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田毛毛敲門進來了。幾天不見,田毛毛變了模樣,頸上多了一條金項鏈,身上的連衣裙不僅是新款式,而且沒有過去的那種皺巴巴的感覺。孔太平多看了幾眼,田毛毛就問自己是不是變漂亮了。孔太平沒有回答反過來問,洪塔山是不是已將甲魚苗按數給她了。
田毛毛說:“如果不是做成了這筆生意,我能有錢買這些東西嗎?”她補充說,“我現在既不像民辦教師也不想當民辦教師了。”
孔太平說:“那你想做什么?”
田毛毛說:“暫時保密,不過我想你到時肯定會大吃一驚。”
孔太平笑一笑,也不追問,他說:“舅舅好嗎,聽說他同養殖場的人干了一仗?想必身體沒有什么問題。”
田毛毛說:“他還是老樣子,一天到晚都在那兩畝半田里泡著,將棉花種得比我媽媽還漂亮。”
孔太平說:“怎么不說他的棉花種得比你還漂亮?”
田毛毛說:“他心里是想,可是沒能做到。不過他也不敢,他種的棉花若是比我還漂亮,恐怕每株都要變成迷人的妖精。”
孔太平說:“那也是,光你這小妖精就夠他對付了。”
田毛毛哧哧地笑起來,她忽然問:“表哥,你知道我給甲魚苗取了什么名字?”
孔太平想也不想就說:“迷你王八。”
田毛毛尖叫一聲說:“表哥,你太可怕了,以后我要躲著你點,不然的話,哪天你將我賣了,我還得傻兮兮地幫你數錢。”
孔太平差一點沒將手中的茶杯笑掉了。田毛毛撒嬌時,那種體態特別讓孔太平喜愛。田毛毛將一只紅絲線系著的小玉佛送給孔太平,說是她特意買的,男佩玉女戴金,可以避邪,還搬出賈寶玉作證明。孔太平不敢戴這玉佛,且不說黨政干部戴這東西影響不好,單就三十出頭的年齡也不合適。田毛毛說干部們之所以老得快,根本原因是心態衰老得太快,總以為成熟是一件好事。孔太平不同她討論這個,轉而問那個住醫院的民辦教師的情況。聽說那人已出了院,并且已領到拖欠幾個月的補助工資,孔太平心情更加好起來。
說了一陣閑話,田毛毛突然提出要他幫忙,做做她父親的工作,她想同家里分開過。孔太平吃了一驚,直到弄清她的真實目的是想分得那兩畝半棉花地的三分之一面積后,他才稍稍寬下心來。孔太平一邊問她要分地干什么,一邊在心里做出推測。田毛毛不說她的目的所在,孔太平也想不出根由。見孔太平不肯表態做田細佰的工作,惹得田毛毛噘著嘴氣沖沖地走了。孔太平追到門外留她吃過午飯再走,她連頭也不回一下。
孔太平開玩笑說:“看來我不是迷你型的表哥。”
田毛毛回一句話:“你錯了,是我這做表妹的不是迷你型。”
田毛毛走后,孔太平到辦公室里去轉了轉,翻翻當天的報紙,發現地委辦的日報上有一則消息,說鹿頭鎮黨委政府高度重視教育,并將孔太平出差剛回就在深夜里去醫院看望教師,千方百計組織資金補發拖欠的教師工資等舉例出來。孔太平一看文章里沒有點趙衛東的名,就猜出是孫萍寫的。因為本鎮的業余通訊員,無論何時也不會忘記在字里行間做到黨政一把手之間的相對平衡。他拿上報紙去找孫萍,孫萍不在。剛好小趙從身邊經過,問起孫萍去哪兒了,小趙提醒他,孫萍已打過招呼,說是回地委領工資。孔太平沒吱聲,他讓小趙將報紙上的文章剪下來,貼到會議室里的榮譽欄上去。
