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序曲:谷底(3)
- 光榮與夢想(全四冊)
- (美)威廉·曼徹斯特
- 4644字
- 2016-06-06 09:49:57
與此同時,白宮發布公報。胡佛總統宣布軍隊將“制止騷亂和鎮壓蔑視行政命令的分子”。幾分鐘后,白宮透露,曾與警方發生沖突的男子是“共產主義分子”。記者在車里找到了麥克阿瑟,詢問他有何打算。他回答說:“看著我,只需要看著我。”然而,記者們看到的是武裝大軍從賓夕法尼亞大道氣勢洶洶地開來。巴頓少校率領第三騎兵團,揮舞著鋒利的軍刀,策馬而來。馬隊后面是一支機槍分隊——第12步兵團、第13工兵團和第34步兵團,陽光照在他們的刺刀上,反射出刺眼的光。這些隊列之后排著6輛坦克,履帶有條不紊地碾過瀝青地面。現在是下午4點45分,這是麥克阿瑟職業生涯中最艱難的時刻。15分鐘前,特區的公務員們已經下班,開始涌入街頭。20000人擠在人行道上,看著對面一臉茫然、混亂的老兵。如果騎兵指揮官稍不注意就會傷到人,而且眾所周知,巴頓少校對群眾的安全從不上心。
遠征軍們以為這是獻給他們的一次閱兵儀式,鼓起掌來,觀眾也鼓掌,但觀眾首先意識到了真相。巴頓少校的隊伍突然行動,沖入人群。J·F·埃森是《巴爾的摩太陽報》華盛頓分社社長,他寫道:“起初,對圍觀市民的攻擊似乎只是幾個武裝騎兵的行為,但后來成為騎兵聯合行動的一部分。”埃森報道說,士兵們“沒有發出絲毫的警告”就闖入“成千上萬毫無防備的人群”中。男女“都遭到沖擊”,有人只是拒絕離開電報局前門,就被兩個騎兵用刀背打得縮到了門口。康涅狄格州參議員海勒姆·賓厄姆也夾在人群中,頭戴巴拿馬草帽、身穿白色亞麻西裝,也遭到連累。
“快離開!”騎兵們大聲吼道。圍觀的人回應著:“不要臉!不要臉!”同時,退伍軍人們急忙形成堅實的防線截斷了大街,他們的帶頭人揮舞著國旗。于是這些顏色成為士兵們的第二個目標,他們重組成規模更大的隊伍,越過賓夕法尼亞大道,沖向國旗。退伍軍人們目瞪口呆,繼而憤怒地沖上去把士兵拉下馬,開始廝殺。“我的上帝!”一個頭發花白的退伍軍人喊道,“如果我們有槍就好了!”其他人也一邊從騎兵手里搶槍,一邊怒吼:“我們在阿爾貢參加世界大戰時,你小子在哪里?”所有游行者都在喝倒彩起哄。一名不到20歲的士兵從當年遠征歐洲的軍士手中奪過旗幟,一臉不屑地罵道:“你就是個老混混!”一個靠近麥克阿瑟的人大聲吼道:“美國國旗從此以后毫無意義。”將軍怒道:“如果你再敢出聲,立馬逮捕。”
麥克阿瑟收到戰爭部長的書面指示,其中專門提到“該地區所有婦女和兒童”都必須“受到照顧和善待”。考慮到參謀長的計劃,這實在很難做到。這項任務的準備過程中,麥克阿瑟已從阿伯丁試驗場和埃奇伍德兵工廠征用了3000枚催淚彈,氣體可無法區分年齡和性別,唯一得到真正保護的參與者是戴著面罩的士兵。警察系上手帕遮住自己的臉,被警告過的雜貨店店主猛然關上大門。退伍軍人們一看見士兵戴面罩就奔走相告,因為他們知道將要發生什么,但已經來不及了。步兵緊隨騎兵而來,拔出腰間的藍色催淚彈向退伍軍人們扔過去。頃刻間,空氣立即被大面積污染,圍觀者迅速逃離。有毒陰霾籠罩著賓夕法尼亞大道,陰霾之下,快窒息的婦女們睜不開眼,慌忙抓起鍋碗瓢盆和孩子從房屋里跌跌撞撞地逃出來。美聯社報道:“這就像1918年大戰中無人地帶的場景。”但不完全一樣,華盛頓是和平時期的首都。這場實力相差懸殊的斗爭就發生在國會山旁,在場的大部分人都是非戰斗人員,如記者這樣的中立職業者,雖然武裝勢力認為新聞記者并不會保持中立。一名士兵看見一位記者沖進加油站外的電話亭給報社打電話,往里面扔了一枚催淚彈,把他趕了出來。
