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分享艱難(6)
- 痛失
- 劉醒龍
- 5498字
- 2015-05-20 14:05:52
洪塔山也放開了說:“黃所長別戲弄我,昨晚你的人沖進養殖場時電燈都亮著,都是一個鎮上的,誰不認識誰呀。”
黃所長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樣說:“這不可能,他們做事不可能不先同我打招呼。公安這條線不同于官場和生意場,勾心斗角互不買賬。我們這兒是軍令如山倒,官大一級壓死人,管你時連上廁所都要請示!”
一直沒有說話的孔太平這時候揮手攔住洪塔山,他說:“不看僧面看佛面,昨晚我就親自來過,無論怎么叫你們都不開門。現在是第二次了,你總該給我們一個準確的信息吧!”
黃所長說:“我們借貴處寶地安營扎寨,哪敢得罪你這一方的土地神。昨晚所里的同志都出去巡夜了。按規定,家屬是不能管公事的。孔書記你也別見怪。我這就去替你們查,看看是否有人搞僭越,有事沒有通過我。”
黃所長讓他們坐一會,自己去去就來。他一走,孔太平和洪塔山就相對罵了一聲媽的!只一小會兒黃所長就轉回來了,進門就說,是抓了幾個外地人,已搞清楚了,沒什么問題,剛放了他們。孔太平和洪塔山趕到門口一看,果然有幾個男女在往門外走。洪塔山一喜說正是他們。黃所長連聲說誤會誤會,并將他倆一直送出門。孔太平心里覺得奇怪,跨過大門門檻后,他回頭看了一眼,見派出所的幾個人正相對而笑。
洪塔山也沒顧得上同孔太平打招呼,老遠叫了一聲鄧松,跑過去拉著客戶和小姐們,六七個人擠進桑塔納里,向養殖場急馳而去。
孔太平站在街邊正要吁口氣,不遠處的街口鉆進一個滿身泥水的人。一愣之間,那人就踉踉蹌蹌地順著街道跑不見了。孔太平一夜沒睡好,精力沒法集中,他以為那人是夜里捉黃蟮不小心失足掉進水田。兩件突如其來的事很順利地處理好后,孔太平心里松了一口氣,腳下的步子頓時慢了許多。
5
鹿頭鎮的清晨彌漫著一股冰鎮啤酒般的清涼。孔太平在鎮里走著,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愜意。街邊一處開門較早的餐館老板迎面打著招呼,要孔太平嘗嘗他家新做的甜酒。孔太平笑一笑后真的坐到街邊的小桌旁。端上來的甜酒果然散發著一股醉人的沁香。孔太平剛喝兩口,老板又問他要不要新炸的油條。孔太平見炸好的油條一根根都是又粗又壯,就問老板是不是用洗衣粉做的發泡劑。老板要對天發誓。孔太平攔住他,同時要了兩根油條。
孔太平正想著是不是回頭叫孫萍也來這兒喝碗甜酒,小趙驚惶失措地跑了過來。
也許是太急,小趙見到孔太平時,嘴巴張了半天,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惹得孔太平恨不得端起剩下的半碗甜酒倒進他的嘴里。小趙終于緩過氣來告訴孔太平,昨天夜里,鹿頭山下的鹿頭村發生了泥石流,其中一個百來人口的垸子幾乎完全被毀,死傷的人和牲畜還沒有準確統計,僅報信的人親眼見到的就有好幾十。
孔太平頭頂一下子麻了,血氣阻在那兒,仿佛要漲破頭皮。
