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通往維根碼頭之路
- (英)喬治·奧威爾
- 4567字
- 2015-10-21 17:08:54
當然由于大多數時候我都待在屋子里,我能聽見布魯克夫婦所有的埋怨,像是這兒的人怎么欺騙他們啦,如何知恩不報啦,小店如何虧本啦,旅舍基本上不賺錢啦。按照當地的標準,其實布魯克夫婦過得不算差,因為他們不知用何種方法躲過了收入調查,從PAC那里領取著生活補助,但他們最大的樂趣就是向任何愿意聆聽的人抱怨他們生活的水深火熱。布魯克夫人時常倚在她的沙發上,像是一堆自怨自艾的脂肪,把同樣的事情能翻來覆去的抱怨好幾個小時?!艾F在好像都沒有客人光顧了,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兒。那些牛肚攤在那兒成天沒有人來買。那都是些上好的牛肚啊?,F在做生意真是難啊,不是嗎?”等等。布魯克夫人的抱怨都是以“現在做生意真是難啊,不是嗎?”來結尾,就像歌曲里的副歌部分似的。其實小店虧本也是意料之中的事,那地方是毋庸置疑的塵埃滿布,蒼蠅蚊蟲四處亂飛,這樣的生意定是持續不下去的。不過對他們解釋為什么小店沒人光顧簡直就是對牛彈琴。就算有人好心勸誡,比如說有人告訴他們小店窗口躺著去年的死蒼蠅是會把客人嚇跑的,他們夫婦也完全聽不進去。
但是最折磨他們的是對于住在樓上的兩個退休工人的顧慮。占用著他們的房間,吞食著他們的食物,而且一周只付十個先令。我很懷疑他們是不是真的在這兩個老房客身上虧錢了,但這一周十先令之中的利潤肯定是很少的。在他們眼中,這兩位老人就像是黏在他們身上的寄生蟲,寄養在他們的施舍之中。老杰克他們還算可以忍受,因為他大多數時候都不在屋里呆著,不過她們真的很痛恨那個賴在床上的名叫胡克的老人。布魯克先生總是用一種奇怪的腔調念他的名字,H不發音,而故意拖長U,聽起來就像是烏克。我聽過關于老胡克的各種抱怨,比如關于他鋪床的攪鬧,或是他這也不吃那也不吃的挑剔,還有他從不懂得對人抱有感恩之心,而且最重要的是他竟然自私固執地活著,拒絕去死!布魯克夫婦對于時時巴望他死的這件事毫不忌諱。如果真的事到臨頭,他們還樂得拿一份保險賠償金。對于布魯克夫婦來說,這對老人的存在是如此真切,好像他們腸子里的寄生蟲,日復一日地啃噬著他們的生計。布魯克先生會在削土豆的時候偶爾抬頭,撞上我的眼神之后又會帶著難以言喻的痛苦表情把頭扭向天花板老胡克房間的方向。他會欲言又止地說道“他真是個……不是嗎?”。然而此時無聲勝有聲,我都已經聽過他們關于老胡克的所有嘮叨了。不過布魯克夫婦對待所有的房客都有如此這般的牢騷。當然我自己也毫無疑問身列其中。喬,以吃低保度日,被布魯克夫婦與那兩個退休老人列為同類。這個蘇格蘭人即便每周按時交一英鎊錢給布魯克夫婦,他們還是不樂意,用他們的話來說就是“成天在屋子里晃蕩”。報紙推銷員盡管每日出門在外,布魯克夫婦又很反感他們自備食物。就連他們這里最好的房客雷利先生,也被布魯克夫人抱怨每日凌晨下樓時會擾她的清夢。對于這樣無止盡的抱怨,布魯克夫婦深陷其中無法自拔。因為他們無法得到理想中的房客,那種出手闊綽且成日在外奔波的“儒商”。最好是一周付三十先令,并且早出晚歸的那類人。我意識到似乎所有的房東都討厭他們的房客。他們想要房客們的房費,卻又把房客看作他們生活的入侵者。他們總以一種嫉妒的姿態小心翼翼地注視著房客,最終不過是為了剝奪這些房客的歸屬感。然而房客們出門在外寄人籬下,這恐怕也是無法避免的結果。
