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儲說下六微第三十一
外儲說左上第三十二
外儲說左下第三十三
外儲說右上第三十四
外儲說右下第三十五
難一第三十六韓非晚年之作。二十八則短評,各皆先陳歷史故事,繼以質問疑難。其中多評管仲、孔子,可見其早期肯定二人,而后來轉為苛評之態度之變。間中與《呂氏春秋》所采故事相同,而觀點相反,以篇幅總量龐大,故析為四篇。采輯古人行事言論,質疑其利害之理,以明法治。
難二第三十七
難三第三十八
難四第三十九
難勢第四十有關慎到言“勢”之評論集。韓非作。思想已離荀子。先述慎到權勢治國之論,繼引質詢疑難者,終抒己見。
問辯第四十一韓非作。明主貴法令,賤辭辯。
問田第四十二篇題似后人所加,后段亦與無關,或其徒補編。以田鳩答問之語論法治。
定法第四十三韓非之作。申不害言明主御下之“術”,商鞅論政府治民之“法”,比較二者得失與未盡善處而抒己見。
說疑第四十四用典甚密,且多冷僻,或疑非盡韓作。明主提防奸人言論行動。
詭使第四十五韓非之作。名實乖違,賞罰失當,是敗政之因。
六反第四十六韓非之作。奸偽與耕戰之民各六種,而賞罰與毀譽失當,國所以亂。
八說第四十七韓非之作。八種世俗匹夫之私譽,實人主之大敗。
八經第四十八韓非之作。稍有竄亂,八節之題亦有異說。治國八大原則:因情、主道、起亂、立道、周密(?)參言、聽法、類柄、主威(?)。
五蠹第四十九韓非之作。儒者、縱橫策士、墨家任俠、逃兵役、務商賈者,為國之五蠹,明主棄之。
顯學第五十韓非之作。力斥儒墨之家崇古,非愚即誣。
忠孝第五十一作者問題有疑。教忠孝不能治國,唯有賞罰。
人主第五十二或疑后學集韓之作。人主必當絕對權威。
飾令第五十三錄自《商君書·靳令》稍有刪節,無六虱與仁義一段。論整飭法令之要。
心度第五十四作者問題有疑。以賞罰之法,度臣民之心。
制分第五十五作者問題有疑。制賞罰,分功罪,以治國家。
一、人性惡而不可信靠:
“父母之于子也,產男則相賀,產女則殺之。……故父母之于子也,猶用計算之心相待也,況無父子之澤者乎?”(《六反》)
“人為嬰兒也,父母養之簡,子長而怨,子盛壯成人,其供養薄,父母怒而誚之。……皆挾相為而不周于為己也。”(《外儲說左上》)
“人主之患在于信人,信人則制于人……夫以妻之近與子之親,猶不可信,則其余無可信者矣。”(《備內》)
二、物質經濟決定治亂:
“古者……不事力而養足,人民少而財有余,故民不爭,是以厚賞不行,重罰不用,而民自治。今……人民眾而貨財寡,事力勞而供養薄,故民爭。雖倍賞累罰而不免于亂。”(《五蠹》)
三、務時用不法古:
“圣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論世之事,因為之備。”(《五蠹》)
“言先王之仁義,無益于治。”(《顯學》)
“無參驗而必之者,愚也;弗能必而據之者,誣也;故明據先王,必定堯舜者,非愚則誣也。愚誣之學,雜反之行,明主弗受也。”(《顯學》)
四、反儒墨:
“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五蠹》)
“舉先王言仁義者盈庭,而政不免于亂。”(《五蠹》)
“不能具羹食而勸餓人飯。”(《八說》)
五、法重于德:
“夫嚴家無悍虜,而慈母有敗子,吾以此知威勢之可以禁暴,而德厚之不足以止亂也。夫圣人之治國,不恃人之為善也,而用其不得為非也:為治者用眾而舍寡,故不務德而務法。”(《顯學》)
“法之為道,前苦而長利;仁之為道,樂偷而后窮。”(《六反》)
