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華與《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史》
戴逸
戴逸,國家清史編纂委員會主任、中國人民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
《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史》一書在新中國誕生60周年之際,第15次出版了。作者是我早年的導師、著名的馬克思主義歷史學家、教育家胡華教授(1921—1987)。為此,我感到由衷的高興。這本書歷經(jīng)60年的風風雨雨,至今依然像寶石一樣熠熠生輝。
《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史》最初是作為教材問世于20世紀40年代末。1948年8月,以陜北公學為前身的晉察冀華北聯(lián)合大學和晉冀魯豫的北方大學合并,建立了華北大學。當時的主要任務就是配合解放全中國,為迅速建立的各級新生的人民政權(quán)培訓大量急需的干部。在此形勢下,華北大學出版了一本由胡華編寫的教材,名為《中國近代革命史講話初稿》,該書就是《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史》的雛形。
早在1940年1月毛澤東的《新民主主義論》發(fā)表后,深入抗日敵后辦學的華北聯(lián)大就把這篇著作列為中國革命問題課的主要教材。為幫助學生理解新民主主義革命的理論,畢業(yè)于陜北公學的胡華,在成仿吾、江隆基、何干之等前輩的指導下,于當年4月開始講授“中國近代革命運動史”。那時,他才19歲。當他鉆研了毛澤東的《新民主主義論》后,《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史》一書的指導思想就已初步形成了。
胡華備課、著書的資料,是用生命保存下來的。1939年9月,華北聯(lián)大師生從延安赴晉察冀抗日根據(jù)地,征途3000多里,跋山涉水,歷盡艱辛。當跨越同蒲鐵路的敵人封鎖線時,大家背著背包(內(nèi)有被子、衣服、書籍等)冒著生命危險趁著夜色急行軍,一口氣就是140里。經(jīng)歷過那次行軍的丁一嵐同志(中國國際廣播電臺原臺長、鄧拓夫人)曾回憶說:“在跑步行軍時,背包越背越重,喘氣都很困難,許多師生在途中痛心地扔掉了一些書。胡華告訴我,當時他也跑得氣喘吁吁,但是他咬著牙堅持背著三十多本成仿吾校長與何干之同志在延安送給他的關(guān)于革命理論的書,有的還有毛主席親筆簽名。他一本也沒有扔。在那種緊張的情況下,他內(nèi)心的斗爭,我是十分理解的。對一個研究學問的人來說,‘書’是他生命的一部分。那些沉重的、寶貴的書,始終緊貼在胡華的背上一起過了敵人的封鎖線。”《他驟然離開了我們》,見《胡華紀念文集》。
1948年7月,黨中央在對華北大學的有關(guān)決定中,規(guī)定要開設(shè)“中共黨史”課,胡華擔任了中共黨史教學組組長。由于華大的學生大部分來自國民黨統(tǒng)治區(qū),他們對中國革命的歷史了解很少,因此講授新民主主義革命理論的時候,常常要結(jié)合著歷史來講,才能收到更好的效果。后來歷史部分越講越多,便把這門課程改為“新民主主義革命的理論和歷史”。從此,新民主主義革命史作為最重要的政治理論課程之一,就成了一門專門的學科。胡華一邊給華北大學全校上課,一邊負責編寫教材,這部教材從開始的“中國近代革命史”逐漸形成為“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史”。
當時寫作條件十分艱苦,“稿紙”是邊區(qū)自造的黃色土紙,墨水(蘸水筆用)則是用紫色顏料配制的。作為胡華的學生并伴隨他近半個世紀的彭明教授曾這樣講述:在剛解放的河北正定城勝利街一座民房里,“沒有電燈,也沒有煤油燈。只有一只漆黑的小鐵碗盛著為數(shù)不多的菜子油;幾支燈芯草輪流地燃起一縷縷搖曳不定的燈光。燈光下,一位不滿27歲的青年正在用一支蘸水的鋼筆(還需不時地更換筆尖)奮筆疾書。時值三伏天,他還需不時地抽出一只手來拍打叮在腿上的蚊蠅。已是深夜了,他站起來伸伸手腳,繼續(xù)伏在案上,這就是我所見到的胡華在1948年夏秋寫作《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史》時的情景……”《科學研究的艱苦歲月》,見《胡華紀念文集》。
1948年10月,我作為熱血青年(北大學生,因參加學運而被反動當局通緝)從國民黨統(tǒng)治下的北平進入解放區(qū),就讀華北大學。華大是一座革命的熔爐,鍛煉、培養(yǎng)青年知識分子以迎接即將來臨的全國勝利。學校分成四個部,我所在的一部是政治部,對青年知識分子進行短期培訓。胡華是華北大學一部最年輕的教師,給我們講授新民主主義革命史。我雖然是北京大學歷史系的學生,熱愛歷史專業(yè),讀過一些通史和專門史,卻從來沒有聽說過中國共產(chǎn)黨的歷史。黨如何誕生、如何成長、如何奮斗、如何歷經(jīng)挫折走向勝利,我毫無所知。第一次從胡華那里聽到這些知識,了解當代最重要的歷史發(fā)展,猶如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世界,對共產(chǎn)黨的崇敬之心油然而生,革命的信念更加堅定。
