的相聲如何好,你要真想看,就請到我們相聲的劇場來買票。這一點必須弄清楚,電視就是快餐。下午四點鐘餓了,到肯德基或麥當(dāng)勞去買個漢堡吃,因為離晚上六七點鐘吃飯還有段時間。這樣,它的作用就達(dá)到了。你不能進(jìn)了肯德基說要一個佛跳墻,給我炒十個菜,蒸點兒大閘蟹,那兒不會有的。你指著肯德基出佛跳墻,那是你的問題。
我希望能通過電視讓更多觀眾了解相聲。我那天看網(wǎng)上的評論都樂了。有人說現(xiàn)場都亂了,好多觀眾喊“吁”,這是往下轟郭德綱啊,春晚演砸了。其實這是一百多年來天津聽?wèi)虻慕泻梅绞剑Y深觀眾才有這個狀態(tài),可是有人聽完說這就是起哄。
有資深觀眾說了,春晚的節(jié)目看得不過癮,很多段子已經(jīng)聽過了,這可以理解,這也是正常的。只給我十幾分鐘,跟劇場里的四五十分鐘根本不是一回事兒,根本伸不開腰的,電視對相聲的發(fā)揮有一定的局限性。要探討相聲的魅力,我們回到劇場、回到茶館里面再探討。
還有人拿我跟趙本山老師比較,我特別不愿意。趙老師幾十年來在這個舞臺上給觀眾帶來的歡樂,功不可沒,我不能比。而且藝術(shù)種類也不一樣,人家是小品,我們是相聲。要拿我跟說相聲的去比,我倒很愿意,但不能說是語言類的,就得一起比。四個主持人也是語言類的呢,這個東西不能比,更不必去比。人家很輝煌,我在這個舞臺是個新人,我以后如果被替代,也是很正常的事,春晚舞臺日后會發(fā)生什么故事都難以預(yù)知。我可能一輩子上一次,也可能上好幾十年,這都是沒準(zhǔn)兒的事,不是我能左右的。
很多人問我明年還上不上春晚,這我說了也不算啊。上春晚這件事情就是人家覺得你合適,你也覺得你有合適的節(jié)目,那就上唄。沒合適的就別上了,人生也不是就這么一種方式,還有很多其他的平臺能讓觀眾開心。我知道我是干嗎的就得了。
我承認(rèn),在春晚上的相聲對我來說,意義大于內(nèi)容。只有去普及才能有更多人去喜歡,只有觀眾喜歡聽才會有藝人喜歡說,這門藝術(shù)才能更長久地生存下去。
我每年演出的場次很多,但唯獨春晚這一場,是為我自己演的,我滿意就行。而且,我非常滿意。
人生在世就是讓人笑笑
德云社的十幾年,就像坐過山車一樣。高能高到頂峰,低能低到谷底,但好就好在,它一直在運動著,沒有停下來。2005年,很多人開始知道郭德綱,也有很多人開始罵郭德綱,官司、誹謗、污蔑,謠言滿天飛,打開報紙都是罵郭德綱的。那時候我才知道,一個人在鋪天蓋地的誹謗面前是多么軟弱,無法還嘴。后來,我慢慢想通了。
我養(yǎng)了一只蟈蟈,蟈蟈裝在葫蘆里,叫得很開心。有人指責(zé)我,這么狹小的空間,把它放到廣闊天地多好。但是放出去它又會被凍死,到底凍死還是關(guān)在葫蘆里?人活一世很難,我不做這些事有人罵我,做這些事也有人罵我。這些都是別人的事和我無關(guān)。我一張嘴勸解不了所有的人,小人也要活著,所以我釋然了。而且現(xiàn)在歲數(shù)也大了,也不像二十來歲三十出頭的時候火氣那么旺,老去解釋,大可不必。人生在世就是讓人笑笑,偶爾也笑話笑話別人。
世上沒有一個人和一種藝術(shù)形式被所有人都認(rèn)可。你演完了大伙都夸你,那就離死不遠(yuǎn)了。有夸有罵才正常,夸和罵那是人家的事,你知道你該干什么就得了。人家一捧你,你就天下第一了?就瘋了?不是。人家一罵你祖宗十八代,你就真往心里去,那還不得別扭死。罵不罵那是他的事情,跟我有一毛錢關(guān)系嗎?
有人從來沒聽過相聲,沒看過你的戲,罵你是因為刻板偏見,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作為公眾人物,站的位置越高越容易招致罵名,關(guān)注你的人越多越容易招來閑話。人往往是罵人罵著玩兒,純屬發(fā)泄,不罵你也要罵別人,他不是恨你。往往在微博上罵你的這些人,都是在見到你之后第一個上來合影要簽名的。誰人人前不被罵,誰人背后不罵人呢?
每次點開貼吧,我興奮異常,哇!終于又看到罵我的美文了,我覺得,我人生的一大公益事業(yè)就是解決了一大批流氓的再就業(yè)問題。因為我,讓許多人愛上了電腦;因為我,讓許多人提高了文學(xué)修養(yǎng);因為我,讓許多人大量買心臟類藥物;因為我,讓許多人大量購買鏡子,好對著罵街。幸福啊!人生得一知己尚不容易,何況你與這許多高人共論智商,這是多么大的幸福啊!
