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茶席構成,陰陽和合(2)
- 茶席窺美
- 靜清和
- 4854字
- 2015-06-16 08:06:33
明代是繼唐宋之后的第三個茶文化高峰,在這波瀾壯闊的茶文化復興中,閑靜有致的金沙寺僧,從普通窯器制作的沉淀泥漿中,摶其細土,加以澄煉,捏筑為胎,規而圓之,刳使中空,夾雜在其他日用陶器的空隙中,以劃時代的意義,燒出了第一把紫砂壺。其后,明代萬歷年間的時大彬,仿照供春的款式,批量制作容量較大的紫砂壺。等他游歷蘇州等地,遇到像陳繼儒那樣懂茶愛茶的文人,明白了茶理之后,其制壺風格為之一變,他把文人情趣滲透到壺藝里,開始制作適于文人泡茶的小壺。并且一改金沙寺僧和龔春的“淘細土摶坯”,又在細土中混雜些石英砂顆粒,大彬壺便“不務妍媚而樸雅緊栗,妙不可思”,成為文人案頭的把玩妙品,可生人閑遠之思。明末四公子之一的陳貞慧,是江蘇宜興人,他在《秋園雜佩》里記載:“時壺名遠甚,即遐陬絕域猶知之。其制始于龔春,壺式古樸風雅,茗具中得幽野之趣者。”得幽野旨趣,陳貞慧一語道破了茶與紫砂壺的真正迷人之處。
明代的文人,在泉石竹下、僧寮道院、棲神物外、坐語道德中,清神出表,以瀉清臆,對紫砂壺的形制和大小提出了很高的審美標準。周高起在《陽羨茗壺系》中說:“壺供真茶,正在新泉活火,旋瀹旋啜,以盡色香味之蘊。故壺宜小不宜大,宜淺不宜深,壺蓋宜盎不宜砥,湯力茗香,俾得團結氤氳。”周高起從紫砂壺的結構和審美上,分析了在旋瀹旋啜的飲茶過程中、紫砂壺的選擇問題,值得我們學習仿效。馮可賓《岕茶箋》中的見解,更是獨到,他說:“茶壺以小為貴,每一客,壺一把,任其自斟自飲,方為得趣。何也?壺小則香不渙散,味不耽擱,況茶中香味,不先不后,只有一時。太早則未足,太遲則已過。得見得恰好,一瀉而盡。化而裁之,存乎其人,施于他茶,亦無不可。”
馮可賓講得很客觀,紫砂壺對愛茶之人,確實是以小為佳。得心應手的茶壺,比較容易控制茶與水的比例,容易把握好茶的出湯時間,太早則滋味寡淡,太遲則茶湯過濃、偏于苦澀。個中之妙,是熟諳茶性之后出湯的不先不后,這里的“不先不后,只有一時”,指的就是最佳的泡茶出湯平衡點,此時茶湯的色香味形韻,臻于最佳。
在茶席的應用中,我偏好朱泥的梨形壺。朱泥壺大小適當,密度較高,既不奪茶之香,又無熟湯氣。并且梨形壺身材苗條,曲線簡潔流暢,頗有“從來佳茗似佳人”的柔美,更有大家閨秀的氣度。在茶席的布置中,富有內在韻致的梨形壺,在高度上,不但形成了與品茗杯的俯仰生姿、錯落有致,而且朱紅梨皮的視覺美,與如觸凝脂的觸覺美,極易與茶席上的其他色彩形成對比,而成為茶席的主角。
