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李白
- 中國藝術經典4
- 陳曉丹編著
- 4023字
- 2015-05-13 15:16:59
盛唐是中國詩歌創作的黃金時期,中國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李白(701—762),則是盛唐詩壇的杰出代表,他的詩歌充分體現了盛唐文化的恢宏氣象,是盛唐文學的最高成就。
李白有著超凡的筆力才華,同時代的另一位偉大詩人杜甫(712—770)曾經稱贊他說:“昔年有狂客,號爾謫仙人。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春日憶李白》)他的詩歌充滿豪邁激昂的情懷,具有雄奇浪漫的風格,對后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長久以來廣泛地受到中國人的喜愛,甚至兒童啟蒙時也多學他的一首小詩《靜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李白的生活經歷和人生追求對他的濤歌風貌的形成有著重要的影響。他少年時曾在家鄉的山林中讀書學道,二十幾歲離開家鄉,漫游天下,足跡遍布大半個中國。他筆下許多描寫自然山水的詩篇都膾炙人口,如《望廬山瀑布》:
日照香爐生紫煙,遙看瀑布掛前川。
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
用語清新自然、明快曉暢,比喻生動,“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夸張出奇、想落天外。詩人真切抒發了對自然的贊美熱愛之情,詩句一氣呵成,蘊含了無盡的情思和意趣。李白生活在唐代玄宗統治的開元、天寶年間,開元年問(713—741)在歷史上被稱為“開元盛世”,國家統一,社會經濟、文化等空前繁榮,知識分子有了更多的機會和條件施展才華甚至建功立業。所以,像李白這樣的士人的豪情和進取心就得到了強烈的激發。李白個性自信狂放、俊逸灑脫。少年時代喜歡讀奇書、作辭賦,才子之氣已經初見端倪。他幼時曾學習劍術,過著游仙任俠的生活,他自己在詩中曾描述道:“結發未識事,所交盡豪雄……托身白刃里,殺人紅塵中。”對游俠行為的得意與狂放態度非常明顯,而且這種態度在他以后的作品中也不曾削弱。在《俠客行》、《扶風豪士歌》等詩中,李白直露暢快地表達了自己對古代那些一諾千金、鋤惡揚善、輕視功名的俠士的欽服與羨慕,在更深的層面上也表達了自己也要成為英雄謀臣的愿望,恰恰是表明自己也有平定亂世的奇才和雄心。
李白氣質中的一個重要特點是高度的自信和自負,他對政治有著強烈的參與熱情,自認為有古代賢臣宰相的才能。特別是在朝廷內亂之時,他強烈地渴望能夠得到統治者的重用,發揮自己定國安邦的智慧和才干,平定叛亂、治理國家。不過終其一生,李白也沒有得到這樣的機會,反而仕途坎坷,兩度遭到貶謫,歷盡艱辛。積極人世而不得,渴望與失望交織的激憤就在他的筆下自然而然地流出。他寫了多首如《蜀道難》、《行路難》這樣的詩,描寫旅人行路的艱難,實際表達了由于奸佞當道,自己仕途不順,才能不得施展、抱負難以實現的痛苦,發出“行路難,難于上青天”的感嘆。
李白四十二歲時曾受到唐玄宗的征召進入朝廷,他以為自己的才能終于有機會施展,興奮異常,“仰天大笑出門去”,自信“我輩豈是蓬蒿人”。但是這時的玄宗早已不是曾經勵志圖強的君主,而只知沉湎于享樂。李白被召后只不過成了一個歌功頌德的御用文人,他的政治理想根本沒有實現的可能。不久,由于朝中權貴的嫉恨和排擠,李白被迫離開了長安,南下漫游,在這期間寫下了最有代表性的作品《夢游天姥吟留別》。他在現實中找不到人生的出路,試圖從虛幻的想象中得到解脫。他在夢境中構造了一個遠離俗世、奇美迷幻的神仙世界,在這里神奇瑰麗與隱約的陰森并存,透露出了自己對靈魂自由的向往和現實陰影的恐懼。只是夢境一轉即滅,醒來后所有奇觀都不復存在,不禁令人悵然若失。在詩的結尾,李白感嘆人世間的歡樂也不過如夢境一般,轉瞬即逝,發出了“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的豪邁之言。
《廬山瀑布圖》不過,李白對自負奇才而又受挫不遇的苦悶有著獨特的排解方式,月亮和酒在他的詩歌中是不可或缺的內容。例如在《陪族叔刑部侍郎曄及中書賈合人至游洞庭湖五首》(其二)中:
南湖秋水夜無煙,耐可乘流直上天。
且就洞庭賒月色,將船買酒白云邊。
表達了心意與自然相互融通的悠然自得之情,顯得靈動超逸。后兩句向洞庭湖“賒月”,在白云邊“買酒”,將自然寫得富有人情味,詩人內心一片純樸天真,渾與天地自然相通,在靈動的山水之間感發無窮。在湖光月色、白云酒興之中,詩人仿佛找到了世外桃源一般的心靈棲處,再沒有俗世的喧囂紛擾,可以放任心神,瀟灑飄逸的風神氣質展露無遺。
月亮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有著神秘朦朧的美感,通常能引發人們的思念之情,特別是“月是故鄉明”的濃厚鄉思。在中國文學中,描述月亮并借以抒發感情的篇章不勝枚舉,古代神話傳說中就已經有許多關于月亮的美麗故事,而中國傳統的中秋節更是強調月亮的“團圓”內涵。祭月賞月是中秋的重要習俗,人們在歡聚一堂之際懷念遠在他方的親友,發出“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的感慨。李白在詩歌中更是將月亮的意義伸發無盡,他在《古朗月行》中描寫月亮說“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又疑瑤臺鏡,飛在白云端”,將月亮比擬成白玉做的盤子、仙人梳妝的鏡子,既親切又神秘。而在上文所提《靜夜思》中,“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直抒“望明月”時“思故鄉”,寫出自己漂泊異鄉的孤獨,在舉頭與低頭之間,多年顛沛流離的艱辛和對安寧家園的思戀充滿心懷,讓人讀來不禁產生同樣的感傷。在《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中:
