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百歲口述傳記(4)
- 超越百年的人生智慧:周有光自述
- 周有光 文明國
- 4989字
- 2015-06-16 08:58:49
張允和的嘴比較快,什么要隱瞞的話,她一下子就講出來了,人家說她是“快嘴李翠蓮”。張允和學歷史,她研究歷史有條件,因為古文底子好,從小讀古書,《孟子》能從頭到尾背出來。她小時候古文比我讀得多。她常常跟我講讀書的情況,她的讀書時代比我晚一點,因此比我更自由。老師是鼓勵學生自己讀書,她讀了許多翻譯的外國文學,受外國文學的影響比較大。可是另外一方面,她又受昆曲、中國古代文學影響。音樂方面,她喜歡中國古代音樂,我喜歡西洋音樂。她大學還沒有畢業時,我畢業了,大概是一九二七年或一九二八年,我跟她交朋友時,夏天請她到上海聽貝多芬的交響樂,在法租界的法國花園,一個人一個躺椅,躺著聽,很貴,兩個銀元一張票,躺了半天她睡著了。這是一個笑話。她對西洋音樂不像我這么有興趣,我對中國音樂不像她那么有興趣。結了婚,她聽中國音樂我去參加,我聽西洋音樂她去參加。
她的時代比我更自由開放,她是中國第一批女子進大學的。張允和從小就學風琴,那時候沒有鋼琴。我的姐姐喜歡圖畫,我的大姐姐是日本美術學院畢業的,她的圖畫很好。可是我沒有學圖畫,我學拉小提琴,我不想做小提琴家,就是學著好玩,學了再聽小提琴就懂得什么是好壞。在日本,我跟一個老師學小提琴,老師要求我一天拉四個小時,我說:“不行,我是業余玩的,我有我的專業,沒有多少時間。”我不想在音樂上花太長時間。
我和張允和談戀愛時,社會上已經提倡自由戀愛,特別張允和的父親完全采取自由化。可是當時戀愛不像現在,那時候和女朋友同出去,兩個人還要離開一段,不能勾肩搭背,還是比較拘束。一種社會風氣要改變,是慢慢地一步一步來的。
十“舉杯齊眉”
結婚前,我寫信告訴她,說我很窮,恐怕不能給你幸福。她說幸福要自己求得,女人要獨立,女人不依靠男人。她當時的思想也比較開明。
不久我們就在上海結婚。四姐妹里,她最早結婚。我們在上海的婚禮很簡單,提倡結婚不要亂花錢,我們有一個親戚有錢,結婚花了很多錢,我們就反對那一種。當時結婚不得不請客,我們就找了上海青年會,請客簡單便宜。我和張允和的婚禮,我母親去了,我父親沒有去。
除了去日本留學那段時光,我們主要住在上海。她們家住在蘇州,可是她的父親常到上海,她的父親比較有錢,經常在一個旅館租下兩間房子,家里人經常到上海,上海星期六有好的戲,就經常到上海看戲。婚后,我的工作比人家緊張,我在大學教書,同時又在銀行工作,銀行界是晚上的宴會多得不得了,我一概不參加宴會,晚上要準備功課。上一個小時的課,要有六個小時準備。
她婚后主要還是教書。她寫文章有天然的才氣。當年報紙請她編副刊,她有一篇傳播得比較廣——《女人不是花》,因為那時女的工作還是很少,機關里面有一個女職員就叫作“花瓶”。編副刊是她的副業,她把寫文章當成一種興趣。我認為,任何事無論大事小事,沒有興趣是做不好的。興趣是一種推動力,一個人不會對任何東西不感興趣,譬如小孩子要吃奶,就是他的興趣,玩是他的興趣,這種推動力很強。興趣有時候是盲目的,有時候是有目的的,興趣用上去以后,就會對工作的意義更了解,這樣子工作就會做得更好。
抗戰前有一段時間,我們在蘇州租到一所很好的房子,蘇州一個大家造了房子,他們的孩子都在外國,房子沒有人住,就租給我們。那個地方叫烏鵲橋弄,大門外面有一片田,農民種玫瑰花,我們大門一開,一大片玫瑰花,又香又好看。玫瑰花干什么的呢?放到茶里面,叫花茶,玫瑰花茶。種花的農民叫花農,花農有錢。
蘇州的生活還是比較好。打仗以后,蘇州就不行了。近年來才重新建設。比利時的首相從小在書上看到蘇州怎么好,他到中國來,周恩來問他:“你要到什么地方去看?”他說:“我要去蘇州去看。”他到蘇州,說:“不對,不對。”這里看也不對,那里看也不對,都跟書上講的不一樣。
水鄉的蘇州也沒有了,城里原來是一條一條的水。不僅是蘇州、杭州,江南城里都是以水路為干線,以陸路為支線。我們家是后門在水上,前門在岸上,因此有許多橋,蘇州有兩百多座橋,揚州“二十四橋明月夜”,杭州也是很多橋。從辛亥革命以后,慢慢把河填了,水鄉沒有水了。杭州還有西湖,蘇州就搞掉了。不過,現在蘇州郊外搞好了,洞庭山一帶、閶門一帶好玩。江南只有幾個小鎮還保留了水鄉的味道。
