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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在醫學院學習的最后一年,我曾經照料過一個病人。那是好幾年前的事了,可直到現在我都無法忘記。當時我正輪崗到內科實習,高級住院醫生分配了三個病人讓我照管,其中有一個滿臉皺紋、七十來歲的葡萄牙裔老太太,入院原因是“感覺不太舒服”。她說自己全身疼痛,總是覺得有氣無力,還老咳嗽。她沒有發燒,脈搏和血壓也都正常,但化驗結果顯示,她的白細胞數異常地高。胸部X光片表明她可能是患了肺炎——只是可能而已。基于上述原因,內科醫生將她收治住院,而后就交給我負責。我按照內科醫生的吩咐,針對她患肺炎的可能性,開始為她注射一種抗生素。接下去的幾天里,我每天都過去看她兩次,檢查她的各項生命體征,用聽診器聽她的肺部聲音,查看化驗結果;然而每天都是老樣子,咳嗽,沒有發燒,就是感覺不舒服。我想,就這樣一直給她注射抗生素吧,她會好起來的。

一天早晨7點鐘我巡房時,她抱怨說夜里失眠,并且整晚出汗。我們查看了她的各項數據,依然沒有發燒,血壓也正常,只是心率比以往稍稍快了一些,僅此而已。高級住院醫生囑咐我,要密切留意她的情況。我回答說沒問題,暗自盤算著午飯前后再過來看看。然而,就在當天上午,高級住院醫生卻親自去了兩次。

就是這個小小的舉動,讓我以后經常回想起來。這只是很小的一件事,但這細微的舉動卻體現出他的盡職盡責。早晨巡房的時候,他察覺到病人有些不對勁,就一直掛在心上。

看病人可不是個兩秒鐘就能完成的事情。老太太住在醫院的14樓,而我們早晨的例會、自助餐廳,還有醫生的辦公室等都在低層,醫院的電梯又素來以龜速而臭名昭著。作為高級住院醫生,他還要親自主持一個教學會議。其實,他大可以等著護士發現問題后再來通知他——大多數醫生都是這樣做的,或者指派一位初級住院醫生去探視那個病患。但他沒有這么做,他選擇親自上樓去看。

第一次去,他發現那個老太太發燒到38.9℃,于是加大了鼻腔插管的輸氧量。第二次,他發現她的血壓已經下降,有了休克的跡象,形勢十分危急。于是,讓護士把鼻腔插管換成了氧氣面罩,并把她轉移到了重癥監護室。等我得知發生了什么事的時候,他已經采取了治療措施,換用新的抗生素,進行靜脈輸液,利用藥物來維持她的血壓。由于他的親自探視,老太太最終得以活命,而且康復進展非常順利,再也不需要戴呼吸器了。24小時之后,她的熱度退了下來,三天后就出院回家了。

在某些領域,我們很容易就會失敗,想達到精通和出眾,到底要具備什么?那天,那位高級住院醫生在我面前展示的不僅僅是專業能力——掌握肺炎的一般發展規律,熟知恰當的治療方法,更重要的是,洞悉具體的細節,在那個特定的時刻、利用特定的資源和可調配的人手,抓住時機并挽救了病人的生命。

人們常常關注那些偉大的運動員,從他們身上尋找成功的秘訣。對于我們外科醫生來說,運動員身上的確有一些長處值得學習,譬如毅力、勤奮地練習和實踐、精益求精。不過,醫學領域畢竟與運動場不同。當病人面臨生命危險時,我們作出任何決斷,發生任何疏失,從本質上來說都關乎人的生死存亡。大眾對我們的殷切期望,也會讓我們壓力倍增。我們的任務是對抗疾病,運用科學讓每一個人都盡可能活得長久、健康。但具體如何實現往往是不明確的。需要掌握的信息浩瀚無邊,我們所知的又總是不夠完備。另一方面,我們還必須在工作中體現人性化,態度和藹,滿懷關切。醫療工作之所以讓人又愛又恨,就是因為我們的成敗不僅關系到病人的生死,而且牽涉到眾多復雜的層面。

* * * *

最近,我接手了一個乳腺癌患者,名叫弗吉尼婭·馬格布,64歲,是一個英語教師。她的乳房里長了一個鵪鶉蛋大小的腫瘤,直徑約1.9厘米。她權衡了各種選擇,最終決定采取保守療法,將腫瘤切除,保留乳房。

手術并不困難,也沒什么危險性,但手術小組仍然小心謹慎地對待每一個步驟。手術當天,進手術室之前,麻醉師反復核對馬格布的醫療記錄和用藥記錄,查看她的化驗結果和心電圖,確定她至少六個小時沒有進食,并讓她張開嘴,檢查有沒有可能脫落的牙齒或是忘記取出的假牙;一名護士核對了她的姓名標識,確保她就是手術對象,跟她本人核實藥物過敏史,確認她在手術同意書上簽過字,并確定她沒有佩戴隱形眼鏡和珠寶首飾;我用標簽筆在腫塊的位置作了一個記號,這樣在手術時就不會搞錯開刀部位。

那天早上,在手術之前,為了在手術時將癌細胞徹底切除,我們在她乳房腫塊周圍注射了小劑量的放射性指示劑。到了下午兩點,在手術室里,前一臺手術已經完成,手術室徹底清潔干凈,需要的設備也都已經就位。這時,我接到一個電話。

