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馮想進到小區走一走,他想去看一看,他曾經修建過的那棟樓現在是什么樣子,有多么的漂亮。剛走兩步,就聽見有人喊:喂。喂。老馮開始并不知道是在叫他,還在四處張望呢,過來一個保安,保安的服裝很漂亮,胸前掛著一串授帶,頭上戴著高高的帽子,帽子上還墜著流蘇,那打扮,有點像電影里軍閥的樣子。叫你呢,還東張西望什么。保安指著老馮說。老馮有點兒吃驚,說你是叫我么?保安說,您找誰,過來登記一下。老馮說,我不找誰,只是想進去走一走,看一看。保安說,不找誰不能進。老馮說,為什么不能進呢?我只是進去看一看都不行么。保安說,不行。老馮說為什么不行呢?我又不是壞人,我又不干壞事。保安說了一句不行就是不行,就再也不理會老馮,將身子站得筆直,像一桿標槍。老馮心有不甘,這小區沒事是不讓進的,這讓他多少有些失望,就像鄉下的老爹,大老遠跑到城里來看兒女,兒女卻不讓他進門,不認他了,這怎么不讓他失望呢,不僅僅是失望,他還有些憤怒了。然而他的失望和憤怒都無濟于事。老馮在門口磨蹭了一會兒之后,離開了大門,他順著小區的圍墻慢慢走,圍墻外面是一條鋪著地磚的小路,路上很干凈,也沒有什么行人。老馮想,那就不進去吧,順著圍墻外面走一圈,看一看也行。他邊走邊透過圍墻的花窗往里張望,希望能看見他最想看到的那一棟房子。這樣,老馮的樣子就顯得有些鬼鬼祟祟了。
現在的依云小區,早已沒有了當日的模樣,這讓老馮多少覺得有些失望,失望之余,又有些興奮。老馮順著圍墻繼續往前走,身旁的草叢里秋蟲在鳴唱。路燈紫色的光照在花草上,讓老馮眼中的世界多了一層鬼魅與夢幻的意思。小區里,有一個大大的運動場,一些老頭子老太太,大約已是吃過了晚飯,相攜著在花園的卵石小徑上散步。老馮想起了自己已去世的老伴,心里有些黯然神傷,老伴一輩子呆在鄉下,去過的最大的城市就是縣城,從來沒有進過楚州這樣的大城市。老馮想,要是老伴還在,兩人也像里面的那些老頭子老太太一樣,吃完了晚飯,散散步,那該有多好啊,就別說這樣,只是像他老馮一樣,能在外面看一看,也是好的呀。里面是另外的一個世界,一個安閑,快樂,幸福的世界。想到這里面的世界,是千百個他老馮這樣的人修建起來的時,他從那些老頭老太太身上,從那些帶著孩子出來散步的小夫妻身上,從那些奔跑著的人們身上,找到了共同的快樂。老馮站在圍墻外,饒有興致地看著里面的人。一個孩子追著球,追到了圍墻邊上,看見了站在圍墻外面沖著他嘿嘿直樂的老馮,歪著頭打量著老馮。老馮于是伸長舌頭做了一個鬼臉。小孩咯咯咯地笑了起來。然而,一個女人奔跑了過來,瞪了老馮一眼,拉著孩子離開了。老馮聽見女人在教育小孩,不要和陌生人說話。老馮心里一下子有些空,他不想再看那些人了,小區里面的世界,本是與他無干的。可是,老馮又有些不甘心,他本沒有太多的奢望,他明天就要回老家了,他現在只是想在離開之前,來看看他修過的房子,他想和那些老頭老太太一樣,在這小區的花園里走一走,那些鋪了卵石的路,那些花花草草。老馮想,要是在離開楚州之前,也能進去走一走,回到老家和村里人談起來時是該有多風光啊,也不枉在楚州呆了這十幾年。有了這樣的想法,老馮就找到了新的興奮點,他沿著圍墻快步地走,現在,他在尋找著能進入圍墻的地方。
圍墻拐了一道彎,現在他走到了小區的后面,后面是連綿的山。山坡像傷口一樣,切得陡峭,猙獰。老馮的心里一動,他發現了,有幾處山坡和圍墻差不多是緊挨在一起的,這讓老馮興奮不已。他幾乎是一路小跑地來到了那挨著圍墻的山坡邊上,走近了一看,老馮又失望了,山坡和圍墻看似挨在一起,但真要從山坡跳到圍墻上,然后翻進院子,幾乎是不可能的。老馮只好又往前走,抬頭看著那近一丈高的圍墻,罵了一句狗日的。老馮打消了翻圍墻的念頭。他想老子翻不進去,還不能鉆進去么。這樣一想,老馮又有了信心。這圍墻,隔兩米遠就有一個花窗,花窗做成了各種形狀,或半圓的,像一輪月,或長形的,像一尊瓶,或八角的,或像一朵花。花窗是用水泥雕的。老馮前后張望,沒有一個人影,路燈陰森森的,泛著藍哇哇的光,照得粉白的圍墻,像涂了一層藍幽幽的熒光。連綠色的琉璃瓦都變成了藍色。草叢里,一些蟲子在唱。老馮確信沒有人注意他,于是試圖想把那花窗給下掉一塊。然而花窗安裝得出乎老馮想像的牢固。老馮就開始罵老牛和老李,這里的花窗,就是這兩個老東西帶隊安裝的。老馮罵他們安裝得太牢固了。老馮又往前走,去搖另外一個花窗,還是搖不動,再往前走,他就這樣一路搖了過去,渴望著奇跡的出現,沒想到,奇跡還真的出現了,有一處花窗居然是松動的,這簡直太讓老馮高興了。老馮警惕地左右張望,確信是安全的之后,用力將那塊花窗頂開,他的心跳加速了,他像個孩子一樣,他覺得,老天爺對他老馮真的是不薄。他將一條腿先伸了進去,又將胳膊和頭一一伸了進去,再把另一條腿也收了進去。