布魯克家的伙食可謂是千篇一律地令人反胃。早餐通常是兩片培根和干巴巴的煎蛋,另加一些隔夜切好的帶著黑拇指印的黃油面包。不管我如何軟硬兼施,威逼利誘,布魯克先生都不讓我自己切面包。他還是會一片一片的遞給我,而且每片都牢牢地捏在他的黑大拇指間。正餐一般是那種廉價的罐頭午餐肉——我估計是他們自家小店的存貨,還有白煮土豆和稀飯。下午茶時間會有幾塊黃油面包,和一些大概從糕餅店弄來的過了期的又干又糙的蛋糕。晚餐也就是一些軟塌塌的蘭開夏奶酪和一點兒餅干。布魯克夫婦從來不會把這些餅干稱作餅干,他們總是鄭重地把他們叫做奶油脆餅——“再來一塊兒奶油脆餅吧雷利先生,搭著奶酪吃一定會合您胃口的”——以此他們便能堂而皇之地掩蓋他們晚餐只有奶酪的事實。桌子上永遠會有幾瓶伍斯特沙司和半罐子果醬。人們不管吃什么,哪怕只是一片奶酪都會沾著醬吃。不過一般都是蘸伍斯特沙司,我從沒看見誰有勇氣去碰那個無法形容的黏糊糊的沾滿灰塵的果醬罐子。布魯克夫人總是和我們分開吃,但是不論何時只要我們在用餐,她都會過來吃上兩口。并且再來一杯濃茶--她美其名曰“壺底”。她有個不停拿毛毯擦嘴的毛病。我住在那里的最后幾天,她開始把報紙撕成條擦嘴。所以每天早晨地板上到處都有報紙揉成的小球,好幾個小時都沒有人來清理。廚房的味道也無比可怕,不過和臥室的情況一樣,你要外出再回來才會有所察覺。
讓我震驚的是這樣的小旅舍在工業時代來說一定是極為常見的,因為所有的房客都沒有抱怨。唯一一個表示出不滿的是個個頭矮小、黑頭發的、鼻子尖尖的倫敦佬。他是個煙草公司的旅行銷售員,以前從未來過北方,而且我估計他不久以前還屬于那種待遇優厚,一直住商務酒店的人。這大約是他第一次體驗這種底層人民的留宿之地,那種一般旅行銷售人員在他們慢慢無盡的旅途中的落腳之處。清晨我們在洗漱穿衣的時候(當然他是睡在那張雙人床上的),我看見他以嫌惡的眼神環顧了一下這凄涼的房間,之后他撞上我的眼神,便即刻料定我是他的南方同胞?!斑@些齷齪骯臟的混蛋!”他咬牙切齒道。之后他收拾好行李,意志堅定地下樓告訴布魯克夫婦他在這兒住不慣,并且要求立刻退房。布魯克夫婦自然無法理解這其中的原由,大驚失色,一臉的受傷。對于他們來說,只這么匆匆住上一晚,不辨原由便要退房離去是多么忘恩負義的事啊。隨后的日子里,這件事被加入到他們苦大仇深的故事集中,一遍一遍被以各種姿態講述著。
我在一個早餐餐桌下還放著夜壺的清晨決定離開這個地方。這個地方開始讓我抑郁。不僅僅是因為那些灰塵,異味,和令人生厭的食物,更是由于那種一潭死水又毫無意義的衰退的感覺,那些在地底下工作的人散發出的味道如爬蟲一般,那是一種被禁錮在充滿污穢的勞作和刻薄的抱怨的泥沼之中,一圈一圈兜兜轉轉無法消散的氣息。像布魯克夫婦這樣的人,最讓人忍無可忍的是他們對于同一件事情一遍又一遍發著牢騷的方式。這讓你覺得他們并不是活生生的人,而像是某種神神叨叨反復呢喃胡言亂語的幽魂。最后布魯克夫人那千篇一律、自憐自艾的話語永遠都是以“這真的太難了,不是嗎?”結尾,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然而即便高喊著布魯克夫婦這樣的人如何惡劣并把他們拋之于腦后也是徒勞無用的。因為有成千上萬像他們這般的人,他們是現代工業化典型的副產品。如果你接受現在的文明,便無法無視這些人的存在。因為這都是工業時代一手造成的。哥倫布穿越大西洋,第一架蒸汽機搖搖晃晃地開始運轉,大不列顛的方陣在滑鐵盧舉著法式火槍嚴陣以待,十九世紀的獨眼海盜一邊向上帝祈禱一邊往自己的口袋里撈錢。這些都直接導致了迷宮一般的貧民窟和昏暗的廚房里像蟑螂一樣踱來踱去的年邁老人。時不時到這樣的地方來感受一下是一種責任,特別是感受一下這兒的氣味,這會讓你銘記他們的存在。雖然此處不宜久留。
火車載著我行至遠方,穿過滔天的煤渣堆,煙囪,成堆的鐵屑,骯臟的運河,和灰燼上木底鞋留下的縱橫交錯的腳印。本應是陽春三月,天氣卻冷得可怕,四周都是黑乎乎的雪丘。我們緩慢駛過城市邊緣時,右邊路堤處一排排灰暗的貧民窟房子被火車遺留在后。在一座屋子的后院,我看見一個年輕的女人跪在石頭上,用一根棍子捅著一根鉛灰色的廢棄管道。我想恐怕是聯通水槽的水管被堵上了。我有幸有足夠的時間觀察她的全部——她的粗麻布圍裙,笨拙的木底鞋,被凍紅的手臂?;疖嚱涍^的時候她抬頭望了一眼,距離近到足以讓我捕捉她的眼神。她有一張圓而蒼白的臉龐,那種貧民窟姑娘常見的精疲力竭的神色可以讓一個25歲的姑娘看起來有40歲。這都是流產和苦力造成的。我看她第二眼的時候,她的眼中透露出我從未見過的絕望與凄涼。我猛然意識到我們一直所說的“這種苦日子對于他們和對于我們來說是不一樣的”和貧民窟的人只知道貧民窟的生活其實是一個天大的錯誤。我在她臉上看到的并不是牲畜一般無知的痛苦,她非常清楚她所正遭受的一切——對于在凌冽的寒風中跪在貧民窟后院細長的石板上通下水管道的悲慘命運,她和我的理解是完全一致的。