“她的手術被推遲了。”一位負責調控手術室的女士這樣告訴我。

“為什么?”我問道。

“術后恢復室患者麻醉后蘇醒及恢復的場所。——譯者注滿了。因此有三個手術室沒辦法把病人送出來,所有后續手術都暫停,直到恢復室開放。”

“好吧,沒問題。”這種事情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發生一次,我們只好等著。然而,到了4點,馬格布還沒有被送進手術室,于是我打電話給調控室,想問問情況怎么樣了。

我被告知,恢復室已經開放了,但馬格布的手術室被一個急診科送來的大動脈瘤破裂的病人給占用了。工作人員將會設法給我們騰出另外一間。

此時,馬格布正躺在術前等候室里,我向她解釋目前的狀況,并表達了歉意。我告訴她,應該不會再等太久了。她倒是很樂觀,跟我說,順其自然吧。她努力想要睡著,好讓時間過得快一點,可總是頻繁醒來。每次她醒來的時候,情況都沒有什么進展。

6點的時候,我再次打電話過去,被告知已經騰出了一間手術室,不過現在的問題是沒有護士。我們醫院共有42間手術室,5點過后,值班的護士人數只夠分配給17間,而現在,已經有23臺手術在進行——他已經強制性地要求6間手術室里的護士加班了,不能再讓其他人這么做了。因此絕對不可能再插進來一個病人。

“那么,照你估計,馬格布要等到什么時候?”

“也許她今天做不了手術了。”那邊的負責人說。他指出,7點以后,值班的護士就只夠9間手術室的了;而11點之后,頂多還剩下5間有護士。馬格布不是唯一一個在等待做手術的病人。“她的手術很可能會被取消。”他說。

取消?我們怎么能夠把手術取消?!

我親自下樓趕到調控室。一進門,就看見一位外科醫生正站在那里,努力游說當班的麻醉師;另一個醫生正沖著調控室主管大吼大叫。每個人都想要一間手術室,可沒有足夠的手術室供應。一位肺癌患者需要做癌細胞切除手術,另一個病人脖子里長了一個腫塊需要檢測。“我的手術很快。”一位醫生爭辯說。“我的病人不能再等了。”另一位說。盡管調控室允諾第二天給我們安排手術室,可我們誰也不愿意。每個人的日程表上都已經安排好了其他病人,如果今天的手術推遲到明天,那么預定明天手術的病人就得取消或被推遲。而且,誰又能保證明天不會繼續出現這種混亂情況呢?

我想爭取為馬格布做手術。她長了乳腺惡性腫瘤,那腫瘤必須拿出來。手術宜早不宜遲。8個小時之前注射進她體內的放射性指示劑正在逐漸失去效用,推遲手術意味著她必須再次接受注射,那么她所受的輻射量將會變成兩倍,而這一切僅僅是因為找不到一間手術室。“對病人不公平。”我說道。

然而,問題依然存在。

當你成為一名醫生,剛踏入這個行業,也許認為這份工作需要的不過就是謹慎的診斷、高超的技術,以及關懷他人的善心。但你很快會發現,事實并非如此。我們面臨著似乎永無休止、花樣百出的障礙,但是同時我們必須不斷前進、改善和提高。

這個世界躁動、無序、動蕩不安,醫學作為其中的一部分,不可能獨善其身。更何況,醫學界不過是由我們這樣一群普通人組成而已。人類易受迷惑、身心脆弱、眼界狹隘的弱點,我們一個都不少。盡管如此,選擇醫生這個職業,就意味著我們要過負有責任的生活。那么,問題在于,接受這份責任之后,我們該怎樣做好這個工作。

弗吉尼婭·馬格布躺在那里又等了兩個小時,心神不安,饑腸轆轆。等候室里一扇窗戶也沒有,一片靜謐,只有白色的燈光。時鐘“滴答滴答”,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有時候,我會感覺自己面對的是一部龐大、復雜得無法想象的機器,它的齒輪從來都只按照自己的節奏運轉,根本不理會他人的想法。我素來相信只要治病救人、多做努力,也許就能扭轉他們的命運,但是,到了此刻,心中卻充滿了無能為力的懊惱。

馬格布問我當天晚上是否真的能做上手術。我回答說,可能性已經非常小了。但我無法說服自己把她送回病房,我請求她和我一起堅持等待。然后,就在快8點時,我的呼叫器上收到一條消息:“請把病人帶到29號手術室。”后來我知道,有兩名護士本來可以下班回家了,但是看到手術室里的人手嚴重不足,便自愿留下來加班。當我詢問其中一位護士時,她遲疑了一下,說:“反正我今晚也沒有其他重要安排。”看,當你做出努力的時候,你會發現自己并不是唯一一個愿意這么做的人。

收到呼叫的11分鐘之后,馬格布躺在了手術臺上,一支鎮靜劑注射進她的體內。腫瘤順利取出。活檢結果證明,癌細胞沒有轉移到淋巴結。手術成功了。我們收拾器具的時候,她平靜地醒來。她凝視著上方的手術燈。

“那燈看上去好像一顆顆閃亮的貝殼。”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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