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道路與夢想:我與萬科(1983-1999)
- 王石
- 2745字
- 2018-12-27 19:52:30
煙塵滾滾的深圳特區
1983年5月7日,我乘廣深鐵路抵達深圳。
“牛仔”來車站接我。一輛破爛的日本轎車已經取代了國產的加重自行車。
轎車在坑坑洼洼的路基上顛簸著行駛,車門嘎吱嘎吱地晃蕩,似乎隨時可能掉下來。車門外,滿目吊塔林立,頭頂安全盔的施工隊伍如同人龍;柴油發動機聲震耳欲聾;土黃色的載重翻斗車一輛接一輛,煙塵滾滾遮天蔽日。鼻腔蒙上一層灰塵;舌頭舔舔嘴唇,是澀澀的土腥味。興奮、狂喜、恐懼的感覺一股腦兒涌了出來,手心汗津津的,腎上腺素猛增。
三年之后再到皇崗村,一切都變了:村邊北側一片帳篷、鐵皮房混雜區;稻田開挖成一溜魚塘;村里路旁堆滿了廢舊輪胎、施工廢棄的模板,水塘里漂浮著白色塑料發泡塊、可口可樂瓶子;蒙上一層塵土的竹叢變成了土灰色;一輛巨大的翻斗車橫在路的轉角處,滿身油泥的小伙子仰躺在底盤下面搗鼓著什么。“牛仔”告訴我,修理車的小伙子叫發仔,三年前去了香港打工,年初返回來開翻斗車。
“運輸成了村里的主要收入來源?”我問。
“牛仔”指指路兩邊堆成小山似的舊輪胎:“香港收購這些,還有施工廢棄的五合板,然后賣給北方買主,生意好得做不過來。你想做生意跟著一起做吧。”
我沒心思倒騰破爛,但卻強烈感受到這塊塵土飛揚的大工地孕育著巨大的機會。我的突破口在哪兒呢?
婉言拒絕了“牛仔”的邀請,當晚返回市區,在深圳東門一家招待所住了下來。招待所設在一棟宿舍樓,2~5樓是客房,一樓是一家小型半導體收音機裝配作坊,作坊有三十幾位員工,由一位香港小老板投資經營。
來深圳之前,我已經打定主意,到深圳當時最有影響力的公司—深圳市特區經濟發展公司(簡稱特發)謀求發展。
這是一家特別的企業,其前身是深圳經濟特區管理委員會,在初期的引資中,許多項目都是管委會負責談判并簽合同具體實施,另一方面還行使特區政府職能。特區政府正式成立后,管委會撤銷,其原班人馬組建成特發公司,行使政府審批進出口業務的權利仍然保留,只是,其掌管的進出口審批紅色章印上有個(2)字,簡稱政府(2)號章,以示區別政府的(1)號章。一家公司有審批進出口的權力,其權力之大可想而知。
我帶著省外經委的介紹信找到了特發的掌舵人孫凱峰先生。孫先生到深圳前任廣東省體工大隊(相當于現在的體育局)黨委書記,江蘇人,微胖,氣色紅潤,面帶福相。
通過會面,達成了一個還算令人滿意的結果:我作為省外經委派出的人員,同特發合作做生意,特發提供營業許可、銀行賬號,但不提供資金,贏利部分省外經委同特發五五分成。簡單說,省外經委不提供資金,只提供一個人掛靠在深圳特發,贏利雙方便可各拿一半。
翌日,我就到特發貿易部報到。同一天報到的還有一位名叫張西甫的轉業軍人,“文革”前他曾被選送到飛行航校學飛行,但“文革”時受父親牽連轉業當工人,父親復出后他又穿回綠軍裝,現在是二次轉業,自愿到特區闖蕩。
接待我們兩人的是特發貿易部總經理—陸潤靈先生,瘦瘦的,客家人,東江縱隊老戰士,來深圳之前在韶關某報紙任總編。長期從事宣傳工作的陸總說起話來極具煽動性且言簡意賅:“貿易部沒有錢,但有‘三張皮’,那就是紙皮—批文,地皮—土地,牛皮—鼓吹改革的特區優惠。要走正路,一不做違法的事,二靠大樹—依托北京各部委的資源,三傍大款—把國際財團吸引到特區……”