不過火車很快駛入了開闊的荒野,這感覺很奇特,甚至有點不自然,好像這個荒原是某個大公園。因為在工業發展地帶總讓人有一種煙霧和塵埃會永遠在此滯留的感覺,并且沒有一寸地表能夠逃離其魔掌??偟膩碚f,像我們這樣骯臟的小國家,對于污穢也是習以為常的。渣堆和煙囪應該是比草地樹木更為常見的景象。就算是在草原腹地,如果你用一把叉子叉進土里,大概也可以撬起一個瓶子或者一個生銹的罐頭。但是在遠處雪未被踐踏過的地方,厚厚的積雪只留出石墻的頂端,在小山上曲折蜿蜒像是黑色的甬道。我記得勞倫斯[8]寫過這一段景色,或者是類似這附近的景色。他寫道,白雪皚皚的山丘像隆起的“肌肉”一樣綿延至遠方。但在我眼里,這些白雪黑墻更像是軋有黑色滾邊的白色禮服。
盡管陽光如此明媚地照耀著,雪還是幾乎沒有融化。躲在火車緊閉的窗戶之內竟也覺得一絲溫暖。黃歷上現在是春天了,一些鳥兒似乎就信以為真了。我人生第一次,在鐵路邊的一塊空地上,見證了一對烏鴉的交合。交合是在地上進行的,而不是我想象中的在樹上。它們求歡的方式很特別,雌鳥張著嘴站在原地,而雄鳥在她身邊一圈一圈踱步,好像在給她喂食。才不到半小時的車程,從布魯克家里屋的廚房到空曠的被雪覆蓋的山坡,似乎已經是一段漫長的路了。陽光安詳地普照著,大鳥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整個工業區是一個龐大的城鎮,幾乎和大倫敦有著相同的人口。值得慶幸的是這里的地方要大得多,所以中間還留有一些干凈像樣的土地。這其實是一種令人歡欣鼓舞的想法,因為人們盡管窮其所能,也無法把他們的邋遢遍及每個角落。世界如此之遼遠廣闊,即便是在這文明的污穢中心,你還是能發現青翠而非灰暗的草地。如果你細心尋找,甚至可以在小溪里找到游弋的小魚兒,而不是沙丁魚罐頭。又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大概有二十分鐘,火車才從荒原駛入遍布村落的文明地帶,之后又開始出現另一個工業城鎮的貧民窟、渣堆、吞云吐霧的大煙囪、高爐、運河、汽油表。
注釋
[1]黑肚子:即毛肚。
[2]鹵煮店:上世紀三四十年代英國常見的一種副食店,提供牛肚、豬蹄、豆子等菜式。
[3]黃禍:針對亞洲人的一種理論,宣揚黃種人對白人的生活構成威脅。
[4]行李箱分尸案:1934年發生在布萊頓的兩起幾乎不相關的行李箱分尸案。
[5]收入調查:Means Test針對發放政府補助而進行的收入調查。
[6]6英尺2.5英寸:6英尺2.5英寸相當于1.89米。
[7]一周6便士:Tanner-a-week company.Tanner為1970年以前英國發行的一種價值6便士的硬幣
[8]勞倫斯:大衛·赫伯特·勞倫斯(David Herbert Lawrence,通常寫作D. H. Lawrence)(1885年9月11日-1930年3月2日),20世紀英國作家,是20世紀英語文學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也是最具爭議性的作家之一。作品中最著名的包括《兒子與情人》(1913)、《虹》(1915)、《戀愛中的女人》(1920)和《查泰萊夫人的情人》(19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