遠征軍的反抗停止了,除了軍刀和刺刀的要挾,還有愈加強勁的南風吹來令人窒息的毒氣,受盡折磨的遠征軍朝著安那考斯迪亞河撤退。撤退顯得異常艱難,婦女們帶著孩子,丈夫拖著破舊的手提箱,還不斷遭到催淚彈的圍追堵截。加林格爾醫院接收的傷亡人員數量不斷增加。晚上的喧鬧聲令人恐懼:救護車和消防車的警笛聲、前行的馬蹄聲、戰士的腳步聲、報童的叫賣聲和作響的坦克聲(自始至終坦克的作用都很模糊)。艾森豪威爾晚年時寫道,“我的記憶中,這些坦克在驅趕老兵的運動中完全沒有起作用”,盡管如此,坦克本可大逞威風,因為老兵“走得很慢”。到了晚上9點,受害者們已經穿過第11街橋,回到了對岸的遠征軍主陣營。麥克阿瑟的部隊清理了C街、馬里蘭大道、緬因大道、碼頭沿岸和國會圖書館附近的其他陣營。晚上8點左右,部隊士兵聚集在一個煤氣廠附近,忙著在野外生火做飯,而他們的指揮官正在思考下一步的行動。
對麥克阿瑟而言,這個決定顯而易見,他的使命是摧毀遠征軍。只許成功,不許失敗。他只有侵入遠征軍河對岸的避難所,鏟平總部,使命才算完成。格拉斯福德將軍極力反對,他請求參謀長放棄夜襲計劃,稱此舉“愚蠢至極”。麥克阿瑟很堅定,格拉斯福德只好服從上級,轉身離開。但美國總統的直接命令卻不能如此對待。胡佛作為總指揮官,知道如何動用他的軍隊,因此軍隊只是停駐在岸邊。為了確保麥克阿瑟將軍收到自己的命令,總統通過莫斯利將軍和總參謀長秘書克萊門特·B·賴特上校再次傳達了命令。艾森豪威爾說,總統“禁止任何部隊過橋到對岸的空地上進入退伍軍人的主陣營”。這已經很清楚了,如果是別的將軍,肯定立即服從,但麥克阿瑟沒有,他認為這是文官介入軍事,很憤怒。他告訴莫斯利計劃還要繼續,莫斯利感到很驚訝,但麥克阿瑟不能容忍這樣的干預。麥克阿瑟對艾森豪威爾強調自己“非常忙,不想自己或他的手下被前來傳達命令的人打擾”,這是第一次,但不是最后一次,麥克阿瑟決定違抗總統的命令。
麥克阿瑟下令在橋上架起了重型機槍,以迎戰反擊。艾森豪威爾少校跟隨他率領一隊步兵越過大道橋,到了對岸。安那考斯迪亞河邊退伍軍人陣營一片混亂,遍地都是包裝箱、水果箱、雞籠、麻袋與防雨紙搭建的窩棚、帳篷、披屋、房車殘骸和晦暗帳篷的棲身之所,任何人可能都忍受不了這樣臟亂的環境,和垃圾共處,這卻是遠征軍親屬們唯一的家。他們蜷縮在黑暗中,祈求解脫,得到的卻是新一輪的催淚彈。有的尖叫著逃命,有的藏了起來。一支500人左右的隊伍聚集在營邊,邊嘲笑隊伍邊唱:“膽小鬼!膽小鬼!膽小鬼!”種植菜園的退伍軍人乞求步兵們不要踐踏他們的莊稼,但是那些綠油油作物還是被踩得一片狼藉。據美聯社報道,晚上10點14分,士兵們點燃了主陣營里所有棚舍,火焰在空中冒出50英尺高,并蔓延到附近的樹林里,6所消防站的消防員都接到命令趕來救火。總統從白宮的窗口看到了東部被火焰照亮的天空,立即詢問發生了什么事。艾森豪威爾回憶:“整個場面太悲慘了。無論他們進入華盛頓是否有錯,這些衣衫襤褸、被虐待、被任意使喚的退伍軍人都很可憐。整個營地燃燒的熊熊大火只能讓人覺得更加凄慘。”
不是所有人都有艾森豪威爾少校這樣的同情心。7歲的尤金·金恩是一位退伍軍人的兒子,他竭力想從帳篷里救出他的寵物兔。步兵卻說:“快滾,你個小兔崽子!”男孩稍有遲疑,步兵就用刺刀刺穿了他的小腿。救護車再次從兩公里外的加林格爾醫院趕來,又有超過100名傷亡人員,其中包括兩個已經斷氣的嬰兒,遠征軍報紙一位憤怒的編輯建議這樣給嬰兒寫墓志銘:“伯納德·邁爾斯,夭折于三個月大,吸入胡佛總統的毒氣致死。”這種說法固然不妥,但這次退伍軍人真的被激怒了。他們看到士兵們朝他們的棚屋澆汽油,附近巡航游艇上的華盛頓富人卻把這當作表演。晚上11點15分,退伍軍人看著巴頓少校帶著他的騎兵進行最后的破壞性襲擊。被騎兵拖走的衣衫襤褸的游行者中,有一位名叫約瑟夫·T·安赫利諾。1918年9月26日,他曾經因為在法國阿爾貢森林戰場上救了一名年輕軍官的性命而獲得杰出服務十字勛章,這位年輕軍官正是巴頓。
