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新儒家青年(1)
- 蔣介石與現代中國
- 陶涵
- 4879字
- 2015-08-11 14:41:59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近午時分,在迭遭戰火摧殘、熾熱的重慶,一名助手拿著一臺短波收音機進入蔣介石寬敞但簡樸的辦公室,打開東京電臺頻道,幾分鐘后,通曉日語的蔣和日本人民一樣靜靜地聽到了裕仁天皇的首次“御音”廣播。代表日本靈魂神圣化身的裕仁要子民“忍其不能”,為了保護無辜性命不再受敵人“殘忍”的炸彈傷害,他接受了盟國領袖的“波茨坦宣言”。換言之,“偉大”的武士之國無條件地投降了!
終于,大戰結束了。中國人民在蔣領導下浴血抗戰八年,有一半的時間更是孤立無援。其實自從一九三一年日本入侵東北以來,抗日戰爭即已間歇性地開打。經過十四年的沖突,中國士兵至少傷亡三百萬人,可能另有一百萬人因病及營養不良而亡故。[1]陣亡的士兵中絕大多數——九成以上——是蔣的部隊。死于戰亂——炸死、燒死、餓死、淹死、被槍打死——的中國人民還有九百萬人。不同時期,前后有數千萬人成為難民,很多人顛沛流離死在逃難途中,不少人則在難民營過世。從上海等大城市逃離出來的中產階級家庭幾乎失去了一切;數百萬個農村家庭則是日本皇軍“燒光、殺光、搶光”三光政策的犧牲者,淪為赤貧。有些城市整個被夷為平地——有些城市,如長沙,還不止一次遭到焚城厄運。
當天傍晚,蔣來到重慶酷熱不堪的廣播電臺,向全國人民宣布這個消息。和往常一樣,他穿著樸素的軍服,筆挺地站在麥克風前。他的秘書陳布雷當天生病了,因此他本人親自撰寫講稿。他調整了一下眼鏡,用他清晰的尖嗓子向全國同胞報告日本投降了,他贊揚了中國人民的英勇斗爭,也不忘褒獎盟國。[2]他說:“正義必然勝過強權的真理,終于得到了它最后的證明,這亦就是表示了我們國民革命歷史使命的成功。”絕大部分中國人聽不懂他濃厚的寧波腔,但大家曉得是他在講話。接下來他談到未來:“如果這一次戰爭是人類歷史上最后一次的戰爭,那么我們同胞們雖然曾經受了忍痛到無可形容的殘酷與凌辱,然而我們相信我們大家決不會計較這個代價的大小和收獲的遲早的。”然后,他迂回暗指內部敵人,提到說:“相信我們武裝之下所獲得的和平,并不一定是永久和平的完全實現,一直要作到我們的敵人在理性的戰場上為我們所征服,使他們能徹底懺悔,都成為世界上愛好和平的分子,像我們一樣之后,才算達到了我們全體人類企求和平及此次世界大戰最后的目的。”[3]
消息先由有收音機的人傳開來,不久全國大小城鎮的人們走上街頭奔走相告。大部分農村沒有收音機,但似乎不到一小時,大家都知道抗戰勝利了。從上海到重慶,從城市到農村,數億男女老少齊歡騰,而日本士兵守在營房里呆若木雞。數百萬爆竹徹夜點爆。在重慶,美國人也加入慶祝中,群眾“抓住他們的制服,向他們歡呼,高喊‘美國頂好!’”[4]。這可以說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大的歡慶,也是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一刻。美國人和原子彈擊敗了日本人這樣的事實,一點兒也沒減損中國人大勝的感覺。中國人覺得,畢竟這么多年來他們英勇抵抗日寇,牽制住了上百萬的日本勁旅和上千架敵軍飛機。
蔣介石在廣播中告訴國人,日本人民不是敵人,我們“不要報復,更不可對敵國無辜人民加以污辱”[5]。當天晚上當他走出廣播電臺時,美國記者白修德(Theodore White)注意到,一下子“這位當今之世的大人物平靜的外表仿佛被刺穿了,多年來的疲憊與緊張全都浮現上來”。然后,“西方人稱之為大元帥的他,面容嚴肅地點頭致意,走過歡呼的群眾,回到他的指揮中心”。[6]
駐在中共基地的美國人員注意到,在重慶北方約八百公里,毛澤東的延安總部也進行了一場游行來迎接勝利的消息,但卻少了一分薄海歡騰的激情。