楊花落盡子規啼,聞道龍標過五溪。
我寄愁心予明月,隨風直到夜郎西。
“愁心”與“明月”同寄,遠離后的深切思念和對友人前途的擔憂充滿詞句之間,似乎隨山高水遠綿延而去,漫長不盡。
李白在現實中郁郁不得志,胸中激憤悲苦難以排解,往往用飲酒放歌的方式暫時發泄。他少年任俠,也曾游仙學道,道家文化對他產生了一定的影響,所以在他的詩歌中時常蘊涵著超塵出世、蔑視功名利祿的思想。李白一方面追求才能在政治上的成功施展,一方面又鄙棄成功可能帶來的富貴榮華,他的思想中既有儒家“兼濟天下”的用世成分,又有道家游身世外的棄世因素。其實,李白的思想非常復雜,遠不是這兩種文化影響能夠解釋的。他在贈予朋友的詩中說:“待吾盡節報明主,然后相攜臥白云”,想要在英明君主的任用下實現抱負,而把世俗之外的自然作為理想的歸宿。這種想法在現實中卻遭到沉重的打擊,以致他會常常感到人生無常、富貴不久,不如及時行樂,而飲酒賞月,則是一個極好的逍遙方式。在《月下獨酌》一詩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個滿懷愁悶、自斟自飲、自歌自娛的孤獨又瀟灑俊逸的浪漫詩人: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
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
醒時同交歡,醉后各分散。
永結無情游,相期邈云漢。
花、月、酒、歌、舞,與浪漫的詩人和他的孤獨身影,構成了一幅清晰優美的圖畫。“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詩人在月下花間舉杯高歌,與影子為伴,想要解除現實所造成的煩惱。無奈的是“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月亮并不能夠了解自己醉酒的原因,影子也不能體味自己的憂苦。所以詩人選擇暫且放任行樂,試圖遺忘掉現實生活中的痛苦。這種對痛苦的處理方式在《將進酒》中表現得更為鮮明,而且更深一層地表達了對黑暗現實的不滿與激憤: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鐘鼓饌玉不足貴,但愿長醉不愿醒。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中國詩歌有著“歌以詠志”的抒情傳統,將心中抑郁之情用特殊的語言形式表達出來,李白向友人長詠歌唱的詩句正融入了他內心不盡的感傷與慨嘆。篇首以兩個“君不見”領起兩組靈動自由的雜言句,寫黃河之水從天而落,奔騰咆哮,一瀉千里,全詩的氣勢一下子拔起,仿佛從半空落下,撲面而來。但如此雄壯有力的黃河并不能違背自然規律,東流到海不會返回;而人生一世,同樣不能阻擋青春的流逝,光陰似箭,仿佛一日之間生命就會衰老耗盡,朱顏青絲轉眼就會變為蒼頭白發,怎么不令人嘆息悲傷?上句豪邁奔放,響從天外,下句悵惘無奈,愁出心懷,用極夸張的比喻和巨大的落差寫出了詩人的心潮難平。但李白并不是自怨自艾、自傷自苦之人,他的胸襟與氣度使他面對困苦時選擇了“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的處理態度。“金樽”即金杯,是精致的酒器,他勸說朋友要及時享受歡樂,不要一味憂愁而白白浪費了醇香的美酒和清朗的月色,出語豪壯,實際上在與朋友勸酒言歡之中已遮掩不住失意的無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看似樂觀自信,其實是看透了現世功業毫無希望,卻又不甘屈服的自我激勵之語。愁苦之情,亦以豪語出之,正是李白詩歌的一個重要特色。從“岑夫子,丹丘生”起,李白興致愈高,向朋友舉杯勸飲,放聲吟唱,勸告朋友人生短暫、歡樂寶貴,就如他在《江上吟》一詩中所說:“功名富貴若長在,漢水亦應西北流。”“鐘鼓饌玉不足貴,但愿長醉不愿醒”,蔑視功名,主張及時行樂,其實是源于對現實的極度無奈與失望,所以選擇“且樂生前一杯酒,何須身后千載名”,以期獲得“同銷萬古愁”的解脫,磅礴灑脫,暢快淋漓。
當然,這只能是放歌一言,在現實中并不可得。實際情況恰恰是“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更愁”。在《宣州謝眺樓餞別校書叔云》中,“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的感嘆表達為“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得意與不稱意,把酒言歡與泛舟遠游,看似兩種截然相反的際遇和行為,其實同樣充溢著詩人悲辛不盡的深情。
對于李白的非凡才華與桀驁不馴、自尊不辱的氣骨,杜甫稱贊道:“李白一斗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飲中八仙歌》)李白的詩歌才華和個性魅力對后世有巨大的吸引力,蘇軾、陸游等很多優秀詩人都受到他的影響。不過李白“言出天地外,思出鬼神表”的天才創造力與狂放豪逸的個人風采是后人永遠望塵莫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