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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烏龍

  • 傾世迷迭書
  • 青語
  • 5041字
  • 2015-05-08 15:59:20

冬日將盡,世子收到一筐橘子。

能進世子府的橘子自然個大色黃,金燦燦十分好看,但是這世上有樣東西,叫金玉其外,敗絮其中。連城記得那是個陽光很好的下午,進門時候,正聽得里間人在恭喜世子得到前朝大名鼎鼎的《熹平石經》。

所以推門就看到一張心花怒放的臉。

青衣侍女給連城剝橘子,一一撕去筋絡,世子問:“甜么?”

連城最看不得他這小人得志的嘴臉,按捺許久的惡念忽然就沖出了口:“甜、甜極了!”——渤海王世子嗜甜,是她這些日子的觀察結果,唔,對一個七尺男兒來說,那真是個讓人毛骨悚然的愛好。

世子笑吟吟接過橘肉,只嘗了一口,半邊臉登時就扭曲了。

連城心里暗叫一聲不好!

世子扭曲的面容已經看不出驚怒,他幾乎是狼狽地按住腮,惡狠狠問:“當真很甜么?”

連城也沒想到他反應這么嚴重,但是到這份上,不嘴硬顯然不行,就只咬著牙,斬釘截鐵應道:“甜,真甜。”

“那好,”世子咝咝地吸氣,往椅背上一靠:“那就別嫌少,這兒有一整筐呢,慢慢吃。”

那是真的一大筐啊!

連城生平從沒有吃過這么多的橘子,也再沒有吃過這么酸的橘子,她發誓以后聽到“橘子”兩個字一定繞道走,有多遠繞多遠,但是這個下午,滿口的牙齒軟成了渣,只能閃著淚花囫圇著往下咽。

“咦,真吃完了呢,”世子像是發現了新大陸,滿目欽佩:“你牙口真好。”

連城動了動麻木的唇:“……我可以走了嗎?”

“不急不急,”世子從袖里摸了個荷包出來,挖出一丸棕紅色藥丸,笑得比春風還和煦:“來來來,吃了它,吃了它就不酸了,啊不,是不甜了。”

連城在蜀中學藝的時候,她的師父教過她許多真理,比如說,這世上只有一種人,能夠永遠保守秘密,那就是死人。

再比如說,這世上只有一種人不會老,那就是死人;

還比如說,這世上只有一種人沒有煩惱,而且再不會有煩惱,那就是死人。

同理可證,這世上也只有一種人,再不能感受到舌尖的酸甜,那就是死人。

終于還是惹惱了渤海王世子,難逃一死么,一筐橘子引發了血案,是命中注定,還是傳說中的自作孽不可活?連城百感交集,世子越發的和顏悅色,笑如春風:“吃吧吃吧,不必謝我。”

辛,辣,苦,微微的刺痛,從舌尖彌漫開來。

“有話要對我說嗎?”

連城垂下眼簾,一言不發:她就算有話,能交代給他么,他會初一十五給她上香,還是逢年過節給她燒錢?

世子于是嘆息一聲,頗有“我心對明月,明月照溝渠”的惆悵。

連城不記得自己是怎么回的離心院,她死得這么丟臉,師父一定會很失望吧,在她年少的時候,也夢想過仗劍江湖,打抱不平,生得頂天立地,死得轟轟烈烈,但是后來……再后來……簡直不忍直視這一路的底線突破。

人生就是個不斷墮落的過程,連死亡都墮落成一個笑話。

離心院里照常靜悄悄,平時游蕩的孤魂野鬼這會兒一個不見,連城敲響了隔壁的門。

陰冷少年幾分吃驚:“有事?”

“我姓郁,叫郁連城。”

少年挑一挑眉,眉宇間的陰霾又多幾分,連城也不看他,繼續往下說道:“……有人給了我三百兩銀子,我埋在城東永寧寺羅漢殿外第三棵枇杷樹下,原本是想,如果有機會活著出去……”

“他要殺你?”少年打斷她。

連城指指喉嚨:“已經吞下去了。”

心照不宣,都知道吞下去的必然不是什么好東西,少年皺眉:“鶴頂紅還是孔雀膽?或者斷腸草?”