孔太平望了望初露的驕陽,真不敢相信這是事實。山里就是這樣,隔著一道山梁,一邊暴雨成災,一邊赤地遍野。孔太平拉著小趙往鎮委大院跑,只幾分鐘時間心里就有了主意,進大門后他吩咐小趙將昨晚扣下來的四萬塊錢全部拿出來,同時大聲吆喝,讓鎮里在家的干部一律做好準備,十分鐘后隨他出發去救災,只留小趙一個人上傳下達。小趙將四萬塊現金交給他時,提議火速通知趙鎮長回來。孔太平沒有同意,他只同意讓趙衛東在縣里做些聯絡,盡可能多弄一些救災物資資金回來。他要小趙告訴趙衛東:三天之內趙衛東若是不能搞到五萬塊錢現金,一萬斤糧食,從此他孔太平就當趙衛東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十分鐘以后,全鎮的干部都出動了。孔太平帶上老柯、孫萍和李妙玉,還有另外三個年輕力壯的男人擠著坐上吉普車在頭里走了。路過派出所時,他讓司機小許停下車,自己跳下去找到黃所長,要他派兩個人去幫助維護治安。黃所長聽了情況后,連忙叫全所的人將自備的干糧和治外傷的藥全都拿出來交給他,然后騎上那輛舊三輪摩托,親自往災區趕。黃所長的做法提醒了孔太平,他讓孫萍下車返回去,協助小趙通知鎮上各部門單位,輪流做些熟食送到山里,同時動員鎮上的人將自家的舊衣舊物捐獻出來。
黃所長的三輪摩托拉著警報在前開道,半路上果然見到路旁的河里在漲著濁水。
被泥石流襲擊過的村莊田野真是不忍目睹,半夜里從家里倉皇逃出來的人們,多數只穿著一條褲衩。失去衣服遮護的女人們全都擠成一團躲在一處山凹里,高高低低、一聲接一聲地哭著。男人們望著面目全非的垸子,一聲不吭地怔在那里。天上還在下著雨,泥濘在男人女人那裸露的身體上流淌著。孔太平記得垸子附近有所小學,就想將災民轉移到學校里去躲一躲,他淌過齊腰深的泥濘過去看時,才發現學校已被毀得干干凈凈。就連學校操場邊的一棵有八百年樹齡的古銀杏,也被連根拔起,拋到很遠的一處山崖下。
孔太平他們忙了半天,救災工作才有點頭緒。中午過后,蕭縣長帶著縣里有關領導還有趙衛東一起趕來了。一見面趙衛東就說他已按照他的要求完成了任務。孔太平免不了要說幾句客套話。但他在心里還保持著警惕,趙衛東能在半天之內完成這些錢糧任務,可見他的潛力很大。孔太平讓趙衛東仍舊回鎮里去組織救災的后勤保障工作。這時候,天已晴了。太陽一出來,氣溫就急劇升高。孔太平夜里沒有休息好,白天里一急一累,外加太陽一烤,早上和中午又沒有好好吃東西,他正在指揮別人搭簡易棚子,突然一陣暈眩,頭一歪人便倒在地上。大家七手八腳地將他抬到陰涼地方,李妙玉連忙找到白院長來親自給他推了一針葡萄糖。
孔太平醒過來不一會兒。洪塔山匆匆跑來了。孔太平以為洪塔山是來救災的,一搭腔才知道他還是為了那幾個客戶玩小姐的事。派出所名義上是將鄧松他們放了,但還扣著他們的身份證,以及他們的交待材料。他們被放出來時,派出所沒有一個人對他們說什么。洪塔山推測,可能是要他們拿錢去贖回那些證詞證物。
天災人禍都處理不過來,洪塔山又拿這說不出口的事來煩他,孔太平真有點惱火了,他生氣地質問洪塔山:“你是不是還想我去養殖場當拉皮條的干爹!”
洪塔山并不示弱,他說:“你信任我,讓我當這全鎮財政頂梁柱的頭頭,我得對你負責,不然企業出了問題,到頭來還得你出面收場。”
孔太平說:“你別拿這個來要挾我!”