因為沒有糨糊,小趙只將報紙剪下來,沒有上樓去貼。辦公室本來剩有的一瓶糨糊,昨天下午李妙玉借去貼計劃生育宣傳材料,用完后忘了擰上瓶蓋,一夜之間,剩下的那些漿糊全被夏季的高溫烤干了。小趙說,趙衛東已吩咐,這一段一切辦公用品都不許買,一分一厘錢都要用來發干部職工工資。孔太平有些霸道地指責小趙,為何那樣笨,不弄點水將糨糊重新化開。小趙明知化學糨糊干過了不能再用水化,但在這種時候他哪里還敢做聲。孔太平只想敲山震虎,說完想說的話,就將自己房間的鑰匙扔給小趙,讓他開了門去拿自己用剩下的半瓶糨糊。小趙拿上鑰匙趕緊去了。
孔太平忽然覺得自己這么待小趙一點意思也沒有,他打定主意索性回避個徹徹底底,下午干脆去養殖場看看,順便看看田細佰。
養殖場占地有一百多畝,大小幾十個水泥池子里放養的差不多全是甲魚。從前這兒規模很小,只能從別人那里買來甲魚苗自然喂養,兩三年才能長到半斤以上,所以養殖場總在虧本。孔太平讓洪塔山來當經理以后,第一年就建起甲魚過冬暖房。洪塔山不讓甲魚冬眠,一只甲魚苗一年時間就能長到一斤多。養殖場也有了豐厚的利潤。接下來洪塔山就動手擴大養殖場規模,并創出鹿頭鎮養殖有限公司這塊響當當的牌子。孔太平悄悄走近養殖場新搞成的甲魚繁殖池,只見成千上萬只甲魚苗像一朵朵印花趴在池邊的沙地上,嬌小玲瓏的樣子非常可愛。孔太平想著黃所長和田毛毛給這些小家伙取的“迷你王八”名字,忍不住一個人輕輕地笑起來。某一時刻里,他不經意地咳了一聲。只見先是近處的“迷你王八”們紛紛逃入水中,接著是稍遠處和更遠處,默默的騷動過后,印花般的小家伙都不見了,池邊只有一帶銀色的沙灘。
孔太平繞著養殖場的圍墻墻根慢慢走著。好像是前年,他在年終總結大會上講過,養殖場是自己的心頭肉,他在位一天就決不許別人到養殖場里胡來。他規定鎮里的干部進養殖場,必須有鎮委和政府辦公室出具的介紹信。這個規定開始執行得很好,后來同趙衛東的磨擦出現以后,他也不愿執行得太認真了,以免矛盾擴大。正走著,圍墻轉了一個九十度的急彎,跟著就聞到一股農藥味。他緊走幾步登上圍墻墻角上的塔棚。就在眼皮下面,養殖場圍墻呈現出一個“凹”字型,那凹處是一塊長勢極好的棉花地,一個快六十歲的男人正背著噴霧器在棉花叢中噴灑著農藥。
孔太平叫了聲:“舅舅!”
田細佰抬頭望了望塔棚,又一聲不吭地低下頭去繼續做自己的事。
孔太平又叫了聲:“舅舅,我是太平!”
田細佰這次連頭也沒有抬。孔太平知道舅舅在裝聾,便走下塔棚,來到養殖場辦公室,正好碰見田毛毛在同洪塔山說著什么。孔太平有些不高興,就問洪塔山怎么帶頭違反規定,隨便放人進來。洪塔山分辯說田毛毛是養殖場的客戶,田毛毛也說自己在同洪塔山談一筆生意。
孔太平不準他們之間再搞什么交易了,他說:“迷你王八的事只能到此為止。”
田毛毛說:“我也不想再做這迷你王八的生意了,我現在同洪塔山談判有償租借土地問題。”
孔太平馬上想到那塊凸進養殖場的充滿農藥味的棉花地,一時竟不知說什么好。
洪塔山說:“希望孔書記能支持這項交易,棉花地的問題不解決,萬一被客戶發現,有可能危及整個養殖場的生存。”
田毛毛說:“那塊凸進來的棉花地正好占整塊棉花地的三分之一。”
孔太平沉吟了半天才說:“這事操作起來一定要慎重,田細佰人雖好,但涉及到他的土地,恐怕是不會讓步的。”
田毛毛說:“我才不怕他,那地本來就有我一份。”
孔太平瞪了她一眼說:“你難道不了解這塊地是你父親的命根子!”
田毛毛說:“我就不信他把土地看得比我還重要。”
孔太平說:“冒這個險有些不值得。還是將圍墻加高幾米吧!”