我和張西甫被分配到貿易一科,科長是單璇女士,北京人;業務員邱其浩,一位老大學生,大家叫他邱工;還有本地人蔡作幸和廣州外語學院剛畢業的陳超等。
貿易部沒有現成的業務,全憑個人的關系或送上門的機會做進出口買賣。來自北京醫藥局的單科長跑北京的進口醫療器械單,來自七機部的邱工正忙著給七機部的研究院進口計算機需要的CPU(中央處理器),個子瘦高的小蔡忙著進口小額裝修材料,張西甫一上班就把電話打到廣州鋼廠基建處,爭取開門紅……
我做什么呢?心里沒一點數。

張西甫
凡事總要先從了解和熟悉情況開始。在走訪了深圳的幾家進出口公司后,我發現深圳最暢銷的進口產品竟然是臺灣產的折疊傘和日本制造的味之素(味精),只要弄上幾千打折疊傘或半噸味精的批文,就有需求方將錢打過來,這么做,轉手賺幾萬、十幾萬塊錢沒有問題。但我既沒有選擇做折疊傘,也沒有跟風去申請味精批文。我想,現在申請批文、訂貨,待交貨時,說不定市場已過剩,供過于求。
一天,乘小巴去蛇口。從深南路拐進蛇口的丁字路口,望見路北一側聳立著幾個高大的白鐵皮金屬罐。在蛇口碼頭邊也見到三座類似的金屬罐。我好奇地向周圍的人打聽,得知是飼料廠的玉米儲藏倉。位于丁字路口的是泰國正大集團、美國大陸谷物公司與深圳養雞公司合資的飼料生產企業—正大康地;依托蛇口碼頭的飼料廠是新加坡遠東集團投資的面粉加工以及飼料廠—蛇口遠東金錢面粉飼料企業。
“玉米?廣東不生產玉米啊,這些玉米哪來的?““從香港。”
“香港也不產玉米啊?”
再問,得知這些玉米來自美國、泰國和中國東北。
“為什么廠家不直接從東北采購?”我帶著疑問找到正大康地。接待我的是盧達民先生,個子高高的,戴副眼鏡,說話不緊不慢,潮州口音:“公司也想從東北直接采購,以降低原料成本,只是解決不了運輸。”
“我解決運輸工具,鐵路、海運都沒問題,組織來的玉米你們要嗎?”
“要!馬上就可以簽合同!廠里正在試運轉,設計能力為30萬噸/年,70%的成分就是玉米,平均每個月的需求量在1.7萬噸左右。”
乖乖,這一開始就是大生意!“正大康地能先開L/C(信用證)嗎?”我小心翼翼地問。只要正大康地肯給賣方開信用證,我就可以背書開給真正的賣方,“空手套白狼”了。
“簽合同之后就開出去。”盧先生應承得很爽快。
“付的是外匯嗎?”
“對我們來講,付外匯、人民幣都一樣。”
“貨是外貿部門提供,我要求付外匯。”
“OK。”
我并不清楚東北到深圳的運輸情況,但在巨大生意機會的驅動下,我必須硬著頭皮往前闖。
首先,我找到赤灣碼頭詢問航線情況。碼頭經理告訴我,剛建成的赤灣港目前只有從北歐進口的散裝化肥貨源,還沒有開通各地的航線。
“能接受多大載重的貨輪?”
“萬噸輪沒有問題。”
然后,我找到廣州遠洋公司詢問有無開通大連—赤灣航線的可能。
回答是:近海的航線歸廣州海運局。
探聽到廣州海運局總部設在沙面,我再次聯系。
海運局回答:只要有貨源,隨時開通。
“每月至少兩萬噸的運輸量。”我神氣起來,胸有成竹:正大康地、遠東金錢各一萬噸。
玉米生意就這樣開始了。
經陸總批準,成立了飼料貿易組,獨立于貿易一科,王石任組長,獨立核算。
現在的問題是要雇請個幫手了。
我想到了招待所樓下那座無線電器件裝配車間,每天上下樓都會聞到一股硫酸味。找到監工,試探其能否推薦一名打工仔。瘦瘦的監工扭頭沖著一個正端著噴燈吹化著錫條的工人,“就他行嗎?”
看那模樣又瘦又小,像個童工,我壓制著心中的不滿,嘴上卻回答:“行!”
“多大年紀了?”我問。
“18歲。”就這樣,鄧奕權成為我聘請的第一位員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