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細佰在自家田地里摸索了一下午,孔太平不能從頭到尾地陪他,他在四點半鐘左右就離開了棉花地,太陽太厲害了只是原因之一。他還有事要吩咐田毛毛。孔太平在田細佰家等了四十多分鐘,才又見到田毛毛。田毛毛到朋友那里借了一本有關女人化妝竅門的雜志。孔太平趁舅媽不在場時,鄭重地提醒田毛毛,如果她執意將棉花地的三分之一轉給洪塔山,很有可能會親手毀掉自己的父親,田毛毛不相信,她要孔太平別夸大其詞嚇唬她。
7
天黑后,小許開車送孔太平回縣城休假。一出鹿頭鎮,一輛桑塔納就從背后追上來,鳴著喇叭想超車,小許占住道死也不讓。孔太平只當不知道,仿佛在一心一意地聽著錄音機飄出來的歌聲。壓了二十來分鐘,桑塔納干脆停下不走了。小許罵了一句臟話,一加油門,開著車飛馳起來。孔太平這才開口,責備小許不該老同小袁過不去。小許振振有詞地說他這是替鎮領導打江山樹威信。孔太平要他還是小心點為好,開著車不比空手走路,一賭氣就容易出問題。他心里卻認同小許這么做,有些人不經常敲一敲壓一壓,他就不知道自己是幾斤幾兩幾錢,腰里別一只豬尿泡就以為可以一步登天。
車進縣城以后,小許主動說,只要不忙他可以隔天來縣城看看,順便匯報一下別人不會匯報的事。孔太平不置可否,叫他自己看著辦。
孔太平進屋后,月紡和兒子自然免不了一番驚喜。隨后,一家三口早早開著空調睡了。兒子想同孔太平說話,卻被他媽媽哄著閉上了眼睛。兒子睡著以后,孔太平才同月紡抱作一團,美滋滋地親熱了半個鐘頭。事后,孔太平仰在床上做了一個大字,任憑月紡怎么用濕毛巾在他身上揩呀擦的。接著月紡將半邊身子壓在他身上,說起在鹿頭鎮發生了泥石流后,心里不知有多擔心,她說她的一個同學的爸爸,當年到云南去支邊,遇上了泥石流。同行的五臺汽車,有四臺被泥石流碾得粉碎,車上的一百多人都死了,連一具尸體也沒找到。孔太平聽說月紡每天都打電話到鎮委辦公室去問,同時又不讓小趙告訴他,心里一時感動起來,兩只手不停地在她身上撫摸起來,心里又有些沖動的意思。
不料月紡話題一轉,忽然問起鎮里是不是有一個從地委下派來的年輕姑娘。
孔太平就煩女人像個克格勃,想將丈夫的什么事都查得一清二楚。孔太平一推月紡,說自己累了,想睡覺。他一翻身,不一會兒就真的睡著了。
孔太平一覺睡到第二天上午九點鐘才醒,睜開眼睛,見月紡正坐在自己身邊,他以為自己只迷糊了一陣,聽月紡說兒子已上學去了,連忙爬起來拉開窗簾一看,外面果然是紅日高照。孔太平自己睡得香,月紡卻一直在擔心,怕他睡出毛病,連班也不敢上,請了假在屋里守著。他瞅著月紡笑了一陣,忽然一彎腰將她抱到床上,飛快地將她的衣服脫了個干干凈凈。比起昨天晚上久渴逢甘露的感覺,這一次似乎更盡興。有一陣他還想到孫萍和李妙玉,猜測她們脫光后,會給男人怎樣的感覺。
月紡不知從哪兒學來一句話,不停地在耳邊說:“開著空調做愛的滋味真好。”
