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序曲:谷底(2)
- 光榮與夢想(全四冊)
- (美)威廉·曼徹斯特
- 4663字
- 2016-06-06 09:49:57
即使在“大蕭條”時期,華盛頓的游客仍然絡繹不絕,但他們并沒有選擇搭乘降落在華盛頓國家機場的航班(1970年每天有24000名乘客在該機場出入境),當時這個機場所在地還在波多馬克河域下靜靜地躺著。航空旅行十分罕見,勞動力市場供過于求,航空公司要求每位空姐都是注冊護士,但客機通常只是福特三引擎飛機,不能在夜間或惡劣天氣情況下飛行。當時也沒有橫跨全國的航班,客機的平均速度為每小時155英里。一名男子花了18個小時通過轉機橫跨全美,他的照片被刊登在了各大報紙上。盡管華盛頓當時有一個胡佛機場,位于弗吉尼亞州一側,現在的第14街橋(當時叫公路大橋)所在地,每天只有250人次。絕大多數旅客(每年有1100萬人)會到達聯合車站。蒸汽機的巔峰統治已經接近尾聲,20000輛火車轟鳴著穿過村莊(1970年時還不到300輛),這悠長的哀鳴聲喚醒了舉國上下那些躁動的年輕人,包括正在康涅狄格州沃靈福德鎮的喬特學校上學的15歲少年約翰·F·肯尼迪、在休斯敦公開演講的教師林登·約翰遜,還有在加利福尼亞州惠蒂爾學院的大學生理查德·M·尼克松,他正在想象橫跨東方地平線的情景和華盛頓特區的樣子。
來華盛頓的人看什么呢?他們首先會參觀火車站,聯合車站是按城市古典建筑計劃建成的第一座石造建筑,氣勢宏偉,連同國會山一起,可以俯瞰整個城市。當時的國會山就和現在一般,正面朝東,因為某位建筑師認為東面是城市發展的方向。在那時,總統權力的持續擴張還沒有開始,所以,國會才是華盛頓的權力集中點,像遠征軍這樣的外來者會把國會山作為他們的第一站。對有些人來說,這也是最后一站,因為白宮不歡迎參觀者,也沒有什么其他景點。當然,有林肯紀念堂和華盛頓紀念碑(碑中附帶新電梯,不過青少年總愿意去挑戰那898級臺階),有開放的植物園和福爾杰莎士比亞圖書館。謝爾瓦設計的旋翼飛機(一個直升機原型)在史密森學會(博物館群)的草坪上成功著陸后,該博物館群逐漸備受歡迎。如果喜歡吊橋,可以參觀阿靈頓紀念大橋,這是當年1月由胡佛總統剪彩啟用的項目。最后,還有極少數的政府辦公樓:C街的農業部、第18街的老內政部大廈、第7街的文官委員會大廈,和橢圓廣場邊上的商務部大廈。這一占地8英畝[5]的建筑群,建于20世紀20年代,被時任商務部長胡佛選為美國經濟的圣地。
1932年的華盛頓與現在最大的不同是,如今眾所周知的地標當時都尚未建成[6]。沒有杰斐遜紀念堂、海軍陸戰隊紀念碑,也沒有最高法院大樓。國會山里,法官們居于參議院和眾議院之間,幾乎就在圓形大廳下方;無名將士墓和華盛頓國家座堂正在建設,圣母無原罪堂還在規劃階段;我們今天所知的憲法大道當時并不存在,僅僅是B街的延伸段。寬廣的國家廣場也只有在設計藍圖上才看得到當時其所在地是另一個華盛頓公園,樹林茂密、街道縱橫,還有尚未清除的“一戰”臨時建筑的殘骸。除了商務部大廈,聯邦三角建筑群里尚無其他建筑。《國家地理》報道,時任財政部長安德魯·梅隆和參議員里德·斯姆特對一個40億美元的城建計劃特別感興趣,該計劃是在“整個賓夕法尼亞大道南側”修建一排“宏偉建筑”,并計劃由胡佛總統9月為新郵政局大樓奠基。但這座宏偉大樓及其相鄰建筑還未建成,包括勞工部、州際商務委員會、司法部、國家檔案館、聯邦貿易委員會和國家美術館。當時美國聯邦調查局不對公眾開放,也無緣得見《憲法》和《獨立宣言》原件。直到最近,大部分土地仍然是商業用地,但個別土地已破土動工,還有一些已歸屬財政部的也都已動工。
