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還靠不住,這痧子還怕回來;要得放心,得用針打。”因向公子說:“這話可得問客人你老了。”公子說:“只要他好!只是這時候可那里去找會打針的大夫去呢?”店主人說:“你老要作得主,我就會給他打。”公子是急了,答應不上來,還是華忠拿手比著,叫他打罷。他才到柜房里拿了針來。在“風門”、“肝俞”、“腎俞”、“三里”四個穴道,打了四針。只見華忠頭上微微出了一點兒汗,才說出話來。公子連連給那店主人道謝,就要給他銀子。
店主人說:“客人,你別!咱一來是為行好;二來也怕臟了我的店。真要死了,那就累贅多了。”說著,提著那燈籠照著去了,還說是:“客人,你可想著關門?”公子關了門,倒招呼了半夜的嬤嬤爹,這才沉沉睡去,一宿無話。次日只見那華忠睡了半夜緩過來了,只是動彈不得,連那臉上也不成人樣了;公子又慰問了他一番。跑堂兒的提著開水壺來,又給了他些湯水喝。公子才胡擄忙亂的吃了一頓飯。那店主人不放心,惦著又來看,華忠便在炕上給他道謝。那店主人說:“那里的話?好了,就是天月二德。”公子就問:“你看看明日上得路了罷?”店主人說:“那好輕松話!別說上路,等過二十天起了炕,就算好了。”華忠說:“小爺,你只別著急,等我歇歇兒告訴你。”店主人走后,他便向公子說:“大爺呀!真應了俗語說的,‘一人有福,托帶滿屋。’一家子本都仗著老爺,如今老爺走了這步背運,帶累得大爺你受這樣苦惱,偏又遇著劉住兒死媽,只可恨趕露兒這個東西,到今日也沒趕來。原說滿破著不用他們,我一個人也服侍你去了,誰想又害了這場大病,昨兒險些兒死了!在咱們主仆,作兒女作奴才,都是該的;只是我假使昨日果然死了,在我死這么一千個,也不過臭一塊地,只是大爺你前進不能,后退不能,那可怎么好?如今活過來了,這是老天的慈悲!”那華老頭兒說到這里,安公子已就是哭得言不得,語不得。他又說道:“我的好小爺,你且奠傷心!讓我說話要緊。”便接著說道:“只是我雖活過來,要照那店主人說的,二十天后,不能起炕的話,——也是瞎話;大約也得個十天八天,才掙扎得起來。倘也要把老爺的這項銀子耽擱了,慢說我就挫骨揚灰,也抵不了這罪過。我的爺,你可是出來作甚么來了?我如今有個主意,這里過了荏平,從大路上岔道往南二十里外,有個地方,叫作二十八棵紅柳樹,那里有我一個妹夫子,這人姓褚,人稱他是褚一官,他是一個保鏢的。他在那地方鄧家莊,跟著師傅住。我這妹妹比我小十來多歲,我爹媽沒了,是我們兩口子,把她養大了的,所以他們待我最好。如今他跟著他師傅,弄得家成業就,上年他還寫了書子來,叫我們兩口子,帶了隨緣兒,告假出去,脫了這個奴才坯子,他們養我的老。
我想著受主子恩典,又招呼了你這么大,撂下走了,天良何在,那還想生發嗎?我可就回復了他們了,說等求著你們的時候,再求你們去。這書子我是還求大爺你念給我聽來著么?如今我求他去,大爺你就照我這話,并現在的原故,結結實實的,替我給他寫一封書子,就說我求他一直的把你送到淮安,老爺自然不虧負他的。你可不要轉文兒,那字兒要深了,怕他不懂。你把這信寫好了帶上,等我托店家找一個妥當人,明日就同你起身,只走半站到荏平那座悅來老店落程住下;再給騾夫幾百錢,叫他把這書送到二十八棵紅柳樹,叫褚老一到悅來店來。他長個大身量,黃凈子臉兒,兩撇小胡子兒,左手是個六指子。倘然他不在家,你這書子里寫上,就叫我妹妹到店里來,該當叫甚么人送了你去,這點事,她也分撥得開。我這妹子右耳朵眼兒豁了一個。大爺,你可千千萬萬,見了這二個人的面,再商量走的話。不然,就在那店里耽擱一半天,倒使得。要緊!要緊!我只要掙扎得住了,隨后就趕了來。路上趕是趕不上了,算得辜負了老爺、太太的恩典,苦了你大爺了,只好等到任上,把這兩條腿,給交老爺吧。”