那時,知識青年成群結(jié)隊投奔革命陣營,華大的學生激增,幾天之內(nèi)就新編一個班,我被編在第十七班。上課是在廣場上,成千人坐著小馬扎聽課。華北大學的教師們都富有革命經(jīng)驗,學識廣博,口才雄辯。胡華是很突出的一位,他的課程內(nèi)容豐富、條理清晰、語言生動,分析史實精辟而深刻,講課帶著充沛的革命感情。當他講到死難的烈士,淋漓盡致地刻畫了可歌可泣的斗爭情節(jié),真實地反映了愛國愛黨的浩然正氣和甘冒斧鉞的剛烈精神。每至激動處,他往往聲淚俱下,滿座動容,成千青年的心靈被課程內(nèi)容深深打動。我聽了他的課,從心底為這位只有27歲的革命老師所折服。那期間,他還擔任著第十一班的班主任。蘇星(原中央黨校副校長、《求是》雜志主編)當時在第十一班做胡華的助手,他回憶說:“胡華講新民主主義革命史,內(nèi)容豐富,很受同學歡迎……聽了胡華老師的講課,使我們看到了新中國的未來。”蘇星:《回憶華北大學政治十一班》,載《百年潮》,2007(5)。
1948年底,我在華北大學第一部學習結(jié)業(yè),留校工作,恰好分配到第一部政治研究室中國革命史組當研究生,導師就是胡華老師。我還清楚地記得第一次謁見導師時的情景:在昏暗矮小的住房里,他正披著一件舊羊皮大衣,伏案疾書,整理革命史講稿。他停下筆來,和藹地詢問我們的姓名、年齡、經(jīng)歷,跟我們說研究革命史的重要性,熱情地勉勵我們。能夠和這樣一位年輕而博學的導師朝夕相處,隨時請教,我心中非常高興。
此后三年間,我一直跟隨胡華老師學習和工作。當時他正忙著寫作和修改《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史(初稿)》一書,十分重視收集更豐富的史料,設(shè)法尋覓各種書籍、報刊。他又拜訪會見了許多黨史事件的親歷者,進行口述記錄。當時在他的指導下,我們通過抄錄、分類、歸納、精選,后來編輯成《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史參考資料》,由商務印書館出版,主編是胡華,編輯是彥奇和我兩人。書中收錄的黨的各個時期的重要文件和許多文章,全是胡華個人收藏和從各處借來的,當時都是難得的珍貴資料。
胡華勤奮謙虛,嚴謹治學,對學生親切和藹,愛護備至。我們在他身邊,深受他的影響。我的處女作《中國抗戰(zhàn)史演義》就是在他悉心指導和幫助下出版的。回憶我自己的治學道路,十分慶幸得遇這樣一位良師。
新中國誕生,以華北大學為基礎(chǔ)的中國人民大學在北京建校。此間,全國掀起了學習革命史的熱潮。胡華在許多高校和單位講課、作報告,聽過他課的人不下幾十萬人。同時,他參加了全國政協(xié)學習委員會的工作,在周恩來、李維漢、徐冰等同志領(lǐng)導下,組織、指導有關(guān)民主人士的理論學習。他還忙著出版書籍、為報刊寫文章,并在北京人民廣播電臺連續(xù)向全國進行學習新民主主義革命史的播講。其學科建樹影響之廣、效益之大是難以估量的。胡華不愧是革命隊伍中杰出的教育家、宣傳家。
胡華編寫的《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史(初稿)》一書,經(jīng)周恩來、吳玉章和胡喬木、田家英、王惠德、鄧拓、胡繩、葉蠖生、何干之等有關(guān)領(lǐng)導及學術(shù)界專家提出意見修改后,于1950年3月由全國新華書店及人民出版社出版。這本書系統(tǒng)而簡明地總結(jié)了中國共產(chǎn)黨把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歷史過程,是新中國第一本用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編寫的中國現(xiàn)代革命史。它很快成為了全國干部、青年和高等院校學生學習中共黨史的基本教材。該書在“文化大革命”以前印了13版,發(fā)行230多萬冊,除了中文版、日文版和朝鮮文版外,還用哈薩克、維吾爾等少數(shù)民族文字印刷發(fā)行。
1950年4月20日,《人民日報》曾發(fā)表了一篇題為《評〈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史(初稿)〉》(唐天健)的文章,把胡華在這本書中以人民為歷史主人、以黨領(lǐng)導中國革命30年光輝歷史為敘述主體的科學觀點作了概括的介紹:“首先,是把共產(chǎn)黨所領(lǐng)導的人民大革命當作現(xiàn)代史的主流來處理的,這就符合了客觀歷史的真實。比如五四運動,許多人總是把它單純地看作新文化運動或愛國運動,這本書把它寫成是‘新民主主義革命的開端’,是‘反帝國主義的運動,又是反封建的運動’”,“抗日民族解放戰(zhàn)爭是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著人民解放軍及廣大人民進行的,在若干歷史小冊子及歷史教科書中,也都抹殺了這個鐵一般的歷史事實……這本書卻按照事實而將戰(zhàn)爭中的艱苦斗爭與戰(zhàn)爭后的榮譽歸之于人民……”“其次,是關(guān)于近30年來的中國革命為中國共產(chǎn)黨所領(lǐng)導的問題……編者在這本書里介紹了認識這個問題的科學觀點,強調(diào)是依靠了理論與政策的正確。從鴉片戰(zhàn)爭到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以前的80年中,中國人民曾經(jīng)進行了無數(shù)次的求解放斗爭,但是只有到共產(chǎn)黨成立以后才明確地指出了中國革命的任務是反帝與反封建,從此以后,中國的革命運動才得到了正確的理論指導。這本書中,在歷史發(fā)展的關(guān)鍵問題上,對于經(jīng)過毛澤東同志在不同的歷史條件下發(fā)揮了的革命理論在革命指導上所起的作用,作了比較清楚的指點……”