其中最具戲劇性的是,賓夕法尼亞大道上原先的一大片土地,現在是國家美術館、聯邦貿易委員會和特區網球場所在地。1932年7月28日早晨,那里還佇立著一排丑陋的老式紅磚建筑,里面曾經有倉庫、廉價旅館、汽車展廳、一家中國餐館和殯儀館。大部分墻已經被推倒,本來幾星期前就該被夷為平地的。但在6月17日深夜,補償金遠征軍悄悄潛入并占領了這里。主管這里的特區警察局局長是一位名叫佩勒姆·D·格拉斯福德的退伍陸軍準將,他不愿將遠征軍趕出安身之處,尤其看到這么多人還帶著妻兒。但到了盛夏時節,格拉斯福德自身難保。國會因為他讓遠征軍進城而大加斥責。白宮傳出消息,胡佛總統已經忍無可忍。總統決定必須驅逐這些衣衫襤褸的不速之客,即使動用軍隊也在所不惜。事實證明,他的確這樣做了。
賓夕法尼亞大道并不是遠征軍的總部,他們的主力軍在華盛頓東南的安那考斯迪亞河彼岸,剛好要橫穿第11街橋。但賓夕法尼亞大道上的隊伍是最顯眼的,因為他們距離國會大廈不到三個街區。在政府看來,他們是眼中釘、肉中刺。政府下決心驅趕他們,這反映出強勢群體對待弱勢群體時普遍強硬的態度。但跟遠征軍打交道的人們并沒有以這樣的強硬態度對待他們,格拉斯福德將軍、比利·米切爾將軍和兩次榮譽勛章獲得者巴特勒將軍都善待他們。德魯·皮爾森寫道:“這些人什么都不知道。總之,他們沒有工作,他們和家人忍饑挨餓,他們想拿到補償金,別的都不管。”威爾·羅杰斯說:“與世界各地記錄在案的所有饑民相比,遠征軍是最本分的。”
但在那時還沒有電視新聞,顯而易見的事實也可能被否認。司法部長威廉·D·米切爾宣布,遠征軍已經犯了“乞討以及其他行為”罪行。副總統查爾斯·柯蒂斯出動了海軍陸戰隊兩個連的兵力,身攜刺刀,頭戴鋼盔,乘坐電車而來。然而格拉斯福德公開指出,副總統無權發布軍事命令,命令士兵們返回軍營。盡管如此,全國上下主張使用武力的呼聲日盛。3月7日,在密歇根州迪爾伯恩,3000名饑腸轆轆的男女試圖在亨利·福特工廠外示威,警方開槍以驅散隊伍,造成4人死亡、100人受傷(之后這些人被警方銬在病床上并被控暴動罪)。《底特律自由新聞報》公開譴責:“責任人很好確定,煽動者就是威廉·Z·福斯特和其他遠征軍挑撥者。”其他報紙也慫恿總統。《華盛頓晚星報》在社論中說,為什么沒有特區警察“狠狠地沖上去把那些企圖通過示威得到補償金的游行者揍一頓”;《紐約時報》報道,這些參加示威的退伍軍人“拿的補償金相當于其他國家退伍軍人的七八倍,卻仍然不滿意”。其實除了殘疾軍人,其他人沒有補償金,但這些四肢健全的人開始提出愈加怪異的要求。喬治·莫斯利陸軍準將是艾森豪威爾少校的朋友(艾森豪威爾稱他是一位“機智”且“充滿活力”的官員,“總是致力于鉆研新點子”)。那年夏天,莫斯利想到一個新法子,他建議逮捕補償金游行者和其他“低劣人種”,然后把他們集中關押在“夏威夷群島中的某個孤島上,那里連糖類作物都不生長且人煙稀少”,“任他們在那里自生自滅”。他還補充道:“我們也就不必擔心,其中個案的法律裁定過程是否有所推遲。”
黑夜漫漫,迷霧籠罩,對于駐扎在賓夕法尼亞大道上的退伍軍人來說算不了什么。麥克阿瑟曾答應他們其中一個帶頭人,如果到了不得不驅逐他們之時,會讓他們體面地撤退,一個四星上將的承諾對于好士兵是非常奏效的。之后,他們得到消息,軍隊可能前來此地,可是他們卻認為這是謠言,自以為身著卡其色軍裝的人都是他們的戰友。在他們的營地里,褪色的國旗隨處可見,他們完全不相信那些士兵會攻擊自己的戰友。7月28日星期四,這個早晨,他們最關心的是天氣。上午9點,他們預感到整天都會很燥熱,于是一邊滿懷期待,一邊談論著有空調的新劇院,那里上演著珍妮·蓋諾和查爾斯·法雷爾主演的《第一年》、威廉·鮑威爾和凱·弗朗西斯主演的《風流大盜》以及杰基·庫珀和奇克·塞爾主演的《淘哥兒》。相比他們此時的營房,有空調的房間就是田園詩歌般的夢想。他們能坐著免費火車來到這里,只是因為鐵路公司想騰出車站的場地。火車貨運單上寫著“牲畜(目的地:華盛頓特區)55名退伍軍人”,他們幾乎也已經開始自認是牲畜。婦孺們住進了已經拆除得殘缺不全的建筑物內,格拉斯福德將軍還給他們提供了草墊。一名記者稱,男子們則躺在“釘著碎布的舊板子和包裝箱搭建的帳篷小屋里”。到處都寫著“愿上帝保佑我們的家園”。他們并不是圓滑,如此出身的人是不會拿上帝、家園和愛國主義(如果談到愛國問題)開玩笑的。
