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城受傷,十指不能沾水,世子索性命明雪貼身服侍,連城不知道接下來還有什么后招,越發坐立不安,這種焦慮的心情,就仿佛《笑林廣記》里那個大半夜睜著眼睛等樓上第二只靴子落地的倒霉鬼。
好在明雪親和,相處不算難過,偶爾言語試探她來歷,也都讓她打馬虎眼敷衍了過去。
也好在除此之外,世子對她也沒有更多關照,照樣雞飛狗跳過日子,游獵,宴飲,偶爾遇刺。
日子疏疏過去,忽然就春暖花開。
世子來了興致要擺宴游湖,一早就吩咐下人清洗畫舫。
連城素日與他同案而食,并不太講究尊卑忌諱,這次因為要宴請狐朋狗友,所以事先將她安置在隔間。
登船的足足有四五十人,除去七八個少年公子,其余都是歌姬舞娘侍婢之流。畫舫甚大,全部容下都還綽綽有余。連城透過雕花菱格窗往外張望,沒看見人里有太原侯,不知道為什么松了口氣。
美酒佳肴流水一般,琴瑟琵琶,鶯歌燕舞。
酒到半酣,行起酒令來,笑語中你說上回賭場得意,我說前日一箭雙雕,又有說雙陸,說圍棋,說蹴鞠,說賞花玩月,誰家的牡丹好看,哪家戲子貌美,忽有人道:“聽說王爺近日要班師回朝?”
席間忽然就靜下去,片刻,爆出轟然大笑。
連城估摸著他們口中的“王爺”是渤海王,正不解其笑,卻聽世子強辯道:“我這一向乖覺,可沒什么把柄給他抓。”
乖覺?那個被他帶溝里去的書商肯定不同意,連城咂摸出意思,心道,世子這樣頑劣,正該有個嚴父來整治。轉念又氣餒:以渤海王之能,在大齊算是無人能出其右了,整治他這兒子十余年,效果么……
又一人悠然道:“阿惠兒莫把話說太滿,有沒有把柄,可不是你說了算。”
世子冷哼一聲:“司馬大郎也不必成天惦記我阿爺的板子,小心回家三娘罰你跪搓衣板。”
這兩人稱呼之間格外親昵,連城凝神看去,隱約是個錦袍男子,眉目疏朗,被取笑也不見惱,笑吟吟自斟自飲一杯,正要開口,忽聽得外間喧嘩。
世子揚眉喝道:“阿洛!”
阿洛進來,匆匆耳語幾句,世子微然面上變色,他雙手撐在案上,環視席中諸人,方才用盡量平靜的語氣說:“天上出了三個太陽。”
一干王孫公子無不變色,不約而同生出同一個念頭:天象示警!
——渤海王班師回朝,而天象示警!
世子推盞起身往船頭走,眾少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跟了上去,連城心癢難耐,又不敢與世子打照面,偷偷往船尾溜。船尾擠了好些婢仆下人,一個一個仰頭往天上看,但見湛湛青天,彩虹貫云,彩虹中央那圓盤大的物事自然是太陽無疑,但是虹頭、虹尾灼灼其華的,不是太陽又是什么?
三日凌空,是吉是兇?
有人大呼小叫說奇哉怪哉,有人文縐縐念叨事有反常必為妖,也有膽大的嘀咕“不會是要改朝換代吧”,連城正聽得有趣,忽然之間的風聲,風聲里尖銳的劍氣——可是世子在船頭不在船尾啊,一閃而過的念頭。
來不及回頭看——人這么多,這么擠,沒有火眼金睛,即便回頭,也看不到什么。
只能倉皇后退……再退。
她退一步,劍氣跟進一步,再退一步,再跟進一步……一步一步退得膽顫驚心,進的志在必得。
不覺就到船邊上,再退,再退就是踏空!連城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到的,那也許是一個在生死邊緣掙扎輾轉多年的江湖人的本能,在最后一步落下之前,連城拼盡了全部的力氣大喊出聲:“救命——”
“啊”字沒有出口,劍氣穿透穴道。
再張嘴已然無聲,肢體徹底失去了控制,一步踏空,身往后仰,天空的顏色熱烈地撲進眼睛里。
這時候大多數人的注意力都在天上,連城落水處又是視覺死角,加之船尾嘈雜,連城原本會死得無聲無息,但是她最后的那聲大喊,到底驚動了人——
“落水了、有人落水了!”
一人高呼,幾人應和。雖然天時尚寒,但是因為不知道落水的是什么人——萬一是世子寵愛的歌姬舞娘呢?——不少人揣著這樣的心思,紛紛下去,幾經摸索,把正秤砣一樣下墜的連城給撈了上來。
畢竟連城活動范圍有限,見過的人并不多,婢仆們扶她進艙,給她裹上寒衣,紛紛道:“怎么這么不小心?”
“你是哪房里的丫頭?”
也有人酸溜溜地說:“怕是要打世子的眼呢。”
連城動彈不得,只睜著圓溜溜一雙眼睛,從左轉到右,又從右轉到左,一滴水從睫上滴下來,糊得眼前人物一片朦朧。
自有人稟報上去,過得片刻,世子竟親自來了:“怎么回事?”