別人都說我們結婚七十多年來沒有吵架,就因為我們的親戚經常向我們的保姆詢問此事。其實我們也有吵架,不過我們吵架不會高聲謾罵,不會讓保姆聽到的,也沒有鬧幾個小時的,一般是三兩句話就吵完了。還有一點,我們吵架通常不是為了兩個人的問題,而是因為其他人的問題。的確,我們的婚姻生活是很和諧的。到了北京,一直到我老伴去世,我們每天上午十點鐘喝茶,有的時候也喝咖啡,吃一點小點心。喝茶的時候,我們兩個“舉杯齊眉”,這當然是有一點好玩,更是雙方互相敬重的一種表達。下午三四點鐘,我們又喝茶,又“舉杯齊眉”。有朋友來家里特別是記者,看到我們“舉杯齊眉”,都覺得有趣得不得了。這就對家庭和諧起到作用。還有,我們相信外國哲學家的一句話:“不要生氣!”許多人問我們長壽之道,我們想不出什么道理,可是我們相信不要生氣。因為,外國一位哲學家說:“生氣是用別人的錯誤來懲罰自己。”這是完全對的。譬如,夫婦兩個為了孩子生氣,孩子做錯了一點事情,就大動干戈,實際上就是懲罰自己。我們相信這個話很有道理。所以,我和老伴從相識到相戀到結婚的過程,好像是很平坦的。
對兒子周小平的教育,我花的工夫最少。他在蘇州最好的小學讀書,中學在上海又是最好的,大學是北京大學,后來到科學院工作。本來我想讓他到美國讀書,解放了不能去,科學院派他到蘇聯去讀書,后來中國開放了,他又到美國最好的氣象研究所待了一兩年。我對他沒有多大幫助,他搞科學,我不懂科學。
對孫女周和慶,我很遺憾。我們帶了她到小學一年級,后來就“文化大革命”來了,小孩就離開了我們到她媽媽那邊去,因為我們是“反動學術權威”,受沖擊,小孩在我們那邊不方便。從此以后,她就受“文化大革命”的影響,就不受我們的影響,我們沒有方法指導她。
十一四姐妹
與我們相比,大姐張元和與顧傳玠的情況就曲折一些。張元和在上海讀大學,人漂亮,讀書也好,是大學里的“校花”,被捧得不得了,再加上張家地位,對她的婚姻很不利,一般男孩子不敢問津。所以,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朋友。后來,張元和非常喜歡昆曲,擅唱擅演,而顧傳玠是當時最著名的昆曲演員。張元和因為喜歡昆曲和顧傳玠相識,顧傳玠想追求她,她不敢接近顧傳玠,因為當時演員的地位很低。所以拖了很多年,到抗日戰爭的時候才在上海結婚。舉個例子,我們有一個非常有錢的親戚,是上海一個銀行的董事長。這位大銀行家也是考古家,自己在上海有一棟七層樓的房子,最高一層是他的古董,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甲骨文。我和張允和結婚后就去上海拜訪老長輩,受到了他的熱情接待。我早年搞經濟學,在大學教書,因此他很看重我。但是,張元和與顧傳玠結婚后一起去看他,他不見,搞得張元和很尷尬。這個例子就說明,張元和結婚晚就是因為封建思想嚴重的年代看不到藝術家的價值,看不起演員。后來,大姐姐大姐夫在解放之后到臺灣去了。
三妹張兆和在胡適做校長的中國公學讀書,沈從文在那里教書。沈從文追求張兆和,寫了很多情書給張兆和。張兆和一封也不看,還生氣了,她拿了信告到胡適那里,說沈從文是我的老師,還寫這樣的信給我。胡適的思想跟張兆和不一樣,他說:沈從文沒有結婚,因為傾慕你,給你寫信,這不能算是錯誤。那是一個思想轉變的時代,有很古老的思想,也有很新的思想,同時存在。胡適甚至于講:我是安徽人,你的爸爸也是安徽人,如果讓我去跟你的爸爸講結婚的事,我也愿意。結果,張兆和氣得不得了,就走了……時間一長,兩個人就慢慢好起來,后來還結了婚。他們結婚以后也相處得很好。我們這一生,遇到抗日戰爭、“文化大革命”,顛簸是很大的,能夠有這樣的婚姻已經很不容易。
張兆和和沈從文結婚是在北京,我們沒有辦法參加,不在一個地方。那時候風氣改變得很快,大概到他們結婚的時候,比我們結婚更現代化,更簡單了。我們結婚后準備到日本去,嫁妝都不買。