“賞莫如厚而信,使民利之;罰莫如重而必,使民畏之;法莫如一而固,使民知之。”(《五蠹》)
六、愚民:
“民智之不可用,猶嬰兒之心也。……嬰兒不知犯其所小苦致其所大利也。今上急耕田墾草以厚民產也,而以上為酷;修刑重罰以為禁邪也,而以上為嚴;征賦錢粟以實倉庫、且以救饑饉備軍旅也,而以上為貪;境內必知介而無私解(民皆知兵而不敢私斗也),并力疾斗所以禽虜也,而以上為暴。此四者,所以治安也,而民不知悅也。……夫民智之不足用亦明矣。故舉士而求賢智,為政而期適民,皆亂之端,未可與為治也。”(《顯學》)
“明主之國,無書簡之文,以法為教;無先王之語,以吏為師;無私劍之捍,以斬首為勇。”(《五蠹》)
七、明君統治之道:
韓非不言“仁君”而說“明主”,其統治之道是:
憑勢——勸位自固
用術——形名參同
行法——信賞必罰
慎到言尚勢,以為賢智未足服眾,而勢位可以屈賢,所以身不肖而威令行,就靠得助于眾。韓非廣其說,認為圣哲之君,百世無一;憑勢任法,則中材之君,亦可致治。所以,勢位是人主的筋力爪牙,不可去之。(見《難勢》、《人主》、《功名》諸篇。)
韓非以為:“明主之所道制其臣者,二柄而已矣。二柄者,刑德也。何謂刑德?曰:殺戮之謂刑,慶賞之謂德。為人臣者畏誅罰而利慶賞,故人主自用其刑德,則群臣畏其威而歸其利矣。”所以明主秉要執本,以暗見疵,形名參同,聽言而求其當,任身而責其功,所謂“因任授官,循名責實,操生殺之柄,課群臣之能”者,就是人主所操的“術”了。
綜核名實,繼之以信賞必罰,重一奸之罪而止境內之邪,報一人之功而勸境內之眾,“憲令著于官府,刑罰必于民心;賞存乎慎法,而罰加乎奸令者”,此所謂法。
“法莫如顯,而術不欲見,不可一無;皆帝王之具也。”(見《定法》)
總之,韓非以至他作為集大成代表的先秦法家,所秉持者絕非現代普遍價值的法治精神。人性自私,所以要制衡權力,要民主法治,以達社群之大公,這是現代共識;人性自私,所以要壓制、利用所有其他人的自私,以成就專制獨裁者最大的自私,這是先秦法家——例如講得最通透的韓非子!
現代講出“奉法而治”(rule of law),法律的制定是開誠布公,法律的實施是人人平等,終極關懷在于全民;韓非他們則是“以法為治”,(rule by law),人人屈于“為君主而制、而君主獨非所制”的法律之下。一切利益最后歸于君主。君主以法律禁制臣民:“太上禁其心,其次禁其言,其次禁其事”(《說疑》),從行動,到言論,到思想,都在所統制!如果君主是人,則一切他人都只是工具,是牛馬!“賞之譽之不勸,罰之毀之不畏,四者加焉不變,則其除之!”(《外儲說右上》)連沉默退隱也不容許!所以,焚書之酷、坑儒之慘,都絕非偶然突發!
《漢書·酷吏傳》說:“法令者,治之具,而非制治清濁之源也。”法令,并不是價值根本,漢代揚雄《法言》:“申韓之術,不仁至矣!何牛羊之用人也!”法家待人民,像對畜生一樣。這是古代的評論,現代章炳麟《國故論衡·原道下》:“今無慈惠廉愛,則民為虎狼也;無文學,則士為牛馬也”;“國雖治,政雖理,其民不人”;“有見于國,無見于人;有見于群,無見于孑”——“孑”(音“揭”,不是“子”)就是一個個單獨的甚至是孤弱的,然而是有個性、有尊嚴、有人權的老百姓;過分地強調集體,必定也過分地壓縮個人;只知道擁護必然腐敗的絕對君權,更必然不把領袖以外的人當人看待!
韓非既深悉人性之惡,則君主亦人,其惡又何以不必防治,而又縱之任之,以肆統治之權,得大惡大私之利?若說秦之暴虐與速亡是二世、李斯等私心扭曲,不如說是本質趨勢如此。“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老子》早有明訓!