連城張口:“有人行刺!”
——忽然就能出聲了!不但能出聲,她甚至能動了!
“行刺……你?”世子噗哧一聲笑,連城無語了:可不是,刺客遇刺,豈不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話?
連城攏攏衣裳,寒氣颼颼地上來,她捋了一下鬢角濕漉漉的的發綹,求道:“請殿下容我先更衣。”
更衣?命都快丟了還記得起更衣!
世子大跌了一回眼睛,這個死丫頭,到底知不知道輕重啊,當時就否決:“先說說怎么回事——萬一他趁你更衣又來行刺呢?”
“不會,”連城卻難得地堅持:“容我先更衣!”
世子拗不過她——雖然頗為不耐,還是開口道:“明依,叫明羽取衣裳過來。”
連城如愿以償換上干爽厚實的衣裳,唇色雖然還青白著,神態卻鎮定多了。
這小會兒功夫,已經把前后的事情理得清楚。原以為是太原侯的人,因她失手來滅口,但是轉念一想,從失手到如今,近三個月,要招供早招供了,難道她這樣的性子,還熬得過苦刑不成?
再說,太原侯手上有這樣的高手,還派她這三腳貓來做什么。
之先進退得咎,沒顧得上細想,到這時候卻不能不后怕:這人哪里是要以劍氣殺她,分明是要逼她落水,所以一招一式都往死角上引,最后一步封她穴道,時間力度無不掐算得剛剛好——如果她沒有出聲,就不會有人看到她落水,那么到穴道自解,她應該已經死得很瓷實了吧。
所有人都會以為她的死因是失足落水。
——這么好的功夫,這么好的算計,連城默默地想,不去刺殺世子真是太浪費了。
“這么說,”世子笑了:“還真是針對你。”
連城撇嘴:就知道有人會幸災樂禍!就知道某人三個太陽都不看,急匆匆趕過來,無非是擔心刺客找錯了人。
問清楚不是來行刺自己,世子就放了心,擺手道:“好了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看來是不打算追究,本來么,她什么人,她的命,哪里值得他去追究。連城悻悻地想,悻悻退下。
忽又聽得世子問:“為什么要先更衣呢,不該先把兇手揪出來么?”
連城一怔。也許是因為劫后余生,又或者是因為背對著他,面前只有蒼茫的水,亭臺樓閣、歡聲笑語都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沒有人會泄漏她這一瞬間的放縱,放縱自己坦誠:“……我怕死。”
——她怕死。
比起被殺死被毒死被淹死,她更害怕纏綿病榻等死。她孑然一身,不會有人顧惜,所以她要自己顧惜自己,哪怕明兒就會被一箭射死,或者下一個時辰就被毒殺,在此之前,她都要好好活著。
她并沒有解釋這么多,這樣的孤苦,不是渤海王世子這樣的人所能理解。
如果她解釋,沒準他會笑得背過氣去?
所幸世子也沒有多問,只奇道:“怕死還做刺客?”
那是他與她之間從未提起過的話題,他甚至沒有問過是誰派她來行刺,所以連城也沒有想到他會忽然發難。是的刺客必須有向死而生的勇氣,膽小的,惜命的,怕死的,從來都是千古笑柄。
比如秦武陽。
荊軻的勇氣在千年之后還為人所稱道,但是任誰聽了秦武陽,都會唾棄一聲“懦夫”!
一個十二歲就開始殺人,燕太子丹千挑萬選挑出來的殺手,怎么會是個懦夫?他只是怕死而已,只有荊軻這樣既不把別人的命放在心上,也不把自己的命放在心上的人,才是一個合格的刺客。
而她不是。
連城呆了半晌,不得不承認這個事實:“也許……我入錯了行?”
世子:……
世子說:“你回離心院去吧。”
……渤海王世子有著神一樣的邏輯,她早該知道!
連城被打回了原形,從棲霞閣落回到離心院。
推開門,久違的霉味撲鼻而來,數只小強蜂擁而出,表示熱烈歡迎,日光里恍惚有個人影,連城一怔:“你怎么在這里?”
少年靜然打量她,冷冷道:“這么久沒有回來,以為你沒了……”
他記掛她?連城心里一動,少年口氣一轉:“……卻原來是攀上高枝了。”
連城低頭,明依給她取來的衣裳,碧羅襦,石榴紅長裙,暈間錦半臂,都是好東西,要開口解釋,忽又想道,這少年性情孤拐,怕是不肯聽她從頭說起,便只道:“我今兒被叫上畫舫,碰上有人行刺……”
少年果然住了腳步。
等連城好不容易把話題扯回到她這些天的遭遇,少年陰陽怪氣地道:“他對你倒不錯。”
連城默然想了一會兒,沒有否認——在某種層面上,渤海王世子對她,確實不算壞。
“……以你的相貌,做他的侍妾,也并不是配不上。”
連城呆了片刻,跳起來吼道:“別打永寧寺的主意!”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這人沒安好心,她要是死了,或者真被那個該死的世子看上,那三百兩可都是他的了。
少年背對著她,面孔詭異地扭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