——在他看來,連城這等水平的刺客,還夠不上用牽機。

連城搖頭:“我也不知道。”

以她過去十余年縱橫山野,胡吃海喝的經驗都沒有見識過的毒,也不知道反應是腹痛如絞,還是七竅流血,連城蒼白著臉,含糊帶了一句:“……蜇得慌……你要是能活著出去,三百兩算你的,我不求別的,給立個衣冠冢就可以了……”

少年眉尖一動,忽地湊近,抓她的肩,捏開她的下巴,瞬間放大的面孔,連城“啊”地張嘴——

少年松手退開,面上露出一種古怪的神色:“是雞舌。”

“什么?”

“雞舌香。”少年咧嘴,像是一個笑容。——雞舌香,又名丁香,自漢時起就是貢品,有醒酒驅疫除臭的功效,這樣名貴的東西,潦倒如連城這樣的江湖人,就算有聽說,又哪里見過。

連城呆了半晌,終于從劫后余生的欣喜若狂中掙脫出來,她瞧著少年的眉眼,怯生生與他商量:“那、那……城東永寧寺羅漢殿外枇杷樹下的東西,你能忘掉嗎?”

陰冷少年難得地嘆了口氣,他低低地,像是自語:“三百兩……還不夠我一件衣裳錢呢。”

次日清晨,連城照常被押送去見世子。

世子笑吟吟問:“昨晚睡得可好?”

連城也不知道是該謝他不殺呢,還是惱恨他無聊到令人發指,眼珠一轉,正要答話,就聽得阿洛在門外稟報道:“那人說琴覓知音,書求慧眼,因素知殿下見識高明,所以冒昧上門求見。”

世子聞言,且放過連城:“叫他進來。”

報復的機會來了!

連城心里一聲歡呼:江湖騙子她見多了,聽口徑就知道,這人忽悠呢,什么知音,什么慧眼,說得比唱的還好聽,擺明了是為一會兒獅子大開口鋪路嘛,這不奇怪,渤海王權傾天下,富可敵國,世子又出名的愛好附庸風雅,如假包換的肥羊,不宰,那簡直對不起自己的良心。

也不知來訪的是賣書的呢,還是賣琴的,連城盤算著,如果她推波助瀾,哄得世子天價買了,就算過后他再惱怒到十分呢,橘子能吃,難道書和琴也能逼得她吃了?

料他也舍不得。

當下打起精神,豎起耳朵,世子斜睨她一眼,欲言又止。

片刻,阿洛就領了個白白胖胖的中年男子進門,身后還跟著個小童,不過十歲出頭,手里抱了個包袱,甚為吃力的樣子。從形狀上看,像是書——看來是個賣書的。那書商瞧見渤海王世子,腳下緊走幾步,竟鄭重伏身去,五體投地,行大禮參拜。

世子皺眉:“先生這是什么意思?”

書商恭恭敬敬答道:“裴某替天下士林謝世子高義。”

“哦,”世子奇道:“我怎么不知道自己哪里高義了。”

“熹平石經!”提起這四個字,裴書商激動得兩眼直放光:“自漢末戰亂以來,洛陽數度遭劫,若無世子,只怕漢儒經這最后兩碑也難逃劫難。”

高明!這搭的好臺子,把人捧到天上去,回頭要世子不買書,可如何對得起他這個大禮,又如何對得起這句“高義”?連城心里暗自佩服,世子卻怡然微笑:“舉手之勞耳,當不起先生如此評價。”

你就裝吧裝吧裝吧!光看揚起的唇角,和那對只差沒飛起來的眉,就知道這貨心里肯定樂翻了天,偏還假惺惺裝腔作勢,連城鄙視地想。

裴書商自然不容他假客氣,忙道:“當得起,自然當得起,殿下都當不起,這天下就沒人當得起了。”

“先生慎言,”世子收住笑,肅然道:“先生這樣說,置君父于何地呢。”

這天大一個罪名扣下來,書商傻了眼,剩下的高帽子再送不出手。

好在世子也沒有追究的意思,轉而問:“先生說的書——”

“書、書名《華林遍略》,是陳帝命太子詹事徐勉修撰,費時八年有余,計七百卷。”說回到本行,書商的姿態終于又恢復了從容,滔滔不絕,從小童手中取過一卷,小心翼翼遞給阿洛,由阿洛轉呈世子。

“……徐學士唯一認可的善本。”

“絕版!”