小妹妹張充和是在北京大學跟外國老師傅漢思相愛,傅漢思是德裔美國人。沈從文家也在北京,張充和在北京大學,星期六就到姐姐家里去,她的老師也到沈從文家里,傅漢思研究中國漢代的賦,把漢賦翻譯成英文,翻譯得好極了。他是研究古代希臘文的,在北京大學教希臘文。張充和與傅漢思二人后來戀愛,他們結婚很簡單,結了婚很快到美國去了。
今天顧傳玠、張元和、張允和、沈從文、張兆和、傅漢思都離我而去,張充和還生活在美國。張充和受到的傳統教育最多,是書法家。張家的叔祖母沒有孩子,喜歡張充和,把她過繼了。叔祖母請一流的國學家教張充和,所以她的古文造詣比其他姐妹都高。二○○四年十月,她回國在北京和蘇州舉行個人書法繪畫展覽。
十二連襟沈從文
沈從文這個人了不起,連小學也沒有畢業,我們親戚的小孩小學畢業了,去告訴他:“我小學畢業了。”他說:“真好,你小學畢業了,我小學還沒有畢業。”我們在上海,他們在北京,所以人家講笑話,說沈從文是京派,我是海派。倒是解放后,我到北京來,這樣就跟沈從文經常在一起了。
一九五五年我到了北京,沈從文也在北京,我們就經常來往。而解放前,因為我在國外,與他沒有什么往來。沈從文是一個很“奇怪”的人,他生于湘西鳳凰,那兒今天都比較閉塞,更不用說當年。但是他家是書香門第,后來慢慢衰敗。他小時候閱讀了很多古書,但連小學都沒有畢業,為找工作糊口,當了軍隊里的一個文書員。當時軍隊很窮,他就把箱子當桌子在上面寫字。在“五四”時代,北京、上海出版了很多譯著,特別是外國小說,這些東西引起沈從文的很大興趣,也使得他受到了新思想的影響。后來,他想辦法進了北京,“鄉下人進城了”。但是他了不起的是,什么都是靠自修成才。他沒有進過新式學校,不懂英文、法文,但是他大量閱讀了法國譯著,自己寫的小說很像法國小說的味道。我想起愛因斯坦講過一句話:一個人活到六七十歲,大概有十三年做工作,有十七年是業余時間,此外是吃飯睡覺的時間。一個人能不能成才,關鍵在于利用你的十七年,能夠利用業余時間的人就能成才,否則就不能成才。這句話非常有道理。
沈從文還有一點了不起,解放以后沈從文被郭沫若定性為“粉紅色文人”。因為沈從文與胡適關系好,胡適當年被貶得一無是處,所以沈從文也受到牽連,被安排到故宮博物院當解說員,別人都以為他很不高興,他一點都不在乎,他說:“我正好有這個機會接觸那么多古董!”于是,他就研究古代服飾,后來寫成《中國古代服飾研究》。這也證明,沈從文度量大,一點架子沒有,這也是他了不起的地方。沈從文如果多活兩年,很有可能得諾貝爾文學獎。
十三留學日本
我在圣約翰大學、光華大學讀書,這兩個大學的畢業生都到美國留學,我因為窮,去不了美國留學。結婚后,我的岳父給張允和兩千塊錢,當時也是一個大數目,我和張允和商量:這兩千塊錢不要用,出去留學。到美國去,不夠,美國要花更多錢,我們就到日本。
日語在那個時候很有用,今天還是很有用。對我來講,我學了法語反而起不到作用。我在美國看到廣告,法國出版了一本書,我去書店買這本書,書店的人說,這本書還沒有出來,可是英文本已經出來了。我買了英文本,法文本就不看了。法語跟英文無形當中是一種競爭,利用法語的機會很少。許多國際會議,都是英語、法語兩種話,實際大家都用英語,不用法語。法語是一種很好的語言,有很豐厚的文化背景,但是我學了很難用上。英語、法語、西班牙語、俄語這四種都是全世界重要的語言,俄語現在不行了,俄羅斯人現在都讀英文了;西班牙語文化背景羞法語的文化背景很深厚,可是在競爭當中,法語失敗了。
留學有兩點好處:日語要學得好,在日本很快就學好,在中國就慢,英語更是這樣子。還有,外國整個學術環境跟中國不一樣,真正讀書要靠自己,留學不留學一樣,在中國也可以學得好的。讀書實際是自己讀的,老師不會來管你,只是指點一下子。
清朝末年就開始有人留學,起初中國沒有大學,后來教會學校到中國來辦,讀大學不一定到外國去了。可是比大學更高的還要到外國,譬如美國有名的大學是以研究生為主,不是以大學本科為主,我們的大學是以本科為主,研究生比較少。真正讀書,自己自修,在中國跟外國完全一樣。我搞字母學是一種興趣,我收集了許多字母學的書,想不到后來有用處。自學是主要的,愛因斯坦講的話一點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