洪塔山說:“我說的是實話,換了趙鎮長我還懶得這么跑腿費口舌哩。養殖場不是我的。辦垮了我還正好去干個體。”
洪塔山說能不能拿錢去賄賂派出所的人,他等著聽孔太平的答復,有人挑擔子他才敢做,不然恐怕將來跳進黃河也洗不清。洪塔山說著轉身跳進淤泥中,幫忙尋找被掩埋的物件。孔太平清楚自己是絕不能開口表態同意洪塔山這么做,這是原則問題。然而,卡著養殖場客戶的脖子,實際上也就是卡著他的脖子。養殖場一垮,全鎮財政一癱瘓,自己的政治前途也就終結了。孔太平發愣時,別人以為他還在休息,都不忍來打擾。他一個人苦苦思索了半天,終于覺得有個辦法可以一試。他朝洪塔山招三次手,洪塔山才發現。孔太平告訴洪塔山,天黑之前將那幾個客戶用車送到這兒來,名義上是找黃所長說情,實際上是要他們觸景生情,主動表示愛心善心,先讓他們受感動,再讓他們自己去感動黃所長,形成一個連環套。洪塔山覺得除此以外別無它法,假如這個連環計成功了,也是最理想的結果。
鹿頭鎮雖然山多溝多,畢竟只那么大一個地盤,桑塔納跑一個來回,也就個把鐘頭。洪塔山將鄧松等人領上山時,孔太平也不失時機地將黃所長叫到身邊,借口商議晚上要不要派人巡邏值班。黃所長說為了防止發生萬一還是派人頂幾夜為好。孔太平正在點頭,洪塔山和鄧松他們走攏來了。幾個人嚴肅的面孔上都流露著震驚與痛苦。洪塔山對黃所長說,鄧松他們是特地來請求寬恕的。
鄧松打斷他的話說:“我們的事算個屁,是自討苦吃,這些人才是真正遭孽喲。太多錢我也拿不出來,說話算數,我捐一萬塊錢幫助他們重建家園。”
鄧松一帶頭,剩下幾個也馬上做出表示,大家都是不多也不少,每人捐出一萬。鄧松他們身上沒有帶現金,每人寫了一張欠條當場交給洪塔山。讓洪塔山先替他們墊付,他們回去以后馬上將錢匯過來。洪塔山與他們的業務關系很密切,哪有不答應的道理。孔太平見他們正按自己預計的去做,心里很高興,自然說了不少感激的話,并且大聲對現場四周的干部群眾作了宣布。孔太平特別提到鄧松,說鄧松的愛人被江西修水縣的人綁架了,此時此刻生死未卜,鄧松卻置自家的災難不顧,先來此幫助受災的鹿頭村人民。受了災的那些人被孔太平的話說得一個個熱淚盈眶。激動一陣后,鄧松他們又回過頭來說泥石流。說到最后幾乎都是一樣的話:他們都聽說過泥石流的厲害,可是沒想到泥石流這么厲害,簡直就像一群餓狼攻擊一頭瘦牛。
孔太平抓住時機對黃所長說:“這些人心里還不壞,還算有良知。”
黃所長看了他一眼說:“孔書記,盡管這幕戲只有我一個觀眾,但我還是被感動了,不管怎樣,我也得為這些災民著想啊。”
說著話,黃所長取出腰上的對講機,他先喂喂地聯絡了幾聲,然后不知對誰說了句:“迷你王八的案子就當沒有過,放他們一馬!”
洪塔山一高興,當場表示要送一臺手機給黃所長。鄧松他們千恩萬謝地說了不少好話,他們最怕這事捅出去在家人面前不好交代。黃所長叫他們去派出所將身份證拿走,其余材料當面毀掉。鄧松他們跟著洪塔山走后,剩下孔太平和黃所長站在樹陰下。
過了一陣孔太平忽然想起一件事,他問黃所長剛才同手下說話時,像是提到什么迷你王八。黃所長點頭稱是。孔太平還是有些不理解,黃所長將四個字一個一個地寫了一遍,并說它特指那些甲魚苗,孔太平恍然大悟,連連說黃所長有才氣,一句話就將丑了幾千年的甲魚變得有了詩意。見孔太平感慨,黃所長嘆息起來。
“搞政治的人總以為自己比別人聰明,總愛耍些小花樣,其實有些事明了說效果反而更好些。”
“這樣做也是窮怕了。明里是一級政權,可是光有政沒有權,有時只好做些違心的事,搞些短期行為,欺下瞞上,敲左詐右,不這樣日子就沒法過。”
“我也對你說點真心話,不是體諒你的難處,這一回非要讓你服輸不可,只要我咬住養殖場,你孔書記就是有九條命也過不去這一關。”
“我的話你可能不相信,哪個狗日的想賴在書記的位置上不下來。我早就不想干,可人總得爭口氣,不干了也得有個體面的退法。有人想攆我走,可我偏不走。”
“我知道你指的是誰,是趙衛東,對不對?那小子鬼頭鬼腦的,還總想同我套近乎!不是賣乖,我更喜歡你一些,哪怕有時是對手,同你干仗很過癮,輸了也痛快。”
孔太平笑起來,黃所長也跟著笑。
笑過之后,孔太平說:“到了這份上,我們索性說個明白,你跟我說實話,是不是有人在告洪塔山的狀?”