“整個江北,就只有這一套……”

一句一句拋出來,一層一層加重的砝碼,最后一招堪稱殺手锏:如果渤海王世子不買,這套書將會落到誰手里去呢——左右買得起的不過那么幾家——那真是個引人遐思的問題啊。

連城不覺停了進食,眼睛有一搭沒一搭往世子手里瞄,隱隱可見古樸渾厚的字跡,正琢磨這樣名貴,說價值連城都不為過了,書商會開口要個讓世子肉痛的價錢吧,猛地聽見世子問她:“要看么?”

瞌睡碰著枕頭,哪里有不要之理,連城刻意忽略周遭詫異狐疑不屑的目光,起身道:“謝殿下。”

接過書,疏疏翻上幾頁,不愧是大家手筆,文字清麗,內容翔實,論證嚴謹,饒是連城這等不讀書的人,也有如沐春風之感。

恰世子問:“如何?”

一個“好”字就要脫口而出,又生生忍住,連城揚起半張臉,作惋惜狀:“不要也罷。”

世子一揚眉:“不好?”

連城趕緊謙虛地道:“大師佳作,小女子才疏學淺,哪里敢說不好。”

“那是為什么?”

“只怕……”連城壓低聲音,“低”到確保室中每個人都聽得到:“……價錢不菲。”

世子哈哈一笑,轉頭對書商說:“我家連城也說好呢。”

“我家連城”四個字,聽得連城一哆嗦。

裴書商心里嘀咕,不知這位連城小娘子是何方神圣,到底不敢抬頭去看,只憨憨笑道:“小娘子好眼光。”

“這樣吧,”世子撫卷道:“你們都說好,我呢,方才也就匆匆看了一眼,不如你把書留下,借我看上幾日,再談買賣?”

書商心中暗喜:這事兒十有八九了——渤海王世子何等尊貴的身份,嫌書不好也就罷了,嫌貴?還真丟不起這份兒!他知道這位世子雖然有飛揚跋扈,買賣上信譽卻還過得去,絕不至于占了他的書不還,便應道:“不知世子要借幾日?”

世子想了一會兒:“三日罷。”

書商拱手道:“那就靜候世子佳音。”

書商碎步退行出廳。

等人走了,世子轉臉看連城,那是一個狡黠堪比狐貍的笑容:“連城你識字?”

連城心里咯噔一響,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這預感還沒生完呢,世子已經把書推到面前:“我借書房與你,這幾日不須你服侍,把書謄抄與我就好。”

連城在頃刻間領悟了陰冷少年口中“生不如死”的全部含義。如今再看世子方才遞過來的書,哪里是個枕頭,明明是給她上吊的繩!

還不如讓她把書吃了呢。

三天。

連城不知道該用什么來形容她這三天的經歷,拉磨的驢還是跑死的馬?總之世子推開門的時候,在連城眼前晃動的,早已經不是一個一個完整的字,而是大堆大堆支離破碎的筆畫,如殘肢斷臂,在紙上群魔亂舞。

而鏡中照出的,那更是個發飛如枯草,眼紅如兔子,十指如蒜頭的怪物,渤海王世子笑吟吟翻閱抄書,夸了一句:“字不錯。”

又看一眼她腫脹的手指,滿臉嫌憎:“丑死了。”

連城:……

——嫌丑你可以把書還回來啊!