孔太平很愛聽這樣新鮮刺激的話。恩愛一場,再吃點東西,就到了十一點。孔太平也懶得出門了,索性坐在屋里信手翻著月紡喜歡看的那堆閑書。吃過中午飯,孔太平又開始睡午覺,他一直睡到下午四點半才爬起來,一個人在屋里說:“總在盼睡覺,今天算是過了一個足癮。”傍晚,孔太平在院子里捅爐子,住樓上的銀行方行長同他搭話。方行長從昨晚到今天,總感到孔太平屋里有個男人,卻又不見露面,還以為是什么不光彩的人來了。月紡樂滋滋地沖著自己的頂頭上司笑了笑。孔太平則說現在找情人最時髦,不找的人才不光彩。方行長是女的,她說找情人是年輕人的事,像她這樣找個老的沒味道,找個年青的又帶不出去。這話別人沒聽進去,月紡卻聽進去了。晚飯沒吃兩口,就撂下筷子坐到沙發上一個人暗自神傷。孔太平一個人喝了兩瓶啤酒,趁著兒子在專心看動畫片,他對月紡說,如果她總是這么神經過敏,他馬上就回鎮上去。這一招很靈,月紡馬上找機會笑了一陣,接著又里里外外忙開了。
孔太平看完中央臺、省臺和縣臺的新聞節目后,換上皮鞋正要出門到蕭縣長家走一走,電話鈴響了。孔太平以為是鎮委會的人打來的,一接電話才知道是派出所黃所長。
黃所長說:“你托我問的那件事,我已問過,問題的確是存在。”
孔太平開始沒有反應過來,他連問了兩聲什么后,才記起自己托他問的是洪塔山的事。他問:“你說具體點。”
黃所長略一遲疑才說:“該要的東西都有了,只是還沒有立項。”
孔太平見黃所長將立案說成是立項,馬上意識到他現在說話不方便。再問時,果然黃所長是在公安局門房給他打電話。孔太平約黃所長上家里來談,幾分鐘后,黃所長就騎著摩托車過來了。進屋后,免不了要同月紡說笑幾句。孔太平叮囑月紡不要進屋,他們有要事要談。
黃所長告訴孔太平,有人聯名寫信檢舉洪塔山,借跑業務為名,經常在外面用公款嫖妓,光是在縣城里,那幾個在公安局掛了號的小姐,洪塔山都同她們睡過。告狀信上時間、地點和人物都寫得清清楚楚。黃所長翻看了全部材料,那上面有的連住旅店賓館的發票復印件都有。看樣子這幾個聯名告狀的人大有來頭,不然的話,得不到這些材料。黃所長說出來的幾個人,都是鎮上一些普通的干部職工,因為種種原因同洪塔山發生了沖突,所以一直想將洪塔山整倒。但是他們不可能有如此大的神通,弄成這么完整的材料。只要立案,洪塔山必定在劫難逃。孔太平聽到黃所長說那住宿發票復印件上,有“同意報銷”幾個字,很明顯是從養殖場賬本上弄下來的。他馬上聯想到財政所,只有丁所長這樣級別的人,才可能接觸到這些已做好賬的發票。
黃所長說,現在唯一的辦法是將那些檢舉信從檔案中拿出來毀了。不過這種事他不能做,他是執法者,萬一暴露了,自己吃不消。他建議這事讓地委工作組的孫萍來做,因為她同管理這些檢舉信的小馬是大學里的同班同學。接著黃所長又幫他分析誰是真正的幕后指使,他斷定必是趙衛東無疑。因為現在幾乎每個在生意場上走的人,都有色情經歷,鎮上幾個小企業的頭頭,甚至半公開地同小姐往來,可除了家里吵鬧之外,從來沒有人去揭發他們,主要是他們倒了無人能得到好處。洪塔山不一樣,養殖場實際上在控制著鹿頭鎮的經濟命脈,誰得到它誰就能獲得政治上的主動。黃所長的分析讓孔太平覺得言之有理,趙衛東管財政而不能插手養殖場,權利就減去了一半。按照趙衛東的性格,他是不會輕易罷休的,而且這種做派也的確是他慣用的手法。
說著話,黃所長長嘆了一聲:“下午我去翻檔案,見到一些其它的檢舉信,信上所說的情況讓人心驚肉跳。洪塔山這樣的企業家在那些人當中還算是比較純潔的。這些案子都被封存了。領導上發了話,公安局若將所有被檢舉的經理廠長都抓起來,那自己就得關上門到街上去擺攤】凇!
孔太平不大相信地說:“那些廠長經理的案子真的都被封起來了?”
黃所長說:“話是這么說,但總得敲幾下山,震幾下虎,不然就要徹底亂套了。”
孔太平說:“這就對了,誰撞在槍口上就算誰倒霉。是不是?”