該文也就“初稿”提出了一些修改意見,連同各方面的反映意見,胡華始終虛心地接受并進行考訂,在后來屢屢再版時認真地進行過多次修訂。《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史》從初版到第13版,一直稱為“初稿”。這是因為,書雖然出版了,但作者始終認為,這本“應急之作”有待于聽取各界讀者的指正,不斷補充修訂。這足見胡華老師謙虛治學的態(tài)度。由于該書是為新中國誕生而作,在海內(nèi)外有十分廣泛的影響,北京圖書館曾把這本書的手稿征集在國家的珍本文庫中。
中國人民大學原黨委書記張騰霄評價《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史》一書說:許多讀者通過《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史》的學習,腦子里存在的問題逐步得到了回答,認識到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的勝利是必然的,是遵循中國歷史和革命的規(guī)律前進的。他贊揚說:胡華一方面是“桃李滿天下”,在革命和建設(shè)時期,他教的學生奮戰(zhàn)在全國各個戰(zhàn)線上。孔夫子學生三千,賢者七十二,哲人十二……胡華同志的學生大大超過了三千,其中不少是國家重要的領(lǐng)導干部,為革命和建設(shè)作出了重要的貢獻。另一方面,胡華同志是多產(chǎn)作家,在華北聯(lián)合大學時期,他就在教學過程中,發(fā)表了不少有關(guān)黨史方面的文章,特別是新中國成立以后,發(fā)表了不少的專著,既有普及方面的著作,為廣大群眾學習黨史提供了方便;又有專門黨史方面的探討。許多黨史方面的事端、疑難,經(jīng)過胡華同志的探索,還它們歷史的原來面目,極大地提高了黨史的科學水平。參見《獻身革命事業(yè)深治黨史科學》,見《胡華紀念文集》。正因為如此,曾任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副主任的著名歷史學家李新同志稱胡華為“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史和中共黨史學科的奠基人之一”《他的一生很有價值》,見《胡華紀念文集》。
我后來從事了清史研究,雖然與胡華不能朝夕相處,但我們作為近鄰,常在一起促膝談心。“文化大革命”中,我們一起遭受過造反派的沖擊,擠在一間“牛棚”里;在江西五七干校,我們還曾同在養(yǎng)豬班當過“豬倌”……師生情誼,歷久而彌深,我始終感激他對我的培育之情。
1981年,中國青年出版社應改革開放新時期青年學習中國現(xiàn)代革命史的需要,再版了《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史》一書。我了解到,這是經(jīng)胡華按照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和六中全會的精神,以新的研究成果再次親自補充、修訂過的。1983年又進行了第二次印刷,共十萬余冊。
2009年,經(jīng)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專家們的修訂,中國青年出版社重新出版胡華的《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史》,這是具有切合歷史和時代意義的。在紀念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30周年大會上,胡錦濤總書記的講話談到,中國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的新民主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革命“推翻了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官僚資本主義在中國的統(tǒng)治,建立了新中國,確立了社會主義制度,為當代中國一切發(fā)展進步奠定了根本政治前提和制度基礎(chǔ)”。胡錦濤總書記還曾指出過,把學習中國革命史與推進馬克思主義的中國化緊密結(jié)合起來;把學習中國革命史與加強理想信念教育緊密結(jié)合起來;把學習中國革命史與加強黨的先進性建設(shè)緊密結(jié)合起來。
對于今天的讀者,特別是青年讀者來說,有機會讀到該書,來了解什么是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了解中國人民為什么在災難深重的舊中國選擇了中國共產(chǎn)黨,了解中國共產(chǎn)黨如何領(lǐng)導中國人民完成新民主主義革命建立了新中國,是十分有益的。我認為,該書既有厚重的學術(shù)深度又具有簡明革命歷史讀本的特點,是普及新民主主義革命史知識的好書,中國青年出版社的再版是非常必要、非常及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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