他們來自美國的農耕家族,還算得上是下層中產階級(若那時有這樣的詞語)。如果派兵到賓夕法尼亞大道對面襲擊他們,有5個人不得不提。只有來自肯塔基州哈倫縣的J·A·賓厄姆曾經是前往法國的美國遠征軍隊伍中的一名軍官,也很難說他是有閑階級的一員。在此之前,他受雇破壞罷工。1931年3月的一次活動就是被他破壞的,當時是西奧多·德萊塞、舍伍德·安德森、約翰·多斯·帕索斯和常春藤盟校的學生聯合起來,到肯塔基抗議礦工的民事權利受到侵犯。還有兩人是來自薩克拉門托的約翰·奧爾森和查爾斯·魯比,后者作為杰出服役十字勛章得主,曾在1931年被選為第一位給總統送新年祝福的人。這兩位都因為在法國戰場的英勇表現得到嘉獎。來自奧克蘭的埃里克·卡爾森中過催淚彈的毒,正如他們所說,“還得了炮彈休克癥”。威廉·魯西卡曾經是第41步兵團的一等兵,他的一生為人們津津樂道。這5個人都失業了。魯西卡本來是個屠夫,一直生活在芝加哥的西南部,住在他妻子的哥哥家一個沒有窗戶的地下室里。
大難臨頭,人們卻往往察覺不到。對于這些人來說,在那個悶熱的早晨10點,災難隨著兩位財政部官員降臨。他們站在人行道上,滿頭大汗,勒令遠征軍撤離,但遭到遠征軍的拒絕,官員只好離開。一個小時過去了,除了溫度不斷攀升,什么也沒有發生。11點剛過,格拉斯福德將軍騎著他的藍色摩托車親臨,抵達第三大道與賓夕法尼亞大道的岔道口,他宣布已接到命令要清理該地區,他的手下立馬手持警棍直接闖入。
整個過程推進得很緩慢,一開始幾乎無人反抗,到正午時分,第一棟樓才清理完工。然而,與此同時,這邊出事的消息已經傳到了安那考斯迪亞河畔的主要陣營。姍姍來遲的警方不顧一切地試著把第11街橋升起來,但為時已晚,遠征軍的增援部隊正在趕來,一見警察就朝他們投擲碎磚頭。格拉斯福德一邊臉被砸傷,嚇得向后退了幾步。他看到手下茫然地拿槍指著他,嚇得不知所措,立馬躲到柱子后面。他聽到一個沙啞的聲音喊:“抓住他!”格拉斯福德從柱子后出來,看到一個人目露兇光,朝著一個退伍軍人開槍。魯西卡胸部中彈,當場斃命。其他軍人還在頑強抵抗,不一會兒,又至少有三個退伍軍人倒下,卡爾森身受重傷。格拉斯福德喊道:“不許開槍!”所有人都停了下來。但消息已經傳到白宮,司法部長米切爾已經下令將所有退伍軍人驅逐出政府所有的樓房。胡佛總統在午餐時收到了消息。他命令戰爭部長[7]帕特里克·J·赫爾利動用軍隊,這一口頭命令都被記錄了下來。赫爾利立即傳話給參謀長。
又一次尷尬的沉默。參謀長麥克阿瑟將軍當時沒有穿軍裝,他的副官認為他不應該穿。艾森豪威爾一再強調“這是政治、政治”,認為一個將軍參與街角斗毆是非常不合適的。將軍卻不這么認為。麥克阿瑟宣布:“麥克阿瑟決定執行命令,革命即將來臨。”來自梅爾堡的士兵們都在白宮橢圓廣場上集合,總統在橢圓形辦公室里注視著他們,此時一個勤務兵猛沖過河,給參謀長送去軍裝、袖章、神槍手獎章和英式斜紋布軍褲。將軍還下令讓艾森豪威爾也穿上軍裝。“我們要攻擊遠征軍的中堅力量”,說完帶著手下上了他的豪華轎車。在第六大道和賓夕法尼亞大道的交叉口(后來成為華盛頓最大的廉價酒莊商店)靠邊停下,又等了一會兒。有人問:“我們為什么停下來?”麥克阿瑟回答:“等坦克。”他打算在這次行動中使用坦克。大家坐了回去,身上冒著冷汗,除了麥克阿瑟。這位將軍超強的抗壓能力首次被記錄下來。他頭腦冷靜、泰然自若、強硬不屈,這賦予他很大的心理優勢,但也有些人反感他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