黃所長點點頭。他起身告辭時,沖著那嗡嗡作響的空調一連看了幾眼,并說:“這東西真比老婆還親熱。”
兩人笑著站在門口握了握手。
孔太平一回屋里就見月紡在那里抹眼淚,問過后才知道,月紡以為孔太平犯了什么法,才約黃所長來密談的。月紡說他若是犯的經濟案,她可以幫他退賠。她在銀行工作待遇不錯,偷偷存了近八萬塊錢。若是男女作風問題,她可是要離婚的。
孔太平安慰了她一番,她還不相信。惹得孔太平生氣了,他說:“夫妻幾年,你怎么還不相信我。瞞著我存那么多的私房錢,應該由我來生你的氣才對。我在經濟上有沒有污點,你應該最清楚。至于男女間的事怎么說你也不信。我發個誓,若是在外有別的女人,那東西進去多少爛多少。”
月紡一下子破涕為笑,還嗔怪他一張臭嘴只會損自己。見月紡這樣為著自己,孔太平覺得也用不著將家里家外分得太清了,就將洪塔山的事告訴了月紡。月紡竟挺有主見,她認為從孔太平的角度看問題,洪塔山身上有益成分還是占主流。孔太平忍不住將月紡夸了幾句,說她與一般的女人不一樣,有政治頭腦。月紡說,如果孔太平像別人一樣什么事都同老婆商量,她肯定可以幫他的忙。孔太平不好掃月紡的興,就隨口答應了。
隨后,孔太平給洪塔山打電話。洪塔山不在家,孔太平要他妻子轉告,自己明天要去地區辦些事,讓他明天一早將桑塔納派來。
打完電話,孔太平出門轉了一圈。得到不少消息。最主要的有兩點,一是因為姜書記一病不起,蕭縣長正在到處活動,想就此填上姜書記留下的空缺。鹿尾鎮的段人慶對此事最積極,鞍前馬后地替蕭縣長上下奔走。二是趙衛東今天在縣財政局活動了一整天,最后搞到一筆五萬元的財政周轉金,拿回鎮里去發工資。前一點孔太平只當做新聞來聽,后一點才讓他心緒難寧。縣財政的周轉金,是用來發展生產的,時間一到就要還本付息,用它來發工資實際上是寅吃卯糧,現在不餓肚皮將來肚皮餓得更狠。可是別人不管這個,他們只管十五號來領錢,擔心著急都是他一個人的事。孔太平趁著去看蕭縣長時,向蕭縣長說了這種擔心,蕭縣長不僅沒有同情他,還說他做事不要太小氣,他領導的是鹿頭鎮,不是鹿頭鎮的某一個村民小組。孔太平與蕭縣長總也說不到一塊,剛好段人慶同妻子一起來了,孔太平正好有個借口告辭。
回家后,孔太平第一句話就問鎮上是否有電話來,聽說沒有,他心里很不踏實,好幾次情不自禁地將手伸向電話,不過他還是忍住了沒往鎮里打。不僅是鎮里,就是洪塔山也不見回電話。他覺得有些心虛,但又不相信趙衛東一天之內就能扭轉乾坤。之后他又將自己對蕭縣長的感覺說給月紡聽,月紡責怪他在處理這事上不如段人慶,段人慶就知道上領導的家帶上妻子好說話,月紡說她比段人慶的妻子更有魅力,孔太平若是帶上她,許多話說起來就輕松多了。月紡還舉出國家領導人出訪一定要帶夫人作例子。孔太平沒有完全聽進去,但也沒有全聽不進去。
孔太平很晚沒睡著,很早就醒來。正在刷牙,外面汽車喇叭響了兩下。他以為是桑塔納到了,開門一看卻是鎮里的吉普。小許問他有沒有事需要自己去辦。孔太平想了想說暫時沒有。小許走后不一會,桑塔納就來了。
一上車,小袁就問:“我只帶了五千元錢,夠嗎?”