說著,也就鳴嗚咽咽的哭起來。公子擦著眼淚,低頭想了一想說:“有那樣的,就從這里打發人去約他來,再見見你不更妥當嗎?”華忠說:“我也想到這里了,一則隔著一百多里地,騾夫未必肯去;二則如果褚老一不在家,我那妹子,她也跑不出這樣遠來;三則一去一來,又得耽誤工夫,你明日起身,又可多走半站。
我的爺你依我這話,是萬無一失的。”公子雖是不愿意,無如自己要見父母的心急,除了這樣,也再無別法。就照著華忠的話,一邊問著,替他給那褚一官,寫了一封信。寫完,又念給他聽,這才封好,面上寫了褚宅家信,又寫上“內信送至二十八棵紅柳樹,鄧九太爺寶莊,問交舍親褚一官查收”。寫明年月,用了圖書,收好。華忠便將店主人請來,和他說找人,送公子到荏平的話。那店主人說:“巧了。才來了一起子,從張家口販皮貨,往南京去的客人,明日出打這路走。那都是有本錢的,同他們走,太保得重了,也不用再找人。”華忠說:“你還是給我們找個人好。
為的是把這位送到了,我好得個回信兒。”店主人說:“有了,有了!那不值甚么,回來給他幾個酒錢就完了。”公子見嬤嬤爹一一的布置停當,他才略放下一分心,便拿了五十兩一封銀子出來,給嬤嬤爹盤費養病。華忠道:“用不了這些,我留二十兩就夠使的了。還有一句囑咐你大爺的話,這項銀子,可關乎著老爺的大事,路上就有護送你的人,可也得加倍小心。這一路是賊盜出沒的地方,下了店不妨,那是店家的干系;走著須要小心!大道正路不妨,十里一墩,五里一堡,還有來往的行人;背道須要小心!白日里不妨,就是有歹人,他也沒有大清白晝下手的;黑夜須要小心!就便下了店,你切記不可胡行亂走。這銀子不可露出來,等閑的人也不必叫他進屋門,為的是有一等人,往往的就扮著討吃的化子,串店的妓女,喬妝打扮的來給強盜作眼線,看道兒,不可不防。‘一言抄百語’,你逢人只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切記!切記!”公子聽了,一一的緊記在心。一時彼此都覺得心里有多少話要說要問,只是說不出。主仆二人好生的依依不舍。
話休絮煩,一宿無話。到了五更,華忠便叫了送公子去的店伙來,又張羅公子洗臉吃些東西,又囑咐了兩個騾夫一番,便催著公子,會著那一起客人同走。可憐那公子嬌生慣養,家型父母萬般珍愛,乳母丫鬟多少人圍隨,如今落得跟著兩個騾夫戴月披星,沖風冒雨的上路去了。這正是:
青龍與白虎同行,吉兇事全然未保。
要知那安公子到了荏平,怎生叫人去尋褚一官,到底來也不來,都在下回書交代。
第四、傷天害理預泄機謀末路窮途幸逢俠女
上回書交代的是安公子因安老爺革職拿問,帶罪賠修,下在監中,追繳賠項,他把家中的地畝折變,帶上銀子,同著他的奶公華忠南來。偏生的華忠又途中患病,還幸喜得就近百里之外,住著他一個妹丈褚一官,只得寫信求那褚一官,設法伴送公子,就請公子先到荏平相候。這日公子別了華忠上路,那時正是將近仲秋天氣,金鳳颯颯,玉露冷冷,一天曉月殘星,滿耳蟄聲陣陣,公子只隨了一個店伙、兩個騾夫和那些客人一路同行,好不凄慘!他也無心看那沿途的景致。走了一程,那天約莫有巳牌時分,就到了荏平。