老馮剛鉆進去,就看見前面站了兩個人。
兩個保安,小區的保安。
老馮的臉一下子就紅了,像火燒熟了一樣發燙。真是丟死人了,幾十歲的人,還做這樣的事,還被保安看見了。老馮望著兩個標槍一樣戳在他面前的保安,臉上堆著笑,哈著腰,說,我這就出去。說著又要往外鉆。然而一直沒有說話的保安說話了,一個保安說,進來了,就別出去了,還出去干嗎哩?你不是想進來么。另一個保安說,進來容易,出去就難了。老馮一聽這話,知道事情比他想像的嚴重多了,于是解釋說他進來是沒有什么惡意的,他也不是想進來偷東西的,他只是想進來看一看而已。保安說,是的,沒有一個賊被抓住了會承認的,我前天抓了一個小賊,那小子從被抓的時候起就開始裝啞巴。老馮點著頭說是的是的,我不會裝啞巴的,我會實話實說的。保安說那你還磨蹭什么?跟我們走一趟吧。可是老馮并不想走,這下說不清楚了,簡直太丟人了!不過老馮畢竟在楚州城待的時間也不短了,他馬上想到了辦法。于是小聲地對兩個保安員說,你們放了我吧,這個拿去買盒煙抽。老馮說著摸出一張錢,要往一個保安員的口袋里塞。保安員冷笑一聲,指著路燈柱子說,你看見那上面是什么了沒有。老馮抬頭去看,一頭霧水,不明白保安員說的是什么。保安員說,你的一舉一動,早就在我們的監控之中了。走吧!說著在老馮的背上來了一掌。
在治安室里,老馮見到了小區的保安隊長。保安隊長對老馮說,老實招了吧,想進來干嗎?這么大年紀了也不學好。保安隊長操著一口濃重的楚州鄉下口音,這口音讓老馮聽著親切,老馮知道,這孩子,大約就是他們那個鄉的。這讓老馮覺出了一些希望,老馮想和隊長攀一下老鄉,可是話到了嘴邊又吞了回去。不能攀這個老鄉,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這個老鄉要是一攀上,那他的丑事就要傳回老家了。雖說老馮并不認為他這是什么丑事,可是話長在人的嘴上,傳來傳去,誰知會傳成什么呢,說不定會把他老馮傳成一個江洋大盜呢。老馮清楚什么叫人言可畏。
保安隊長見老馮不說話,于是板著臉說,看你上了年紀,本來是不想為難你的,可是你金口難開,我就少不得上點手段了。保安隊長一說上手段,老馮的腿就開始發軟了,他馬上就聯想到電影電視劇中辣椒水老虎凳之類的東西,于是他連忙說,我說,我說。
保安隊長于是架起了二郎腿,似笑非笑地盯著老馮,等著老馮老實交代。老馮他來這里不是來偷東西的,真的不是。保安隊長說是呀是呀,沒人說你來偷東西的。老馮急得提高了嗓子,說,我真不是來偷東西的,這小區是我修的,不,我修過這個小區,我在楚州做了十幾年的工了,現在老了想回家,在回家前,我想來看一看我修過的小區,我對這些房子有感情。老馮說到這里就打住了,他看見保安隊長用奇怪的眼神看著他,他知道,他的話是沒有人會相信的,你說你一個建筑工,修了一些房子,你和這房子有什么關系呢,有什么感情呢?你這話說出去鬼才會相信呢。老馮于是不說話了。保安隊長說,編呀,編呀,編得真好,你繼續編。老馮說,我不編了。保安隊長說,不編了?怎么不編了?編不下去了吧。老馮說,我不是編的,我真不是編的。保安隊長笑了起來,說,你沒有編,你剛才不都說了你不編了嗎?可是你這個謊話編得太沒水平了,你這樣的鬼話,哄三歲的小孩子去吧。保安隊長說完,才想到了問老馮姓什名誰,住什么地方。老馮本來想實話實說的,可是一想到保安隊長也是他們那地方的,怕說出來,到時候人就丟大了,于是撒了個謊,編了另外一個地方,并且說他姓馬。可是保安隊長不是那么好騙的,他的業務很熟練,他命令兩位保安員搜了老馮的身,果然收出了老馮的身份證。保安員把老馮的身份證交給了保安隊長。隊長拿過身份證看了一眼,抬起頭盯著老馮看,臉上的笑更加的古怪了。老馮的臉刷地就變青了,嘴唇也哆嗦了起來。老馮說,我不想,我。保安隊長說,還說不是想進來偷東西,那你說什么瞎話呢?還姓馬呢?我都為有你這樣的老鄉而覺得丟人。說說吧,這姓馬是怎么回事。老馮的腿直打哆嗦,他覺得他快站不住了,可是他堅持著。他說,我是姓馮的,可是我不想讓你知道,我。老馮一緊張,就說不清他為什么要撒這個謊了。