渤海王世子帶了原書去見書商,客客氣氣退給他:“多謝先生借閱,我如今……卻是不需要了。”

煮熟的鴨子滿血復活,歡蹦亂跳飛了,書商還一頭霧水,沒明白“如今”與“不需要”之間千絲萬縷的因果關系,連城默默吃著杏仁羹裝啞巴,她終于認識到,與天斗與地斗都不要與沒皮沒臉的人斗,你以為他身份尊貴就會顧惜面子么,不,他連里子都可以不要!

因為手指受傷,動作困難,連城吃得特別慢,到終于進食完畢,如釋重負,就要退下去,卻又被叫住:“哪里去?”

連城瞪大眼睛:哪里去?她還能哪里去!他又耍什么花樣!

世子見她這樣呆呆傻傻的樣子,一樂:“手腫得這么難看,還回離心院,不怕留疤?小姑娘家家的,要留了疤痕……可不要賴我!”

連城完全被他詭異的思維方式震驚了:不回離心院?那要她去哪里?他這莫不是、莫不是要……放她走?

一時間激動得心在腔子里怦怦怦直跳起來。

這樣的喜上眉梢,渤海王世子莞爾,轉頭吩咐:“明依,帶她去棲霞閣。”

什么叫樂極生悲!連城發現自己果然又被耍了,比她更吃驚的是明依:“棲霞閣?”口氣里顯而易見的不能置信。

“怎么,不愿意?”世子似笑非笑瞟她一眼,明依立時噤聲,沉默著屈膝行禮,對連城說:“郁娘子請跟我來。”

連城恍恍惚惚跟上去,隱約聽得世子吩咐另外一個侍婢的聲音:“明雪,去尋我上回得的鯨膏來,送到棲霞閣去。”

連城游魂一樣飄出花廳,抬頭看了一會兒碧藍的天,覺得不像是要塌下來的樣子。

棲霞閣離世子起居之處不遠。

矮矮粉垣,邊角探出幾支翠竹,郁郁,游廊曲折,廊外疏疏種些花木,高的梨樹,矮的芭蕉,蘭花有深碧色的葉子,打了粉紅粉白的花苞兒,又有牡丹,以連城見識之淺薄,自然認不出是什么品種。

階下石子漫成甬路,階上小小三兩間屋舍,明依領連城往其中一間去,打起簾櫳,迎面一張櫻草色刻絲琉璃屏,寥寥幾筆山水,天高日遠,抬首逍遙如意百合窗,糊著雨過天晴色蟬翼紗,窗下黃梨木妝臺,臺上明鏡如皎,鏡前頎長一只青瓷美人觚,觚里一樹臘梅,淺淺鵝黃。

連城只覺眼睛顧不過來,看了這個,漏了那個。

明依淡淡地道:“這里東西名貴,郁娘子還是不要亂磕亂碰的好。”

連城訕訕收回打算去摸檀絲云錦帳的手,訕訕多看一眼觚中臘梅,訕訕問:“這里……是誰的房間?”

——總不成世子是為了她專門收拾出來,看這臘梅,又不像是沒有人住的樣子。

明依的神色仍是淡淡地:“這不是郁娘子你能問的。”

那倒是……她什么身份,她是刺客啊刺客啊刺客啊!連城識相地閉了嘴,明依又道:“郁娘子要沒別的吩咐,奴婢就先退下了。”

連城干干應道:“下去吧。”

明依前腳才退出,明雪后腳就到,捧一只青玉八角盒,笑語盈盈:“奴婢奉命給郁娘子上藥。”

棕金色油膏有淡淡澀香,明雪用玉簪挑出一點,細細勻在連城十指上,再緩緩抹開,清涼舒緩,腫痛登時就去了大半。

明雪不似明依冷淡,一面抹,一面同連城閑聊:“……娘子莫要擔心,這是嶺南道進貢的南海鯨膏,上用珍品,平創愈傷,接骨續弦都是極好的,莫說娘子這樣的新傷,就是陳年瘢痕,也能淡化。”

連城木木地垂頭看自己的手:“你家世子——”

“我家世子也就這么一盒呢。”明雪快言快語。

銀鈴一樣的聲音,明媚鮮妍的好顏色,連城轉臉看向窗外,憂心忡忡地想,事情好像越來越詭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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