黃所長說:“我們這兒沒有,縣局有沒有我就不知道了。”
孔太平說:“你得幫助我探個虛實,查一查到底情況如何,最少讓我心里有個底。”
黃所長說:“我可以問出個九分,剩下一分你就不要找我了。”
孔太平說:“能這樣我就很感謝。”
黃所長說:“檢察院那邊查不查,那邊可是經濟案子?”
孔太平說:“不用查,別的問題我可以想法保洪塔山,如果是經濟上有問題,保他反不如抓他,免得好好的一個企業被他搞垮了。”
聽他這一說,黃所長當即擂了孔太平一拳,并夸獎孔太平是個清官坯子。黃所長后面說的這幾句話只是試探:凡是有問題的領導,在下屬案發以后,總是想方設法找檢察院里的人探聽,判斷下屬是否將自己牽連進去。孔太平敢于置檢察院而不顧,說明他在這方面是清白的。孔太平嚇了一跳,他沒料到黃所長在這種氣氛下還在搞偵查,黃所長告訴他,其實許多案子都是在不經意中發現并破獲的。黃所長問孔太平想不想知道趙衛東的一些個人隱私。孔太平一口謝絕了,他有他的理由,他認為自己同趙衛東實際上是在搞一場政治競爭,知道了隱私就會加以利用,這會導致自己在工作上少花精力,別看一時可以得勢,但最終還是不行的,因為別人知道了這一點后會充分作好防范,什么事都有一條暗暗的紅線作界限。失去別人的信任比什么都可怕。黃所長覺得孔太平的這段話里充滿了哲學辯證法。
救災工作搞了差不多十天,災民總算都安置下來了。資金緊巴巴的,對付著也熬了過來。孔太平沒有花客戶們捐的那幾萬元錢,他想著冬天最困難的時候,得預防著點。孔太平讓小趙將那些錢分文不動地依然存進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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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太平剛剛松口氣,便又到了月半發工資的日子。先是財政所丁所長找他訴苦,說自己無論怎么樣努力奔波也只是籌集到全鎮工資總數的百分之六十。孔太平要他去找分管財政的趙衛東。丁所長去了以后又依舊回來找他,而且是同小趙一起來的。孔太平擺出一副撒手不管的架式,說自己這個月工資暫時不領,為鎮財政分憂。小趙提出先將那筆捐款挪出來用一用,到時候再填進去。
孔太平正色說:“不許提這筆錢,誰若是動一分,我就讓誰下崗。”
丁所長這時才說:“實在不行,可以將養殖場下月應交的款項先收了。”
孔太平早就料到這一招,他估計這是趙衛東私下設計好了的,目的就是想插手進入養殖場。他不動聲色地說:“這得看人家企業同不同意,洪塔山若同意我也沒意見。”
丁所長說:“洪塔山那里得孔書記發話才行,別人去了不管用。”
孔太平慍怒起來:“你這是說的什么話,好像洪塔山是我的親信家丁,可我聽說你們哪一個去不是在他那里又吃又拿的,一箱阿詩瑪一陣子就光了。”他站起來大聲說:“我累了,我要休息,現在該輪到我休假了。”
孔太平讓小趙通知鎮里主要干部到一起開個會。會上他沒說別的,只說自己這幾天腹部很不舒服,因此打算從明天起休息一陣,順便檢查一下身體,家里的工作都由趙鎮長主持等等。趙衛東沒有當面提錢的事,反而說希望大家在這一段時間里盡可能不要去打擾孔書記,讓他回家靜靜地休養一陣。孔太平從這話里聽出一些意思來,但他懶得同他計較。
回到屋里,孔太平獨自坐了一會,然后開始將一些必須用品放進手提包里。經過清點,口袋和抽屜里的錢,不算那些毛毛票,剛好夠一百元。錢是少了點,好在是回家,多和少不大要緊。屋子里很熱,鎮上又停了電,只靠自己用扇子扇風,實在夠嗆。他想起家里空調的舒適,老婆的溫存,兒子的可愛,心里忽然有了幾分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