保安隊長說,算了,你這樣的人我見得多了,看你這樣子,也不像個大賊,你進來無非是想偷點鐵呀銅啊什么的是不是,看在老鄉一場的分上,我也不想太為難你。這樣吧,兩條路,你自己選擇。老馮一聽讓他自己選,連忙給保安隊長哈腰作揖。保安隊長說,一,送你去派出所。老馮一聽直擺手,說您行行好,千萬別把我送去派出所,我都買好了明天的車票,我要回家的。保安隊長說,第二條路,站在小區門口示眾兩個小時。你自己選吧。老馮看看天色已不早了,這時小區門口也沒有什么人,示眾兩個小時就兩個小時吧,于是老馮說他選擇示眾兩個小時。
老馮站在小區的門口,脖子上掛著一塊紙牌,上面寫了幾個大字:
我叫馮文根,我是一個賊!!!還打了三個醒目的感嘆號。
牌子是保安寫的,字寫得歪歪扭扭,很難看,感嘆號卻像三枚炸彈一樣,一個比一個觸目驚心。老馮低著頭,脖子上掛著這個紙牌子,站在小區門口的一條板凳上。小區門口雪亮的燈光,照得老馮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還是秋天,老馮就感覺到了冬天的寒冷,他的嘴唇發烏,上下牙齒開始不停地打架。他在心里祈求著,不要來人呀,最好不要來人。然而很快就有人走過來了,站住了,念一遍:我叫馮文根,我是一個賊。又過去一個人,邊走邊念:我叫馮文根,我是一個賊。并大聲和保安打招呼說,好樣的,抓住了一個賊呀,他媽的這個賊,抓住了要好好整整他們。
老馮說,我不是賊。老馮的聲音顫顫的,他說得底氣不足。他這是不做賊也心虛。
不是賊?不是賊你干嗎站在這里示眾呢?不是賊,啊呸!
一些看熱鬧的人,圍了過來。他們在夸著保安,說你們抓住賊啦,怎么抓住的。保安于是興奮地講,他們怎么從監視器里發現了老馮不對勁,怎么一直盯著他,怎么在他鉆進小區時抓住了他。保安這樣說時,很有成就感。
我叫馮文根,我是一個賊。老馮的腦子里亂七八糟的,眼前全是一些人影在晃動,可是他現在百口難辯,欲哭無淚。老馮也不想去辯了,他只想讓時間走得更快一些,讓兩個小時快點過去吧。然而時間卻像和他故意開玩笑似的,走得慢慢騰騰,老馮恨不得找幾頭牛把時間拉著快點走,老馮覺得他在這凳子上站得太久了,比他來楚州這些年的時間都要長久,十年了,老馮想,我來楚州十年了,我跟著建筑隊,在楚州修了這么多的小區和高樓,臨要回家了,卻變成賊了。老馮的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不過他是個堅強的人,他并沒有流淚,也沒有再說什么。
看熱鬧的人圍在老馮身邊,問了老馮一些問題。為什么要做賊呀。就算在街邊上去討也比做賊要好呀。有胳膊有腿的。老賊。老不死的。老頭西。老鬼。可是現在老馮一句話也不想說了。老馮的沉默,讓圍觀的人很不高興,一個說,這是一個經驗豐富的老賊,老賊被抓住了,都是一問三不知的。一個說,站在這里示眾太便宜他了,要不把他押著游街吧。老馮將頭勾得更低了,他閉著眼,不想看眼前的那些人,不想看眼前的這一切。他覺得天地在慢慢地旋轉,兩條腿像踩在棉花堆上一樣,軟軟的,飄飄的。圍觀的人,漸漸散去了。老馮站在凳子上,感覺身體在云里飄。
保安過來了。保安說,時間到了,你走吧。老馮看了保安一眼,沒有反應。保安說,走啦走啦,兩個小時到了。
時間到了?老馮沒有一絲的喜悅。他還站在凳子上。可是保安把他從凳子上拽了下來,在他的屁股后面來了一腳,說老家伙,快點滾吧。老馮就慢慢離開了依云小區的門口,他的胸前,還掛著那個牌子,牌子上寫著十個大字:我叫馮文根,我是一個賊!!!三枚感嘆號,像是三枚鐵釘,將這十個恥辱的大字,釘在了老馮的胸前。
2006年4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