洪塔山說:“行不通了!田細佰連兩米高的圍墻都要推倒,說是擋了棉花地的光和風。”
田毛毛將孔太平置之不理,只對洪塔山說一切都包在自己身上。她走后,孔太平有一陣思緒老也集中不起來,心中總有一種異樣的感覺。洪塔山以為是屋里太熱了,就要引他到客房里去,打開空調涼爽一下,孔太平拒絕了。他婉轉地告訴洪塔山,鎮里有人在打他的主意,想方設法要從養殖場挖走一砣油。而自己從明天開始休假,鎮里又等著錢發工資,沒人撐腰時希望他巧妙對付。洪塔山心領神會地表示,他干脆來個三十六計走為上,出去躲它一陣再回來。孔太平沒有說這樣做妥不妥,轉而問起那幾個客戶的情況,洪塔山回答說鄧松昨晚還給他打個電話,讓轉告對孔書記的問候。孔太平知道他這是賣乖,卻不戳穿,接著有關客戶的話題問洪塔山對那些人的作法怎么看。洪塔山狡黠地回答,他沒有看法。孔太平本想提醒一下他,讓他各方面都收斂一點,特別要注意別撞在公安局那伙人的槍口上,見洪塔山有意不正面回答,本不想再說了。隔了一陣,他還是放心不下,就換了一個方式告訴洪塔山,他有意讓洪塔山當縣人大代表,現在的關鍵是,這一段時間里洪塔山不要自己往自己臉上抹屎抹尿,若是將自己弄得又臟又臭,就無法提名讓他當候選人。洪塔山趕緊表態說一定要管好自己。
孔太平又叮囑了一些話,便起身往外走。洪塔山將他送到養殖場大門口后,人已轉了身,又回頭對孔太平說,鎮里的司機小許,似乎有些同他的司機小袁過不去,總是將吉普車攔在路當中,不讓他們的桑塔納舒舒服服地走。
洪塔山說:“開始我還不大相信。前天傍晚,我坐在車上時,正好遇上小許開著車故意在旁邊慢慢地擠,弄得桑塔納差一點掉進了鹿頭河。”
孔太平知道這事十有八九是真的,他不緊不慢地說:“是不是你那司機沒有看清路上的情況,就將車開得飛快?”
這話噎得洪塔山再也沒有吭氣。
田細佰的家在湯河村邊上,三戶人家共著一個屋基場。田毛毛知道孔太平要來家里,一邊在門口守候,一邊同隔壁那個叫屏兒的少婦說著悄悄話。孔太平過來時她們一點也沒有察覺,猛聽到說話聲時還嚇了一跳。孔太平問她們有什么話如此投入。屏兒要開口時田毛毛攔著不讓,屏兒掙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屏兒說她丈夫已經忙完了雙搶,明天就要出門打工,田毛毛問她為什么這樣狠心,放走了丈夫就等于虐待自己。孔太平覺得屏兒的樣子讓人看著挺舒服,嘴里卻說田毛毛將來結婚了一定是個心疼男人的好妻子。孔太平進屋時,田細佰正在后門處用水沖洗腦袋。屋里有一股農藥味。孔太平開玩笑說田毛毛的化妝品怎么這樣的香,可不可以說出是啥品牌,他也好買些回去給月紡作禮物。舅媽泡了一杯茶端上來。田毛毛要孔太平別喝這燙人的茶,自己進房拿了一杯涼茶給他。孔太平笑一笑,放下涼茶,拿起熱茶呷了一口。田毛毛不高興,說他也守著老規矩、一點開拓思想也沒有,這熱的天,放著涼茶不喝,而去喝熱茶,真是自找苦吃。田細佰走過來,找了張凳子坐下,隨手從地上的菜籃里拿出一根沒有洗過的黃瓜,擰了一把,自顧自地啃起來。
孔太平說:“剛打農藥回來,小心中毒。”
“我喜歡農藥的味道。”像是覺得自己說話的語氣不夠硬,田細佰補上一句:“我命賤,輕易死不了!”
孔太平趕緊叉開這個話題:“棉花長勢很好吧!”
被田細佰吃進嘴里的黃瓜蒂顯然很苦,他皺著眉頭使勁嚼了幾口將其吞下后才說:“不怎么樣。”
孔太平說:“能這樣已經夠不錯了。”
田細佰從苦味中緩過勁來,不高興地說:“你不要當干部當修了,同前幾年比起來,這棉花要遜好幾分,每看一次,就覺得自己可恥。”他突然抬起頭來,望著孔太平說:“外甥兒,你能不能讓洪塔山將那些養王八的池子都拆了?”