百載以來,知悉歐洲歷史者漸多,頗有把韓非子與十五六世紀間意大利政客馬基雅維利(NiccolòMachiavelli,一四六九至一五二七)相提并論者。馬氏生于昔富貴而今破落之家,奮斗苦學,力爭上游,于是躋身政壇,內政外交,多所參與,一五一二年至一五一三年間,卷入政變,乃被捕囚,旋即獲釋,從此退出官場,專心寫作,成《君主論》(The Prince),力主英明領袖,宜應不擇手段,用盡詭謀,以取個人及政府利益。馬氏既郁郁而卒,其書梓行,風動士林,影響日后歐洲政治。論者就多說與千余年前中國韓非頗有近似。其實細究起來,相異之處也不可忽視:
第一,西方自基督教普遍流行,原罪觀念深入人心,君相王侯,同在神前懺悔求赦,朝野上下對權力中毒之防治,早成共識。中國文化主流,以仁心善性為宗,韓非承荀子而變本加厲,強調性惡,懷疑仁愛,但又輕視禮教,只言賞罰,于是歷代多評其偏激,又或陰用其言,而陽棄其說。
第二,自羅馬帝國崩解,民族國家林立,以分裂獨立為常態,元首不過位同諸侯,權威有限。中國自秦漢之后,以大一統為正常,國家機器龐大,君主被擬為圣為神,世襲專制獨裁,法家更易助紂為虐。
第三,自羅馬君士坦丁大帝歸信,基督教會地位崇高,國君登基,教皇加冕,宗教改革之后,政教分離,但朝野共同信仰,成為制衡政府之公民權利。中國自西周以人文精神代替殷商尚鬼多祀,此后亦并無可與政權抗衡之教會,反之,教主亦受君王冊立,封贈尊號,而接受管制,神權反被政權利用。由此觀之,法家韓非之流,逢迎君惡的阻力,比較馬基雅維利為小。
論政者要打動人心,從政者要獲得權位,在今日民主之世,靠的是公開論辯,吸引選民;在專制君主當朝,就要以文辭打動帝心。陸機《文賦》:“說煒曄而譎誑”,就如現代有人所謂“政治是高明的騙術”。《文心雕龍·論說篇》所云:
戰國爭雄,辯士云涌;縱橫參謀,長短角勢;轉丸騁其巧辭,飛鉗伏其精術;一人之辯,重于九鼎之寶;三寸之舌,強于百萬之師。
佩六國相印的蘇秦,封五個富邑的張儀,就是當時最多人艷羨的、成功的“縱橫”之士。“飛辯以馳術,饜祿而馀榮”(《文心雕龍·諸子篇》),韓非學勤思敏,不屑比于蘇、張,但同樣要寄望“人主”,可惜嚴重“口吃”,補償的是“善于著書”——他文字上的長處,主要有兩方面:一是清晰周密、脈絡分明,極合推理原則;二是例證豐富、生動,比喻靈巧、貼切,結合造成胡應麟《筆叢》所謂“抉摘隱微,燁如懸鏡”的動人效果。特別是《文心雕龍·諸子篇》所稱的“韓非著博喻之富”,書中《儲說》內(上下)、外(左上、下,右上、下)六篇,即是“寓言”,二百多則,其他《說林》上下、《喻老》、《十過》等篇,亦多以故事為例,后世許多成語、諺談、典故出于此,活躍在民眾口頭和文士筆下。最著者如:“守株待兔”、“自相矛盾”、“佩弦佩韋”、“濫竽充數”、“病入膏肓”、“鳴必驚人”、“三人成虎”、“郢書燕說”、“買櫝還珠”、“諱疾忌醫”……以至“和氏璧”、“曾子殺彘”、“鄭人買履”、“不死之藥”、“批其逆鱗”、“狗猛酒酸”等等,在文學藝術、語言技巧方面,韓非之書,就可說是少有病毒而營養甚多了!
修辭主要是動人以情,推論所重是服人以理,所以“入道見志、成一家言”的諸子,都有邏輯。“邏輯”這個外來語的普及程度,或者超過了“名學”、“論理”、“理則”等等較富中文本色的同義詞——因為似乎在西方一向較為發達——不過,概念與判斷的建立,推理的開展,既是普世人心所同,以雄文代利口的韓非,書中富有邏輯范例,也是應有之義了。
韓非痛批儒墨的經典妙喻:“矛盾”(《難一》、《難勢》),正是邏輯基本要律之一。以矛盾律為基礎的犀利武器:“二難論法”,再加上“假言推理”(如《解老》論證《老子》所謂“禍福倚伏”),“歸納推理”(多見于內外《儲說》六篇),都廣見書中。至于《二柄》、《八奸》、《十過》、《三守》、《七術》、《六微》、《六反》、《八說》、《八經》、《五蠹》等等篇章名目,更足見韓非辯(辨)類劃分的興趣,最后都以對于人主有益有用與否,為“二分”的基準。
“以霸王之業教君”既然是他著書立說的終極關懷,在立竿見影的功利現實之外的抽象思維,名理玩索,韓非自然不屑一顧,甚至大加掊擊。荀況承孔子而務“正名”,但已批評惠施等“甚察而不惠”(《非十二子》,精細過甚,沒有實益),“蔽于辭而不知實”(《解蔽》,沉溺在詞語文字,背離現實常識),到弟子韓非,眼中更只有君王勢位權力,認為“辯生于上之不明”(《問辯》),“堅白(公孫龍)無厚”的名家之辨,不容于憲令之法;什么“白馬非馬”,帶馬過關也非賦稅不可(《外儲說左上》)!戰國三晉,正如晚清,時人救亡圖存的危機感特別迫切,可以理解;不過,在希臘以至近代歐洲,何嘗不城邦林立,興滅無常?對抽象名理之學何以興趣遠過?真值得更作思考。
老子主張“虛其心”、“弱其志”、“民之難治,以其智多”,法家尤其是韓非,更討厭人民多說亂動,不依君主指定的路數來用力用心,難怪“祖龍”一讀其書,恨未同游了!
[1]此篇導讀及書中“賞析與點評”為本人所作,其余各篇導讀則是原譯注者陳秉才君所撰,本人略有更正字詞而已,有補充、修正之處,已以按語形式注出,不敢掠美,特此說明,敬請讀者諸君明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