朱泥梨形壺,胎骨均勻,不豐而秀,極簡的線面和自然的流線,頗具元、明、清三代文人的瀟灑逸趣。古代文人對紫砂壺提出了自己的審美標準:“體小而趣,形神兼備,氣韻生動。”據說惠孟臣和惠逸公造器之初,皆是愛朱泥梨皮的砂胎溫潤,壺形大小適中,又最合把玩的趣性。這種把玩的屬性,正好契合了文人清賞的價值取向,頗得文人趣味。以手中玩物回到內在世界,或放逐,或怡情,超越物質的形似,進而形成傳神生動的美學趣味,這幾乎也是文人玩壺的終極目標,關乎宋、元以來,文人意識中對某種生命真實意義的追尋。朱泥壺往往是茶器中,最能體現溫暖和精巧的典型,這種極簡而又極美的紅潤娟秀,完全消除了多余的視覺累贅,達到了實用美和造型美的最佳平衡,消除了技藝與造物的對立,因此以“手中無梨式,難以言茗事”,表達出歷代文人們對朱泥梨形壺的厚愛。
日本的民藝大師柳宗悅說:“匠師不能為了造美而造美,最美的創作應該起于無心。”談及茶道,他又說:“唯有茶人的出現,才將雜器永遠變成了美麗的茶器。”朱泥梨形壺的創造、盤養、把玩、欣賞,完全符合柳宗悅關于“用與美”的美學觀點。此外,朱泥之美,富有層次變化。在質感上,在品茗盤養的不同階段,或黯然或隱忍,或含蓄或溫潤,實在是妙不可言。
除了茶壺,蓋碗是最便于泡茶的利器。蓋碗茶具,有碗,有蓋,有船。茶碗上大下小,蓋可入碗內,茶船做底承托,后被演繹為“三才碗”,它包含了“天為蓋、地載之、人育之”的哲理。由于瓷器致密,吸水率為零,能夠準確地表達出茶的香氣變化。又因為用蓋碗泡茶出湯時,不像茶壺有流口,對出水的流量形成限制,其出湯的快慢和多少,可以做到無拘無束。所以,用蓋碗泡茶的最大優勢,就是能夠隨心所欲地控制茶湯的濃度、厚度、滋味和香氣變化,可以泡出自己傾心與需要的茶湯,淋漓盡致地揮灑出茶的真味、真香和氣韻,這也是我們把蓋碗稱為“萬能客觀泡茶器”的主要原因。
勻杯,調和公道
勻杯,又稱公道杯。它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后,首先出現在臺灣并應用于茶席的重要器具。公道杯,一方面避免了因泡茶出湯的先后造成的濃度不均勻現象,另一方面,也委婉透露出,不論高官貴族,還是布衣百姓,在茶面前一律平等,既無尊卑貴賤,也無厚此薄彼。如杜牧詩中的寓意:“公道世間唯白發,貴人頭上不曾饒。”
勻杯是茶席上的新寵,經常與泡茶器構成一個方便的泡茶組合區,也是茶席上的不變部分。勻杯在視覺軸線上是縱向的,而茶席的結構,在視覺上整體是呈橫向的,因此選擇器型優美、體量高挑的勻杯,既能增加茶席空間的層次感,又可通過釉色的變化,調節茶席色調的豐富性,增強茶席的詩情畫意。
茶的瀹飲技法的出現,為工夫茶的形成奠定了基礎。清代俞蛟在《潮嘉風月》中寫道:“工夫茶烹治之法,本諸陸羽《茶經》,而器具更為精致。爐形如截筒,高絕約一尺二三寸,以細白泥為之。壺出宜興窯者最佳,圓體扁腹,努嘴曲柄,大者可受半升許。杯、盤則花瓷居多,內外寫山水人物,極工致,類非近代物,然無款識,制自何年,不能考也。爐及壺、盤各一,惟杯之數,同視客之多寡。杯小而盤如滿月。此外尚有瓦鐺、棕墊、紙扇、竹夾,制皆樸雅。壺、盤與杯,舊而佳者,貴如拱璧。尋常舟中,不易得也。先將泉水貯鐺,用細炭煮至初沸,投閩茶于壺內沖之,蓋定復遍澆其上,然后斟而細呷之。氣味芳烈,較嚼梅花更為清絕。”極為講究的工夫茶的四寶,包括了孟臣壺、若深杯、潮汕爐和玉書煨,并沒有公道杯。