我說過很多書,唱過很多戲,唱過很多大鼓,寫過很多電視劇……古今中外上下五千年各種故事我說了很多。帝王將相、風(fēng)流才子也好,家私萬貫也好,清官也罷贓官也罷,千百年來這些故事到頭來幾乎都是不停地反復(fù),宋朝的故事跟明朝的故事是一樣的。我不敢說把世事看多透,畢竟歲數(shù)還小,但經(jīng)歷的事很多。人是不會變化的,無非就是朝代不一樣,年代不一樣。都看開了,也就這點兒事。別跟自個兒較真兒。
我拿相聲當(dāng)命,至今心態(tài)平和
有時,迷茫中覺得自己曾經(jīng)是個生活在民國的人。著長衫戴禮帽,丟一大洋走下黃包車。在伙計招呼聲中步入酒館,一壺蓮花白配四涼四熱,對蝦切片炒韭菜寬汁兒拌面。飯罷,走在十字街頭斜觀霓虹璀璨,一把洋錢扔出,眾多乞兒擁上,他們笑我也笑。拐過彎兒進(jìn)戲樓后臺……
你看郭德綱在臺上又說又唱又鬧,但是臺下我是一個特別無趣的人,我是一個內(nèi)向的人。我家的二樓是書房,我就愿意自己一個人在書房待著,寫字、看書、聽?wèi)颉?
我老說我自己內(nèi)向,好多人不相信。其實我很愿意踏踏實實地待著,看書、寫字、畫畫、聽?wèi)蚴裁吹模辉敢飧鷦e人去怎么樣。我沒有飯局也不愿跟朋友去聚會,這么多年了也沒去過夜店,不喝酒、不抽煙、不打牌,我其實是一個很乏味的人,伶牙俐齒只是表現(xiàn)在舞臺上。就好比一個男的唱青衣,你不能說他臺上扮演婦女,臺下他也跟婦女似的。臺上臺下是兩回事。
有人說我變了,其實我原來什么樣現(xiàn)在還什么樣,只不過原來在井里一身泥,有人在井邊看我,覺得挺好玩。后來我上來了,洗干凈換身衣服開車走了,井邊這人說我膨脹了。其實不是我膨脹,是他失落了。
人生苦短,活一百歲的沒有多少人,開心就笑,不開心待會兒再笑。高高興興比什么都強,跟誰較勁都是跟自己較勁。今年我四十歲,我很希望一路走下去,到八九十歲我跟于老師還能站在舞臺上說相聲,這是多么快樂的事情。那時候我們都老了,我這頭發(fā)估計也都掉沒了,于謙老師也是一腦袋白頭發(fā),白頭發(fā)燙成卷兒,跟喜羊羊似的。大幕拉開,兩個老人相扶著走到臺上來,那心情得多好啊。
有人夸我說得好,我不承認(rèn),最多算是“朱砂沒有,紅土為貴”。我拿相聲當(dāng)命,所以至今心態(tài)很平和。藝術(shù)圈名利心挺重,但真成角兒極難!三分能耐,六分運氣,一分貴人扶持。正所謂時也、運也、命也!
我就是一個普通的相聲演員。我沒有那么偉大崇高,沒想過用一己之力拯救整個頹廢的相聲行業(yè)。我不是藝術(shù)家,我振興不了相聲,那是全世界說相聲者共同的事業(yè),我充其量就是震動,還是手機擱桌子上那種。
當(dāng)然,我也沒有那么低級下流,無非是憑良心做事、吃飯。我不欺負(fù)別人,只想努力謀求一個生存空間,說好相聲。我憎恨空話大話,比如前些天聽到一些人探討誰是相聲大師,覺得很厭煩。我勸他們要是閑得慌趕緊找工作去,要是家里不開心就趕緊離婚去。多干正經(jīng)事,別有空凈瞎折騰。
我與我?guī)?
哭師
2007年6月23日,我赴安徽參加某綜藝節(jié)目的直播,下午五點鐘,突接電話,我的恩師侯耀文先生去世了。
扔了電話,淚如傾盆。6月21日,我與師父在天津分手,不到三十六小時,天就塌了。窗外,暗近黃昏;室內(nèi),燈影迷離,遙望京都悲聲大放。哀莫大于心死。
時間到了晚上七點,離直播越來越近,工作人員催了很多次。我無奈地起身,做藝人首先要有藝德,無論如何,工作是要完成的。給德云社打了個電話,安排好吊喪之事后,便趕奔直播現(xiàn)場。大廳外,數(shù)名工作人員過來安慰我,我只覺頭重腳輕。坐在沙發(fā)上,心亂如麻。
走進(jìn)現(xiàn)場,嘈雜一片。燈光音響煙霧舞群,各部門都在作直播前的最后準(zhǔn)備。眾主持人圍上來,關(guān)切地注視我,我嘆了口氣:“開始吧。”
直播開始,現(xiàn)場沸騰了。導(dǎo)演大聲喊著:有請主持人郭德綱!我大步走出,迎著歡呼,迎著掌聲。燈光璀璨,音樂震天。一排冷煙花躥出,光華耀眼,從臺上望去,臺下的于謙一臉悲哀。我又何嘗不是?那一刻,煙花起處,我心凄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