但是,不論是蔣或是毛,當天夜里都無心慶祝。國、共兩黨已經斷斷續續交戰近十二年,勝負未定,要看到底是哪個黨、哪個領導人能帶領中國實現強國富民的夢想。兩位領導人都說要進行談判,以達成和平、統一的中國,但他倆心知肚明,一場殊死戰已開始。鋼鐵般的意志和頑固的堅忍,讓兩人走過大半歲月,熬過敵人勢力比他們強大不知多少倍的艱巨考驗。在這一刻,蔣似乎在軍事、經濟方面占盡上風,比起以往任何時刻,他更孚民心、更有實力。美國人正在替國民黨軍隊組訓、裝備三十九個師的兵力,使蔣對即將來臨的國共之戰充滿信心。但是毛比蔣更樂觀。美國人員派駐延安,正是象征了美國政府內部一部分人對蔣的領導的厭惡態度,這對蔣來說是一個隱而未發但嚴重的問題。與此同時,蔣本人私底下也一直相信,共產黨部隊的官兵以及文職干部,整體而言比起國民黨的部隊和文職干部更盡忠職守、更有紀律——這個結論使他即使在此勝利的時刻也感到前途黯淡。
蔣拍發電報給毛,向他擔保“世界永久和平局面可期實現”,“誠摯”邀請他到“陪都”重慶來共同商討“國家大計”。[7]毛很清楚,蔣的邀請不僅是在國共斗爭中顯示亟盼兩黨團結與和平的一個詭計,這也證明了他長久以來的看法:蔣不正直,又一直自命仁義道德——更不用說這也是蔣的政治手腕和危機處理的伎倆。
蔣介石的崛起乃是一個與堅毅、忠誠、勇氣、真誠等種種品質相關的故事,同時也是愿意承認降臨他個人及中國的悲劇超乎他的控制的故事。蔣從一個僅在軍校預備班受過一年教育、見識褊狹的軍官,一步步成長為具有戰略觀、能洞察中國和世界格局的動態關系,也知道如何以弱克強、以柔制剛的國家領袖。他以戰事緊急和達成國家目標之需求為理由,在大陸合理化他冷酷的戰略和軍事決定,在臺灣則以無情的軍事行動和秘密警察的鎮壓,令數千人喪失性命。他和其他不民主的強大領導人一樣偽善,但他并不犬儒。和同時代的人(包括共產黨在內)一樣,有相當長一段時間,他和秘密的政治、幫派社團關系密切,征收鴉片稅同樣也是他在大陸執政時期政府稅收的來源之一。可是,他仍自認為是個有道德的、真誠的、與時并進的儒家基督徒,并比較少地受到個人權力欲的驅使,反而是著重于維護一個統一、現代和獨立的中國。
一
十九世紀末,蔣介石的祖父玉表公在上海南方一百八十公里的浙江省奉化縣溪口鎮外擁有三十畝(約五英畝)農地。不遠之處即是云霧繚繞的山嶺,有著“屠虎”、“雪竇”等戲劇化的地名,層層瀑布墜瀉入谷。本地所產的武嶺茶,迄今仍是中國上好茗茶。
蔣家的地產包括山麓竹林、梯田和茶園。這三十畝地使蔣家在溪口鎮成為五大首富之一,可謂地方精英,不過還稱不上鄉紳階級。[8]十九世紀六十年代太平天國戰爭結束后,隔了幾年,玉表公把農地出租,在村子里開了一家鹽鋪。鹽當時是政府專賣,玉表公通過某種關系或服務(或許與平定太平天國戰亂有關),取得販鹽執照。
小店生意開始興旺,是在蔣介石的父親肅庵公接手經營,且又取得賣酒執照(另一項官方專賣生意)之后。蔣家三代一起住在小店樓上,店鋪面臨剡溪,這條平常平靜的溪流,每到春天水位升高,偶爾會淹了小店一樓。肅庵公的元配早逝,留下一個兒子取名瑞生,一個女兒取名瑞春。二房無子女,亦過世。一八八六年,他娶進年輕的王采玉為繼室;這一年,王氏二十二歲,肅庵公四十二歲。蔣、王兩家的一位親戚記得,王氏來自“山區一個很窮的村子”,當地主要作物就是竹子,王氏和當時大多數女人一樣纏著小腳。[9](這原本是富有人家的一種虛矯習慣,但是到了十九世紀中期,中國相當多數父母——滿洲人則不——都讓女兒纏足,這種做法很痛苦,把足背綁緊,可使腳小了約三分之一。)不過,王氏很精明干練,對子女前程頗有野心。
一八八七年十月三十一日,婚后一年,王氏在鹽鋪上方一間房里產下一個男孩。祖父玉表公替孫子依輩分取名瑞元,學名志清;按中國的傳統,瑞元后來以字行,稱為介石。數十年后,因為革命領袖孫中山以廣東音稱呼他這個名字,外界遂跟著喊他“介石”。
蔣家的小鋪生意興旺,一八八九年全家搬到沿武嶺街約三十米外的一座兩層樓商房。接下來,王氏又生下兩個女兒,但只有瑞蓮一人存活。一八九四年,玉表公去世,同年王氏又生下兒子瑞青。瑞青長相俊秀、性格可愛,深得母親寵愛。長子介石則既不英俊,書也沒念好,而且越來越有叛逆性格、脾氣壞。據蔣自述,幼時母親“一再責打,才不會使我變壞”[10]。可是他能言善道,個性浮躁且喜歡發號施令。一八九六年,年方五旬的肅庵公突然去世;不久,介石的同父異母兄長瑞生過繼給一位伯父,并繼承了鹽鋪。九歲沖齡的介石繼承了住家的房子,以及每年可有四五十銀元收入的竹林及水稻田。[11]家里的女子分不到什么財產。