因為潮州工夫茶、在分茶的過程中,泡茶人直接用孟臣壺把茶湯循環往復、均勻地分到每一個人的茶杯中,即使在出湯將盡時,也會把壺中所余的點滴茶湯,均勻地分斟至每一杯中,這就是所謂的“關公巡城,韓信點兵”。潮汕工夫茶,不使用勻杯過渡,直接分配茶湯,是為了保證茶湯的熱度,擔心多一道工序,會使茶湯的溫度降低,從而影響了茶湯的香氣與韻味。俞蛟的論述中,也提到古舊且品相好的茶壺、茶杯等,在清代已經是貴重且不易得了。早期柴窯燒制的古老茶器,色調內斂,不僅能明顯地改善茶湯,而且可增茶席的沉靜之氣,那種厚重的歲月感,會讓我們的茶席變得更加古樸有味。
凡事皆有利弊,勻杯的出現,雖然可能會對茶湯的溫度和香氣帶來些許的影響,卻很明顯地提高了出湯、分茶的便利性。既能使茶席平面保持干爽,又能使泡茶人更加從容自如地完成出湯和分茶。尤其在出湯的過程中,不必像過去那樣急促,也不必擔憂因時間的拖延,對茶湯濃度造成的變化和影響。應用勻杯之后,可以心平氣和地根據出湯的色澤,判斷調整茶湯的濃度,以便調節出湯的速度,并通過在勻杯內茶湯的自然調和,泡出一盞如心所愿、熨帖內心的好茶。
在茶席的設計中,我們選用的勻杯,大多都沒有把手,這樣能夠有效避免與紫砂壺的把手出現的雷同重復,以免影響視覺的美感。勻杯要盡可能的高于泡茶器,以形成視覺上的高下錯落。為避免分茶燙手,茶湯在勻杯內的最大容量,不宜超過勻杯高度的二分之一。在勻杯的選擇中,要重視勻杯的線條和弧度,是否與拇指和食指構成的手持弧度曲線相吻合,以增加分茶的舒適感、穩定感。更要關注勻杯的流口設計是否科學?在分茶時斷水是否干脆?以免在分茶時,造成茶湯的余滴沿杯壁下流,影響席面的干燥和清潔。勻杯流口的設計好壞,是考量一只勻杯是否合格的唯一標準。
勻杯,在茶席的構成元素中,身材相對較高,無論從茶席的哪一個方向觀察,都會比較顯眼,因此勻杯釉色的選擇,相對茶席的構圖而言,可能會是畫龍點睛之筆。我喜歡選用外觀對比色彩比較強烈,相對純凈的胭脂水、蘋果綠、祭藍、祭紅、明黃等單色勻杯,應用到茶席設計中,常會產生出其不意的效果。
茶杯,溫潤啜香
古時候的飲茶茶具,主要有茶碗,碗,古稱“椀”或“盌”。先秦時期,又有“榶盂”之名。《荀子》說:“魯人以榶,衛人用柯。”(注:盌謂之榶,盂謂之柯。)白居易詩中有:“晝日一餐茶兩碗,更無所要到明朝。”韓愈也有詩:“云紜寂寂聽,茗盌纖纖捧。”
到宋代,開始有了茶杯之名,陸游有詩:“藤杖有時緣石瞪,風爐隨時置茶杯。”明代錢椿年的《茶譜》里,把茶盞雅稱為“啜香”,名至實歸。三口為品,四口為啜,杯盞的唇口相依間,心品慢嗅茶的蘭馨梅馥,杯底的冷香盤桓,讓人沉醉,如沐春風,醍醐灌頂,“啜香”的雅號,真是貼切風雅。杜甫有詩:“落日平臺上,春風啜茗時。”唐代皎然也有“霜天半夜芳草折,爛漫湘花啜又生”的詩句。