艾森豪威爾少校建議麥克阿瑟將軍避開報社記者,因為這次事件是政治事件,而非軍事行動,他繼續爭辯說這是應該由政客做的事情。麥克阿瑟搖了搖頭,他很喜歡對新聞界發表講話。而且,無論麥克阿瑟是否喜歡(顯然他樂在其中),他跨越安那考斯迪亞河的決定已經將他置身于政治事件中心。零點15分,他與戰爭部長赫爾利一起出現在記者面前。一開始,麥克阿瑟的策略就顯而易見——把一切都歸功于胡佛,并對他大肆贊揚。他說:“要不是總統在24小時內采取行動,定會出現非常嚴重的危機,定會導致一場真正的戰爭。如果他再等一星期,我相信我們的政治制度定會受到嚴重威脅。”赫爾利補充道:“這是一場偉大的勝利。麥克(麥克阿瑟的昵稱)完成得非常出色,他是時代的風云人物。”他若有所思地停頓了一下,補充道:“但是,現在我還不能斷言這次行動造就了哪位英雄。”
真正的問題在于出現了那么多為了爭取利益而犧牲的人。殘害曾經為自己國家戰斗過的人并不是政治高招,同情者們已經在馬里蘭州和弗吉尼亞州為遠征軍提供農田。亞拉巴馬州的雨果·布萊克、愛達荷州的威廉·博拉和加利福尼亞州的海勒姆·約翰遜,這些參議員都因陸軍的行為深感憤怒,紐約眾議員菲奧雷洛·拉瓜迪亞發電報給總統:“在經濟蕭條、失業率和饑民量猛增的時期,熱湯比催淚彈便宜,面包比子彈更能有效維護法律和秩序。”麥克阿瑟將軍私下回答了這個問題,遠征軍是“叛軍”,而不是退伍軍人,他說:“如果說遠征軍里的10個人中有一個人是退伍軍人,我都不相信。”
白宮傳出消息,總統那晚一直熬到“深夜時分,查看遠征軍事件的前方簡報”,抹黑遠征軍成為官方的堅定做法。后來胡佛應該私下訓斥了不服從命令的麥克阿瑟將軍,但現在他公開承認游行者“不是退伍軍人”,而是“共產黨和有犯罪記錄的人”。每個發言人口中非退伍軍人的比例都不一樣:麥克阿瑟說在90%以上,赫爾利認為約33%,胡佛在波士頓給美國退伍軍人協會波士頓分會寫郵件說,在他的“印象”中,“其中不到半數人曾經為美國軍隊效力”。格拉斯福德將軍對此提出抗議,導致他在10月被勒令提前退休。但受過的污蔑是怎么也抹不掉的。騷亂后第二天,在對華盛頓大陪審團的控告中,一位特區法院的工作人員說:“據報道,叛亂者犯了實際暴力罪,其中幾乎沒有退伍軍人,主要是共產黨人和其他不法分子。我希望你查明事實確實如此,幾乎沒有退伍軍人參與這場對法律和秩序的暴力攻擊。”
不幸的是,在胡佛時期,誰也沒有想到到退伍軍人管理局查證遠征軍的身份。到遠征軍遭受催淚彈的襲擊,被控侵犯法律法規之前,退伍軍人管理局已經完成了對其成員的詳盡調查。數據顯示,94%的遠征軍曾在陸軍或海軍服役,67%曾遠征海外,20%是殘疾軍人。格拉斯福德和他曾經支持的衣衫襤褸的人們都沒有說謊,但情形并未好轉。值得注意的是,幾乎沒有報刊轉載這篇調查,社論更是直接忽略了它。《紐約時報》將這些老兵描述成“普通入侵者”,他們的“不服從導致政府采取武力,幾乎升級成暴動”。《波士頓先驅報》公然說:“人民……已經受夠了被無賴搶劫。”《紐約先驅論壇報》也說,遠征軍落到今天的境地,“任何方面都不值得給予一絲一毫的同情”。《克利夫蘭老實人報》說:“在國會山露營”是“廉價的英勇”。雖然《時代周刊》批評了政府,但《財富》雜志的結論是,麥克阿瑟意識到“刺刀和展示壓倒性的實力才是唯一能防止任何人送命的手段”(事實是已有人喪命,卻被忽略了),他“巧妙地完成了”一項艱巨的任務,贏得了國家的感激。
騷亂后的第二天早晨,普通美國家庭的大體感覺是,政府已經讓這些蓄意發動暴力革命的人受挫。但也有例外,在遠征軍遭受挫敗期間,總統接見了一位重量級摔跤冠軍、EUG女大學生聯誼會的成員們和高中作文大賽的優勝者們。沃爾特·李普曼寫道:“胡佛先生并不逃避開會和發表聲明,他為什么就不能試著抽空與游行者協商一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