果然好一座大鎮市!只見兩旁燒鍋當鋪,客店棧房,不計其數。直走到那鎮市中間,路北便是那座悅來老店。那店一連也有十幾間門面,正中店門大開,左是柜房,右是廚灶。門前搭著一路罩棚,棚下擺著走桌條凳,棚口邊安著飲水馬槽。那條凳上坐著許多作買作賣單身客人,在那里打尖吃飯。旁邊又歇著到站驢子,二把手車子,以及肩挑的擔子,背負的背子,亂亂哄哄,十分熱鬧。到了臨近,那騾夫便問道:“少爺,咱們就在這里歇了?”公子點了點頭,騾夫把騾子帶了一把。街心里早有那招呼買賣的店家,迎頭用手一攔,那長行騾子是走慣了的,便一抹頭,一個跟一個的,走進店來。進了店,公子一看,只見店門以內,左右兩邊,都是馬棚更房,正北一帶腰廳,中間也是一個穿堂大門,門里一座照壁,對著照壁正中,一帶正房,東西兩路配房。看了看,只有盡南頭東西對面的兩間,是個單間,他便在東邊這間歇下。那跟的店伙,問說:“行李卸不卸下?”公子說:“你先給我卸下來吧。”
那店伙忙著松繩解扣,就要扛那被套。騾夫說:“一個人兒不行,你瞧不得那件頭小,分量夠一百多斤呢!”說著,兩個騾夫幫著抬進房來,放在炕上;回手又把衣裳包袱、裝錢的鞘馬子、吃食簍子、碗包等件,拿進來。兩個騾夫便拉了騾子出去。
那跟來的店伙,幫著他店里的事,送下公子,忙忙的在店門口要了兩張餅,吃了就要回去。公子給了他一串錢,又給嬤嬤爹寫了一個字條兒,說已經到了荏平的話。打發店伙去后,早有跑堂兒的拿了一個洗臉的木盆盛著熱水,又是一大碗涼水,一壺茶,一根香火進來。隨著就問了一聲:“客人吃飯哪,還等人啊?”公子說:“不等人,就吃吧。”
卻說公子雖然走了幾程路,一路的梳洗吃喝拉撒睡,都是嬤嬤爹經心用意服待,不是煮塊火腿,便是炒些果子醬帶著。一到店必是另外煮些飯,熬些粥,以至起早睡晚,無不調停周到。所以公子除一般的受些風霜之外,從不曾理會得途中的渴飲饑餐那些苦楚。便是店里的洗臉木盆,也從不曾到過跟前。如今看了看那木盆實在腌臟,自己又不耐煩再去拿那臉盆、飯碗的這些東西。怔著瞅了半天,直等把那盆水晾得涼了,也不曾洗。接著飯來了,就用那店里的碗筷子,將飯亂吃了半碗,就擱下了。一時間,那兩個騾夫也吃完了飯,走了進來。原來那兩個騾夫,一個姓茍,生得傻頭傻腦,只要給他幾個錢,不論甚么事,他都肯去作,因此人都叫他作“傻狗”;一個姓郎,是個極狡猾賊,生了一股的白癜風,因此人都叫他“白臉兒狼”。當下他兩個進來,便問公子說:“少爺,昨日不說有封信要送嗎?送到那里呀?”公子說:“你們兩個誰去?”傻狗說:“我去。”公子便取出那封信來,又拿了一吊錢,向他道:“你去很好。這東南大道岔山下去,有條小道兒,順著道路走,二十里外有個地方,叫二十八棵紅柳樹,你知道不知道?”傻狗說:“知道啊,我到那鄧家莊兒上趕過買賣。”公子說:“那更好了。那個鄧家……”說著,又把那褚一官夫婦的面相兒,告訴了他一遍。又說:“你把這信當面交給那姓褚的,請他務必快來。如果他不在家,你見見他的娘子,只說他們親戚姓華的說的,請他的娘子來。”傻狗說:“叫他娘子到這店里來,人家是個娘兒們,那不行吧。”公子說:“你只告訴明白了她,她就來了。這是一封信;一吊錢是給你的,都收清了,就快去吧。”那白臉兒狼看見,說:“我和他一塊兒去,少爺你老也支給我兩吊,我買雙鞋。瞧這鞋不跟腳了。”公子說:“你們兩個都走了,我怎么著?”白臉兒狼說:“你老可要我作甚么呀?有跑堂兒的呢!店里還怕短人使嗎?”公子拗他不過,只得拿了兩吊錢給他,又囑咐了一番,說:“你們要不認得,寧可再到店里柜上問問,千萬不要誤事!”白臉兒狼說:“你老萬安!這點事兒了不了,不用說了。”說著,兩人一同出了店門,順著大路就奔了那岔道的小路而來。
