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回家,難道就要在劉家呆下去嗎?不能。不管怎么說,身體已經養好了,得離開劉家,是不是回去另說,離開才是第一要務。
他選定了一個日子,就要告別劉家父女,卻劉玉蓉怎么也不讓他走。
“你回去干什么呢?你家里也沒人,還不如就在我這里呆下去。”劉玉蓉幾乎是用下命令的口吻說道。
“可是,我畢竟總是要回去我自己的家啊。”歐陽錦亮說道。
“你就不能把這里當成你的家嗎?”劉玉蓉氣得差一點跳起來了,大聲說完這一句,一溜煙地跑出去了。
歐陽錦亮怔了好半晌,真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劉玉蓉的父親深知女兒的性子,連忙幫助女兒再三挽留歐陽錦亮,許諾為他請漢口最好的老師教他,一定會讓他考取功名。
劉家父女殷勤挽留,歐陽錦亮躊躇一陣,尋思道:繼續尋找弟弟只能徒耗時日,回家去既不好向列祖列宗交代又怎么也不能考取功名,不如就留在這里,說不定逮著機會,真的能夠走進科舉考場,撈個一官半職,豈不快哉,也就答應下來了。
歐陽錦亮一留下來,劉父果然一諾千金,像對待親生兒子一樣對待歐陽錦亮,不僅不讓他操一點心,還為他請來了全漢口最好的老師。
劉玉蓉有了歐陽錦亮做伴,也收了一些性子,開始跟著老師讀起了書本。不過,她仍然對女人家必須做的事不上心,只有歐陽錦亮喜歡的事,她才做。她也不是什么都依著歐陽錦亮,時不時還會主動去撩撥他一下,令他略略有些難堪,她就非常高興。
一直這樣下去,歐陽錦亮就會走進考場。可是,他心里的疙瘩并沒有完全消除,時時覺得哪怕自己學得再好,哪怕老師逢人就說自己準是考狀元的料,也許到時候還是不敢參加考試。因為害怕考上之后露了祖父曾被先皇還是先皇的先皇砍頭的事情,自己就將吃不了兜著走。他心里矛盾極了,自身又無法解決,最后卻被劉玉蓉的父親替他解決了。
歐陽錦亮在劉家大約呆了三年,劉父突然生了重病,而且一病不起,全漢口最好的大夫連成串地往他家里跑,為他望聞聽切為他開藥熬湯,也抵不住老人家一天一天地離黃土近了。
老人家自知不久于人世,拉著歐陽錦亮的手,說道:“錦亮,我把蓉兒交給你,希望你好好對待她。”
“你和蓉兒對我恩重如山,我一定會把她當主子一樣伺候好。”歐陽錦亮沒明白老人家的心意,說道。
“我不要你像主子一樣對待她,你們早已是兄妹一樣的關系了。”
“好的,我一定會像對待親妹妹一樣對待她。”
“我也不是要你像對待親妹妹一樣對待她。”
歐陽錦亮懵了,怎么也猜不透老人家的心意,只好怔怔地看著老人家。
“要不是你來到劉家,我真的不知道蓉兒會成什么樣子。原先,她任性慣了,是你改變了她。知道這是為什么嗎?她是喜歡上你了。希望我走后,你們長大了,你能和她好好過日子。我沒有其他東西留給你們,只有幾家豆皮店。你們就賣了它們,去讀書去考取功名。”
歐陽錦亮似乎這才明白劉玉蓉為什么會在他面前露出種種怪異行為。他原先一門心思要尋找弟弟,要實現祖宗的遺訓,壓根也沒有想過會和哪一個女人扯上關系。是老人家臨終前的一席話,在他心里打開了一扇門窗。他終于知道他還需要愛,還需要跟一個女孩子結婚。這一覺醒,他馬上發覺自己也是愛劉玉蓉的,離不開劉玉蓉的。
但是,他還有一件事情沒有按照老人家的遺愿做。他把老師辭退了掉,年紀輕輕,就擔當起了管理劉記豆皮店的重任。因為他知道,豆皮店里寄托了劉玉蓉的父母對她的愛,也寄托了他對劉玉蓉的愛,更是一種理想的避難場所:他得逃離科舉考試,逃離功名。
他很快就學會了經營,并且和劉玉蓉一道,不斷地研究總結新的豆皮制作工藝和配方。時間不長,名聲比劉父在世的時候還要響亮。開的連鎖店越來越多,盈利也越來越大。卻畢竟豆皮店再多,所賺的銀兩也有限。歐陽錦亮在商業上打滾幾年,漸漸對經商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已經不滿足于僅僅只是開豆皮店了,他繼續擴大經營,接連開了好幾家酒肆。日子不長,就成了漢口首屈一指的餐飲業巨子。
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們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了。兩人心里早就有了對方,遮人耳目地請了媒人,把一套結婚的程序做得足足的,哄動了整個漢口,連身在武昌的達官貴人談起他們的婚事,也不能不羨慕。