孔太平說:“帶這么多錢干嗎,有一千元就行。”
司機小袁說:“洪老板本來還讓多帶一些,可一大早弄不到更多的現金。”
桑塔納跑得很快,十點鐘不到,就駛進了地委大院。孔太平是第一次越級來到上級首腦機關,走進那氣勢壓人的辦公大樓時,腿竟有些發飄。他在找到團委辦公室之前,先看到組織部辦公室,一溜七八間屋坐著的全是一些二十幾歲的年輕人,他一想到多少基層干部的前途都由這樣一些涉世不深的大孩子來掌握,心里感到有幾分悲壯。
孫萍不在辦公室。這讓孔太平感到有些束手無策。
一個女人說她也有事要找孫萍,可孫萍回來后一直沒有在辦公室露面。
孔太平本來可以馬上回到車上,但他在樓里多呆了半個小時才出來。走廊里有副報欄,上面正好貼著有孫萍寫的文章的舊報紙,孔太平用了十五分鐘站在報欄前,他非常希望有人能認出自己就是報章里宣傳的鹿頭鎮黨委書記孔太平。身邊不時有人走來走去,誰也沒有發現這個秘密。地區團委的那個女人是最有可能知道他是誰的,可她連孔太平姓什么都沒問一聲。倒了一杯涼開水,然后就低頭忙自己的去了。孔太平將剩下的十五分鐘全用在衛生間里,一開始他在水龍頭前不斷地洗手。隨后又解開褲子坐在馬桶上。孔太平正在想著心思,忽然發現周圍的木質隔板上有人用圓珠筆寫著不少短句,他將那些文字全讀了一遍,竟然全都是各種文件中的最常用的一些話。等到終于可以在小袁面前露面時,孔太平用雙手將自己的臉狠狠地搓了一陣,顯出一副因興奮而漲紅的樣子。
回到車上,孔太平要小袁來點抒情的音樂。然后才矜持地說,下午自己還要再來,現在他們去找個地方住下。
地委招待所就在地委大院旁邊,小袁怕孔太平有應酬不方便,準備要兩個房間。孔太平不肯,說是能省就省,真有事時小袁可以到外面大廳里回避。登記好一個雙人間,孔太平就要去看朋友。他說如果十二點沒回來,那就是有事纏住,小袁可以自便。
其實,孔太平是去找孫萍的住處,找了好久總算找著了,卻不見人。門口晾著孔太平看熟了的衣服和在鹿頭鎮找不出第二條的沒有背帶的乳罩。他給孫萍留了個紙條,讓孫萍回來以后到招待所來一趟。這時,十二點鐘快到了,孔太平上街找了一處小飯館要了一碗肉絲面和一瓶啤酒,三下兩下就吃下去,他不想這么快就回去,街上太熱沒法呆,便干脆花五元錢買了一張票,進到一家門口寫有冷氣開放的鐳射影廳看起電影來。沒想到碰上了一部三級片,盡管很刺激,但孔太平一直忐忑不安,怕萬一被人認出回去不好交差。熬到散場時,他趕緊搶在頭里第一個離開。出了門,他并沒有直接回去,而是朝與招待所相反的方向走了兩站路。然后站在街邊給招待所打電話,說是幾個朋友將他灌醉了,要司機小袁來接他。司機小袁開車來后,他一頭歪進后座,做出一副醉酒的模樣躺倒在座椅上。回到招待所,孔太平趴在床上,吩咐小袁三點半鐘喊醒他。小袁怕誤了孔太平與地區副部長的約見,提前在三點二十分就將孔太平叫起來。
孔太平翻身起床,慌忙不迭地梳理一番,然后將公文包夾在腋下,便要出門。
小袁在身后叫了聲:“孔書記!”
“有什么事嗎?”孔太平回頭看了一眼。小袁直搖頭。沒想到剛要再走,小袁又叫起來。孔太平有些不高興地說:“你怎么啦,撞見鬼了?”
小袁咬咬牙說:“孔書記,你就這樣去見地委領導?”
孔太平說:“未必還得描眉畫口紅!”
小袁說:“這個倒用不著,不過總不能空手吧!”
孔太平這才恍然大悟。他正色地說:“我可從沒有賄賂過誰。”
司機小袁默默地將洪塔山給的五千元錢,當著孔太平的面裝進兩信封。一只信封里放一千,另一只信封里放四千。裝好后他才說:“有時候大鬼好打發,小鬼反而難對付。一點也不能忽視。”
小袁將兩只信封塞進孔太平的公文包里。
孔太平說:“也好,我就替你當半天保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