正走之間,見路旁一座大土山子,約有二十來丈高,上面是土石相攙的,長著些高高矮矮的叢雜樹木,卻倒是極寬展的一個大山環兒。原來這個地方叫作岔道口,有兩條道:從山前小道兒穿出去,奔二十八棵紅柳樹,還歸山東的大道;從山后小道兒穿過去,也繞得到河南。他麗個走到那里,那白臉兒狼便對傻狗說道:“好個涼快地方幾!咱們歇歇兒再走。”傻狗說:“才走了幾步兒,你就乏了,這還有二十多里呢,走吧。”白臉兒狼道:“坐下,聽我告訴你個巧的兒。”傻狗只得站住,二人就摘下草帽子來,墊著打地攤兒。白臉兒狼道:“傻狗哇!你真個的給他把這書子送去嗎?”傻狗說:“好話呢!接了人家兩三吊錢,給人擱下人家信嗎?”白臉兒狼說:“這兩三吊錢,你就打了個飽嗝兒了。你瞧咱們有本事,硬把他被套里的那二三千銀子搬運過來,還不領他的情呢。”
正說到這句話,只見一個人騎著一頭黑驢兒,從路南一步步慢慢的走了過去。白臉兒狼一眼看見,便低聲向傻狗說:“噶!你瞧好一個小黑驢兒,黃墨兒似的東西。可是個白耳腋兒,白眼圈兒,白胸脯兒,白肚囊兒,白尾巴梢兒?你瞧外帶著還是四個銀蹄兒,腦袋上還有個玉頂兒,長了個全,可怪不怪?這東西要擱在市上,碰見愛主兒,二百吊錢管保買不下來。”傻狗道:“你管人家呢。你愛呀,還算得你的嗎?”說著,只見驢上那人把扯手往懷一帶,就轉過山坡兒過山后去了,不提。那傻狗接著問白臉兒狼:“你才說告訴我個甚么巧的兒。”白臉兒狼說:“這話可‘法不傳六耳’。也不是我壞良心來兜攬你,因為咱們倆是一條線兒拴倆螞炸,飛不了我,蹦不了你的。講到咱們這行啊,金仗的是磨攪訛繃,涎皮賴臉,長支短欠,摸點兒,賺點兒,才剩的下錢呢!到了這趟買賣,算你我倒了運了。那雇騾子的本主兒,倒不怎么樣,你瞧跟他的那個姓華的老頭子,真來的討人嫌,甚么事兒他全通精兒,還帶著挺撅挺橫,想沾他一個官板兒的便宜也不行。如今他是病在店里了,這時候又要到二十八棵紅柳樹,找甚么褚一官。你算,他的朋友大概也不是甚么好惹的了。若然這么是一道兒到了淮安,不用說,騾子也干了,咱們倆也賠了。”傻狗說:“依你這話,怎么樣呢?”白臉兒狼說:“依我,這不是那個老頭子不在跟前嗎?可就是你我的時運來了。咱們這時候拿上這三吊錢,先找個地方兒,潦倒上半天兒,回來到店里,就說見著姓褚的了,他沒空兒來,在家里等咱們,把那個文謅謅的雛兒誑上了道兒,咱們可不往南奔二十八棵紅柳樹,往北奔黑風崗。
那黑風崗是條背道,趕到那里,大約天也晚的時候了,等走到崗上頭,把那小么兒誑下牲口來,往那沒底兒的山澗里一推,這銀子行李,可就屬了你我哩。你說這個主意高不高?”傻狗說:“好可是好,就是咱們馱著往回里這一走,碰見個不對眼的瞧出來呢,那不是活饑荒嗎?”白臉兒狼說:“說你是傻狗,你真是個‘傻狗’!咱們有了這注銀子,還往回里走嗎?順著這條道兒,到那里快活不了這下半輩子呀!”那傻狗本是個見錢如命的糊涂東西,聽了這話,便說:“有了,咱就是這么辦咧。”當下兩人商定,便站起身來,搖頭晃尾的走了。他兩個自己覺著這事商量了一個停妥嚴密,再不想人間私語,天聞若雷;暗室虧心,神目如電。
又道是:“路上說話,草里有人聽。”這話暫且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