幾年后,他們就有了一個女兒。
歐陽錦亮有了后,而且一生就是女兒,再次破了歐陽家族幾世都只添一個男丁的魔咒,覺得上天已經開始垂青歐陽家族了,心里的高興勁無以言表。他日夜盼望著夫人為歐陽家族再添丁加口。誰知劉玉蓉的肚子再也沒有鼓起來過。歐陽錦亮心里不覺有些遺憾。但是,他不能把心里話說出來,一來怕傷了夫人的心,二來覺得自己早就違背了歐陽家族列祖列宗的遺訓,是歐陽家族的叛逆,老天是不會給他機會的。他只有忍受這個惡果。
劉玉蓉雖是女人,卻對丈夫家族傳宗接代的事情極為關心,為自己不能生一個兒子感到揪心,對丈夫說:“我生不了兒子,真是愧對劉家和歐陽家族。不如你納一個妾吧。”
歐陽錦亮連忙說道:“生不了兒子,我們可以把女兒當做兒子養。你再也別說納妾的事了。”
他不想納妾,一來是夫人對他太好了,他不能辜負了夫人,二來他心里還惦念著弟弟,雖說一直沒找到弟弟,冥冥之中,他覺得弟弟一定能解決歐陽家族傳宗接代的問題。
這一下,更勾起了他對弟弟的思念。從此以后,他心里無時無刻不想著弟弟。日盼夜盼,盼望弟弟能夠出現在面前。為此,他還特意回去一趟老家歐陽大灣,把自己的落腳點告訴過宗族一位德高望重的長者,希望老人家一見到自己的弟弟,就讓他來漢口找自己。他還經常托南來北往的客人打聽弟弟的消息。不管他作出了多少努力,弟弟杳如黃鶴,一去不復返。
店開多了,錢賺多了,名聲也大了,他沒忘掉自己的誓言。他時時刻刻在尋找機會,想去開辟一條通天的路徑。可是,他又不是一個擅長溜須拍馬的人,不知道怎樣去討好那些達官貴人。
忽一天,聽說湖廣總督張之洞大人竭盡全力建起來的槍炮廠被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燒了一個精光。張之洞為了重建槍炮廠,都快要急瘋了。他頓感機會終于降臨了,心里馬上生出要把全部產業賣個精光,去支持張之洞大人的想法,就連忙去跟夫人商量。
夫人一聽,也很贊賞他的想法,說道:“你想怎么做,盡管去做吧。”
“多謝夫人理解。只是,從今往后,我們就要過苦日子了。”歐陽錦亮忽然想到了將來,心里有些不忍,說道。
“我們有手,有腦子,還怕過不好日子嗎?”劉玉蓉反過來安慰丈夫道。
歐陽錦亮再也不用擔心了,趕緊一方面著手運作轉賣所有豆皮店及酒肆的事情,另一方面摸清了誰是具體操辦槍炮廠的人,一等銀票到手,馬上約見裴元基,把一大把銀票都交給了他。
裴元基不由大為驚駭,連連說道:“歐陽先生,你這是什么意思?”
歐陽錦亮笑道:“聽說裴大人一直在搞兵工廠,很需要銀子。歐陽錦亮能力有限,只能籌集到這一點銀兩,希望對裴先生有所幫助。”
裴元基趕緊伸出雙手,緊緊地抓住歐陽錦亮,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歐陽錦亮身為商人,也知道扎好籬笆防惡狼的道理。只可惜,鄙人才疏學淺,要不然,定當跟裴大人一道,去搞出大清王朝自己的槍炮。”
“歐陽先生胸懷寬闊,裴某萬分佩服。”裴元基終于說道。
裴元基拿走銀票之后,急急忙忙把它交到了張之洞的手里。張之洞十分驚訝,十分感動,一刻也不肯耽誤,馬上接見了歐陽錦亮。
“歐陽先生真是武漢三鎮全體百姓的典范!”湖廣總督張之洞給予了歐陽錦亮極大的褒獎,并以此為契機造勢用勢,不僅收到了許多民間捐款,而且得到了朝廷的垂青,很快就籌集到了重建槍炮廠的銀子,并且把原來的劉記豆皮店及酒肆全部交回給歐陽錦亮經營。
裴元基對歐陽錦亮的推崇,張之洞對歐陽錦亮的贊許,都令歐陽錦亮感慨萬端。更讓他一想起來就熱淚盈眶的是,他見到了裴元基的助手諸葛錦華會辦。
到底諸葛錦華,還是歐陽錦華?他不知道,或者說,其實他知道,那個名叫諸葛錦華的人跟他失蹤的弟弟除了姓不同之外,其他的一切,幾乎沒有任何區別,甚至跟他自己比起來,好象也沒有多大的區別。只是他無法親自詢問諸葛錦華的來歷。后來,裴元基把諸葛錦華的來歷告訴了他,仍然沒能解開他心中的疑惑。他不會說出來,只要諸葛錦華不告訴他他的確就是歐陽錦華,他就不會說出來,他只憑內心的感覺,認定諸葛錦華就是歐陽錦華。
現在,能夠跟一個長得像極了自己,又跟弟弟的名字一模一樣的人相見,他還能有什么不滿足的呢?
就在歐陽錦亮跟裴元基的關系越走越熱絡的時候,他們的夫人也見了面。一向豪爽得像男人一樣的劉玉蓉,竟然跟一向沉靜的姚心林結成了閨中密友,多少有點讓歐陽錦亮感到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