陸羽提出的“青瓷益茶”,于今天卻未必恰當。唐代的綠茶是蒸青工藝,煎茶前,茶餅要用火炙烤與碾碎,茶葉在這些工序中,內質會多少發生一些氧化,所以,煎出的茶湯,多少會綠中泛著點橙黃。陸羽推崇青瓷,首先是因為青瓷類冰似玉。淡青色的茶盞,可使茶湯與盞色相映生輝,“半甌清冷綠”,不像邢瓷白而使茶湯顯得偏紅。也不像壽州瓷黃,而映襯的茶湯偏紫。諸如此類的巧用釉色襯托,使得煎茶后的茶湯,顯色更加翠綠,從而達到了增益茶湯的效果。
宋代崇尚茶色白的湯花云腳,茶欲白,盞欲黑。宋人斗茶時,崇尚黑褐色的茶盞,自然也在情理之中。“茶多盞小,則受湯不盡。”由于在點茶過程中,需要用茶筅擊拂攪勻茶湯,因此宋代的茶盞,大部分容量較大,一般都會有配套的茶托。
明代至今,茶的蒸青改為了炒青和烘青,綠茶的撮泡,取代了復雜的煎茶和點茶,茶的品飲方式變得更加快捷儒雅,趨于盡善盡美。所以在茶器中,尤其是茶杯的外形,開始變得靈巧和精美,茶杯的選擇和審美,開始以小為佳,以白為貴。明代文震亨在《長物志》中說,明宣宗朱瞻基喜用“尖足茶盞,料精式雅,質厚難冷,潔白如玉,可試茶色,盞中第一”。明宣宗喜愛的御用茶盞,其尖足不穩,不值得提倡。茶盞壁厚保溫,多少還是受了宋代建盞的影響。但其“潔白如玉,可試茶色”的美學觀點,確實是飲茶史上的創新之舉,夸耀為“盞中第一”也不為過。
近代學者翁輝東在《潮州茶經》中寫道:“此外,仍有精美小杯,徑不及寸,建窯白瓷制者,質薄如紙,色潔如玉,蓋不薄則不能起香,不潔則不能襯色。”翁輝東認為茶杯的不薄不能起香,是從工夫茶的品飲角度提出的。工夫茶的喝法,講究的是要趁熱飲,杯壁厚度大了,便會迅速吸收茶湯的熱量,從而會影響茶的香氣。民間“喝茶不燙嘴,不如喝白水”的講究,其內涵表述的就是茶湯不熱便會不香的道理。
清代以后,六大茶類開始百花齊放,相繼登場。茶湯顏色或橙黃或緋紅的烏龍茶和紅茶出現以后,對豐富繽紛茶湯的察顏觀色,使得雪白的茶盞或內壁潔白的茶杯,對湯色的呈現更加清透與準確。茶盞以白為貴,于是變得更加合乎情理。釉水純白的茶杯,便具有了賞茶、別茶標準器的優勢,從而能夠根據茶湯的色澤變化,十分方便地判別茶質的優劣,茶類的發酵程度,焙火的高低,茶品的年份轉化,等等。
茶杯雖小,卻是一席茶中不可忽視的主角。茶杯的釉色、釉水的配比、胎體的厚薄、燒結的溫度、器型的高低、口沿的敞斂,實實在在地影響著一杯茶香氣的聚散和茶湯的滋味。一個好的茶杯,執手在握,輕盈溫潤。杯口與唇齒相依,飲盡茶湯的一刻,猶愛人柔情似水的熨帖,頃刻便會生出“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情愫和執著。
我欣賞明代甜白釉的花口杯,白如凝脂,素猶積雪。那滋潤的白,不泛青,不煞白,一杯在手,釉白酥潤,如盤玩和田白玉,溫潤以澤,細膩舒滑。甜白釉色的杯子,尤其適合茶的品飲與欣賞。講究喝茶的人,都是一茶一杯。因為不同壁厚、不同材質、不同杯形、不同釉色、不同燒造氛圍的茶杯,會在不同層面上,深刻影響著茶湯的觀感、茶湯的表現、茶湯的香氣存留等等。所以當品茗上升到雅致階段,總要為某類茶、某種茶,選配好最能精彩表現它的茶杯,杯子是茶最好的嫁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