少年蔣介石的教育就是跟著私塾老師學習。據說,九歲之前,他已念完“四書”(《大學》、《中庸》、《論語》與《孟子》)。[12]這些書都是以文言文寫成,佶屈聱牙,小學生的蔣介石自然讀不懂,每天花好幾個鐘頭去背誦,只是囫圇吞棗而已。[13]
蔣介石十四歲那年,王太夫人基于種種理由決定給兒子成親。在親友建議下,王太夫人希望給自己找個身強體壯、順從聽話的媳婦,也可服侍兒子。[14]最終她挑選了鄰近巖頭村一位十九歲、半纏足的姑娘毛福梅為兒媳婦。婚禮在一九○一至一九○二年的冬天舉行。婚后,福梅搬進蔣家那棟兩層樓的房子。[15]而她在八年之后才懷孕,足可證明夫妻倆的婚姻并不和諧。[16]
一九○三年,蔣介石參加童子試,未考取。但王太夫人并未氣餒,立刻讓兒子入奉化縣城鳳麓學堂,學習英文、算術等西學,但傳統經史仍占相當大比重。[17]奉化雖是個小城,已遠比溪口先進;介石在城里首次見識到“大鼻子”的外國傳教士——也開始嫌棄替他料理家室的不識字的糟糠之妻。[18]根據種種轉述,福梅曾向朋友抱怨她不時遭到丈夫毆打。[19]但是據鄉人傳說,她仍然和藹可親。蔣后來在日記中寫道,他母親常常護著媳婦。[20]
二
有兩股力量影響到蔣介石在此一成長階段的認同與人生觀。第一個影響是儒家教育,或者更重要的是新儒家精神——十三世紀蒙古人入侵中原,并建立起元朝,這場劇變之后,漢人學者、官員心心念念要恢復、保護中國文化傳統,到了十九世紀蔣介石就學時,死記硬背兩千多年來的古籍以及撰寫八股文,還被認為遠比學習藝術、音樂和算術來得重要。
但是,新儒家精神最影響少年蔣介石的,是它對修身養性、自律和自省的強調,并且注重責任、勇氣、榮譽和積極進取,而非消極冥想。能培養這些原則,方能成為人上人。新儒家同時亦鼓勵傳統儒家有關道德行為及社會責任的觀念。儒家看待道德是以政治秩序為基礎,具有政治目標——創造和諧、有序的大同世界。這套信念歷經數千年的打造,使得大家庭生活在擁擠、以血緣為基礎的農業社會里,雖有獨立、家戶的耕作,也要靠社區共同維護基礎建設和秩序。
影響蔣介石的政治觀點和事業,甚至影響到20世紀所有其他中國領導人的第二股力量,是此前六十年內,“天朝上國”一再喪失領土、主權和自尊的慘痛經歷。蔣介石出生時,滿人建立的清朝已經統治中國近兩百五十年,作為帝國的統治者,滿人雖然保持自己的民族語文、禁止滿漢通婚,但采納了許多中華文化。和從前的外族朝代一樣,他們的統治體系要靠漢族大臣、農村精英士紳的合作。可是,十九世紀四十年代的清朝,在西方列強的堅船利炮前,屢戰屢敗;這些西方人不僅相貌迥異于漢人,也不像滿人或者中國其他的少數民族那樣接受中華文化的優勢地位。
一再的戰敗和喪權辱國記錄,實在可怕。十九世紀下半葉,西方列強憑恃軍事力量逼迫中國接受種種屈辱,包括準許鴉片進口;到了二十世紀最初幾年,中國人中吸食鴉片的人數已經達數千萬人之眾。孱弱的清廷被迫接受“治外法權”,把西方人在中國犯罪的司法管轄權讓渡給列強駐華使領館,并且開放通商口岸,準許西方商人及傳教士進出,他們享有即使最富有的中國人也不具有的特權。此外,列強還接管中國海關稅收之管理,以盡可能地榨出他們“被迫”和中國交戰而取得的賠款。
英、法、德、俄全在中國境內取得特殊權益或租界及租借地。美國西部爆發反華暴動,美國國會通過立法,禁止華人移民。接下來,脫離封建孤立狀態僅只四十年的日本,也加入掠奪行列。經過一場短短的戰爭,它強迫中國付出巨額賠償,并且“永久”割讓臺灣。中國人大吃一驚,文化抄襲自中國的“倭寇”而今竟也擁有可與歐洲列強媲美的現代化海軍和陸軍。即使最食古不化的大臣也感到勢必需要激烈改革,可是大權在握的慈禧太后和清廷卻彈壓了光緒皇帝發起的“百日維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