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持續了一個白天的隆隆槍炮聲奇怪地戛然而止,暮色下的紹德城一片死寂。在臨時征作兵營的城東米鋪門外不遠處,豎著兩根殘斷的石樁。石樁中間插著一根碗口粗的長竹竿,竹竿上一面滿是灰土的青天白日旗迎著寒風簌簌抖動。
旗下穿著灰色軍棉襖的一老一少兩名士兵凍得瑟瑟發抖,發紫的嘴唇緊緊閉合著,掩住打戰的牙齒。只有拴在石樁上嗚咽著的兩只軍犬,偶爾在灰暗陰沉的蒼穹下發出一兩聲凄涼的犬吠。一只烏鴉落在城內被炸毀的米鋪的露天焦梁上,露出貪婪而滿足的眼神,望著被炮彈摧毀得千瘡百孔的紹德內城。
忽然米鋪里傳來一陣歡天喜地的呼喊:“耗子,有耗子!”一名拎著菜刀的麻臉中國士兵追著一只碩大的毛色白里略帶灰的老鼠沖了出來,身后還緊跟著一名背槍的士兵,他的喊叫聲把兩名守旗士兵嚇了一跳。
背槍士兵眼見前面的耗子溜得太快,就要逃之夭夭,情急之下取下肩頭的步槍瞄準了要扣扳機,不料那只白耗子似乎通了人性一樣知道大事不好,猛然停住,一個轉彎反向追趕它的兩名士兵腿間直直地沖了過來。沒等兩人反應過來,老鼠已經穿過兩人胯間反過來溜進了米鋪。
開槍的士兵已經來不及收住食指,一聲槍響驚起了焦梁上的烏鴉,惶惶叫著往南飛遠。噴射出槍膛的子彈打在原本耗子所在的位置,激起一團土花,也激起了兩名守旗的士兵中留著稀疏的白色山羊胡子、滿臉橘子皮皺紋、嘴角到下巴有道淺淺刀疤的那名老兵的一陣咒罵,沖過來就要理論。
另外一名守旗的年輕娃娃臉士兵猶豫了一下,也跟了過來。走路帶點瘸的老兵奪下開槍士兵手里的步槍,用槍托狠狠在其屁股上敲了一下:“馬七你瘋了?!不知道的兄弟聽到城里槍響,還不以為鬼子摸進城了!再說子彈本該用來打鬼子,你倒好,用來打耗子!”
開槍的士兵自知闖禍,不敢吭聲。拎菜刀的麻臉士兵連忙打圓場:“好了老趙,昨天米鋪最后那點兒臘肉沒到嘴就給耗子拖了,我們兩兄弟是南方人,比不得你們北方人天天干糧就咸菜能湊合,腸子都澀得拉不出東西來了,看到耗子能沒有氣嗎?再說耗子雖小好歹也是塊油肉不是?逮住了熬鍋湯開開葷救救急嘛。”
老兵冷笑一聲:“嘴饞也不帶這么浪費子彈的!這種破槍法怎么好意思拿出來顯擺?”跟在老兵后面湊過來的娃娃臉士兵插嘴:“趙叔,剛才不是七哥槍法不好,實在是那耗子太精了,就跟知道七哥要開槍一樣溜得那么快,您瞧那小彎兒拐的。”老兵似乎不想再得罪拎菜刀的士兵,一肚子氣便發在搭話的娃娃臉士兵頭上:“小劉濤,你娃嘴上沒毛知道什么?那是耗子嗎?你見過成天槍炮隆隆的地方有過耗子跑嗎?你趙叔一雙老眼沒花呢!你以為我看不到昨天你偷米鋪里的臘肉喂營長留下的狼狗?要不是念著死鬼營長咽氣前還記得留兩包哈德門香煙給我,我早就……趙叔告訴你娃個乖,耗子是最精最滑的東西,一到打仗不等槍響,就跟躲地震逃洪水似的搬家溜城外去了。而且你知道不,就是不打仗,這紹德城里,幾十年里就沒有這么囂張敢在人前露面的耗子,除了白大仙,哪家耗子會……”
說到這里老兵忽然住嘴。少年士兵漲紅了臉不敢說話。拿菜刀的麻臉士兵聽老兵提到臘肉臉抽了一下,狠狠地剜了娃娃臉士兵一眼,惡狠狠地虛晃下手里的菜刀,轉頭反駁老兵道:“你老趙眼沒老,我馬六眼也沒瞎,要不要吹得這么玄乎?剛才圓耳尖嘴長尾巴的不是耗子難道是黃鼠狼啊?到你老趙嘴里就變成想吃唐僧肉的白鼻玉爪老鼠精了?”
娃娃臉士兵的驚呼聲打斷了馬六的話:“你們快看,趙叔說得沒錯,這耗子真成精了!那小眼神,跟人似的!”另外三雙眼睛一齊望去,正看見剛才逃進去的那只白老鼠不知道什么時候又鉆了出來,一動不動地趴在米鋪門口看著四人。見四人望來,白老鼠冷冷地望了一眼剛才開槍打它的士兵馬七,再看看其他三人,身都不轉,頭對著四人,碩長的鼠尾筆直地對著米鋪里面,就這樣挑釁般地盯著四人,慢慢倒退進了米鋪。
四名士兵看著耗子不尋常的舉動,對望一眼,都打了個寒戰。趙姓老兵哼了一聲:“信了沒?我老趙說話你們信了沒?”馬六一時磨不開面子,咒罵一聲:“我就不信了,今天就算真的遇見了老鼠精也一樣扒皮熬湯喝給你們看!”隨即舉起菜刀沖進了米鋪,開槍的士兵馬七猶豫了一下,也追了上去。
趙姓老兵搖搖頭,啐了一口道:“這馬家兩兄弟,真是斧頭上出恭——作死(斫屎)啊!”還要絮叨,卻被年少的士兵劉濤打斷:“咦,那不是熊營長嗎?他不在城樓上守城,跑得這么急去哪兒?”
不遠處一條人影一溜煙兒地跑過,老兵抬頭只看到了暮色下沖向內城的一個背影,沒好氣地沖道:“熊光頭還能去哪兒?準是有什么軍情要去伏龍塔找俞師長匯報唄。你管人家守城不守城,守好你的旗就行啦!”劉濤不敢頂嘴,老老實實地哦了一聲,抬頭看看竹竿上的旗幟。然而一老一少兩名士兵做夢也想不到的是,從米鋪門口的那聲槍響開始,在日寇包圍下危危欲陷的紹德城里,不可思議的怪事接連拉開了序幕,注定了這是一個超乎任何人想象的傳奇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