孔太平說:“為什么呢,鎮上的人都指望靠它發家致富。”
田細佰說:“你這話不對,我就不指望它。只有你們這些當官的才指望用它賺錢發工資獎金。”
舅媽插嘴說:“你別以為自己是個國王,什么事都要以你的意志為轉移。”
田細佰不做聲了,低著頭轉眼就將一只黃瓜吃了個精光。
田細佰吃黃瓜的模樣讓孔太平看了后,心中生出許多感慨來。他說:“舅媽,不要緊,我就是想多聽聽舅舅的想法。”
田細佰將一支煙抽完后,站起來,拿上一把鋤頭,帽子也沒戴便往門外走。
舅媽說:“太陽這么毒,你光著頭去哪?”
見田細佰沒有理她,孔太平說:“我同舅舅一起出去走走。”
屋外熱浪逼人,太陽照在地上反射出許多彎彎扭扭的光線,像是燃燒著的火苗。田細佰在前面緩緩地走著。一只狗趴在屋檐下懶洋洋地看了他們一眼,連叫也不愿叫一聲。幾頭牛在一片小樹林里無力地垂著頭,偶爾用尾巴抽打一下身上的虻蟲,發出一聲聲響來,卻一點也不驚人。夏日炎炎的午后鄉村,比半夜還安靜。半夜里可以聽見星星在微風中唱歌。可以聽見悠遠的歷史,在用動人和嚇人的兩種語調,交叉著或者混雜著講述過去的故事。驕陽之下,淳厚的鄉土在沉默中進行一種積蓄。孔太平跟著田細佰走過一壟壟莊稼時,心里處在一種無語的狀態,兩個人終于來到了棉花地前。
田細佰問:“你怕農藥嗎?”
孔太平說:“不怕!”
棉花葉子被太陽曬蔫了,白的花朵和紅的花朵也都變得軟軟的,垂著花瓣,頗像女孩子那絲綢裙子的裙邊。
孔太平問:“這地能產多少棉花?”
田細佰說:“從來沒有少過兩百斤。”
孔太平心里一算賬,也就一千多元錢,要比養甲魚收入低很多。
田細佰指著養殖場的圍墻說:“那個洪塔山,將這么大一片良田熟地全毀了,也將這兒的好男好女給毀了。過去村里一個二流子也沒有,現在遍地都是游手好閑的人,等著天上掉面粉,下牛奶。他還想要我這塊田,沒門。”
孔太平說:“有些人只是分工不同而已。”
田細佰說:“吃喝玩樂也是分工分的嗎?我未出遠門,可心里明白,這圍墻里進進出出的都是些什么樣的角色?外甥兒,別看洪塔山現在給你賺了很多錢,可你的江山也會毀在他的手里。”
孔太平說:“我哪來什么江山。”
田細佰說:“還記得小時候在大河里乘涼時,半夜里有人喊狼來了嗎?”
孔太平說:“記得,可我不知道那人是誰。”
田細佰說:“還有誰,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就是洪塔山。洪塔山自己成了狼。”
孔太平怎么想也覺得不像。
田細佰說:“人是從小看大,小時候大人都說洪塔山不是塊正經材料。”
孔太平說:“大人們說過我嗎?”
田細佰說:“說過,說你能當個好官,可就是路途多災多難。”
孔太平輕輕一笑。這時,從旁邊的稻田里爬起來一只大甲魚。田細佰上前一腳將其踩住。然后用手捉住,看也不看一揮臂就扔到圍墻那邊去了。跟著一聲水響傳了過來。
孔太平說:“這兒經常有甲魚?”
田細佰說:“這畜牲厲害,那么高的圍墻,它也能爬過來。叫它王八可真沒錯,過去除非病急了,醫生要用王八做藥,人才吃它,不然就會遭到大家恥笑。沒料到世事顛倒得這么快,王八上了正席,養的人當它是寶貝,吃的人也當它是寶貝。”
孔太平說:“事物總是在變化。”
田細佰拍拍胸脯說:“可這兒不能變。”
這時,圍墻上的塔棚里出現一個人,大聲問:“誰往水池里扔東西了?”
田細佰沒有好氣地說:“是我,我往水池里扔一瓶農藥。”
孔太平在一旁解釋說,有一只跑出來的甲魚,被田細佰扔了回去。那個人認出孔太平,客氣地招呼兩句又隱入圍墻后面。田細佰說這圍墻里的那些家伙,總將周圍村子里的人當賊,其實他們自己是強盜,將最好的土地強買強要去了。田細佰自豪地聲稱,他們那套在自己身上是行不通的。
孔太平還在想著那個喊狼來了的少年,他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怎么現在無人喊狼來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