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雇工(1)
- 罪與罪
- (美)阿爾弗雷德·希區(qū)柯克
- 5575字
- 2015-05-05 13:57:20
法庭上,一個男人坐在證人席上,只見他身材高大,被歲月刻下道道皺紋的那張臉上,呈現(xiàn)出蒼白的顏色。“啊,先生,可怕,真的非常可怕!我一生中都沒有見過那么可怕的情形。”他一邊用力地擰著寬邊帽檐,一邊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道。
“怎么個可怕法,警長?你再仔細說說。”檢察官問道。
“血,到處都是血,地上、床上,甚至連墻上都……太嚇人了。”
這時,只見坐在被告席上的那個男人打了個寒戰(zhàn),他緩了一口氣后,將身子向前探了探,對著他的律師小聲說道:“血,是的……我想起來了。”
“什么?你想起來了?是所有的一切嗎?”他的辯護律師轉(zhuǎn)過頭詢問。
被告席上的那個男人繼續(xù)說道:“不錯,他剛才提到了血,讓我對當時發(fā)生的一切都回憶起來了。”
“法官先生,很抱歉!我請求法庭能允許我的委托人暫時休息一下,因為,因為他現(xiàn)在身體不舒服。”被告的律師猛地站起來說。
法官沉默了一會兒,然后將木槌落下。“既然是這樣,那么好吧,暫時休庭十五分鐘。”
只有短短的十五分鐘!律師急忙把他的委托人帶到法庭旁的一間小屋,當關(guān)上門后,他急切地詢問:“你剛才說的是真的嗎?不是在騙人?這么說你真是得了健忘癥?”
“我說的都是實話,絕對沒有騙人!”
“太好了!那你就說吧,不過,可不要對我撒謊啊……”
“怎么會呢?我真的想起了所有的一切。唉,要是我真能把這些都忘了那該多好!”這個名叫克利夫·丹多伊的男人,開始慢慢地順著思緒,講述了他所回想起的事情。
克利夫·丹多伊第一次見到凱蒂,是在得克薩斯州中北部的一個地方,那是一個溫暖的日子。這里的氣候很有意思,三月份的春天似乎很暖和,有時可能還會非常熱,但是,北方冷空氣也會隨時光顧,竟可以在一個小時之內(nèi)就讓氣溫猛降三十幾度。
這一天,天氣晴好,克利夫·丹多伊避開了主要的公路,沿著一條石子路向前走著。他細高的身材,長著一對湛藍的眼睛,一頭金黃的頭發(fā),還不到三十歲的樣子。他的裝備也很簡單,背著一個背包,右邊的肩膀上掛著一個帆布盒,里面裝著一把吉他,身上的咔嘰布襯衫沒有系扣,敞開著。雖然他自認為是一個吟游詩人,是一個到處漂泊,無拘無束的精靈,然而沿途遇到的許多人看他這身打扮,卻都以為他是農(nóng)場打短工的。
的確,他剛剛路過一個農(nóng)舍時,也進去問過:“請問,你們這里需要幫工嗎?”那家女主人婉言謝絕的同時,還慷慨地向他提供了一頓午餐:冷炸雞、冷餅干和一塊桃子餡餅。他已經(jīng)走了大半天,肚子也真有點兒餓了,但他打定主意再堅持走上一程,于是帶上女主人饋贈的食物又繼續(xù)上路了。當肚子咕咕叫得實在厲害的時候,他才在路邊的一棵樹下吃了起來。吃完飯后,他又習慣地拿出煙斗抽煙,隨著倦意越來越濃,他昏昏地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當他醒來時,看到北方地平線有大片大片的云層涌來,漸漸遮住了陽光的照射。
克利夫心里不禁有些緊張,因為他清楚這種天氣變化意味著什么——寒冷的北風即將襲來。整個冬天他都是在大峽谷度過的,由于那里很溫暖,所以不需要冬天的衣服。前幾天,他突然產(chǎn)生想外出旅行的念頭,于是就離開了大峽谷,向北走來。他沒有預料到會出現(xiàn)這樣的天氣,因此穿戴單薄,根本無法抵御寒冷的北風。
克利夫趕快站了起來,收拾好行裝,他明白,到了夜晚這里的氣溫會更低,在夜幕降臨之前他必須要找到住處,否則就會被凍死。但他放眼望去,四周除了林木就是山丘,根本看不到一戶人家。
“不行,即便如此我也要走!”他又上了路。這時,天空的云層變得越來越厚,陣陣北風刮過,身上冷颼颼的,但克利夫的腳步始終沒有停止。大約走了一個小時后,他拐過一個小山丘,遠遠地看到了一棟房子。“可算有落腳之處了!”克利夫的心情頓時興奮起來。
他離房子越來越近了,已經(jīng)清楚地看到,這棟房子很陳舊,不僅外圍墻皮有不少地方都脫落了,而且大門和窗戶也露出了里面的木質(zhì),外面的漆面斑駁,顯然好久沒有用油漆過了。在房子的前面有一條門廊,靠東邊還有一個貯水池,大約離房后五十碼的地方是一個新谷倉,谷倉前面停著一輛新的拖拉機。他不禁又抬頭看看,在房子和谷倉之間拉著電線,至少說明這里是通電的。他后來才知道,那棟房子是萊德伯特的,是一棟百年老屋。怪不得陳舊不堪!
他來到房子的前門剛想敲,但以往的經(jīng)驗又讓他止住了手,他想:“我如果這個時候敲門的話,房子里的人一定會認為是小販子來兜售了,他們一般是不會理睬的。”于是他改變主意,繞到了后門,看清楚這是一間廚房門,就上前敲了敲,沒有動靜,等了一會兒,他又敲了敲。
“吱”的一聲門打開了,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女人站在那里,只見她身材嬌小苗條,眼睛烏黑,一頭長長的金發(fā)垂在身后,大概是廚房里熱氣的緣故,使她的臉紅撲撲的,雖然她穿著一件寬大的衣服,但依然遮擋不住她全身的優(yōu)美曲線。
“請問,你有什么事?”她撩開額頭上一縷潮濕的頭發(fā),輕輕地問道。
“我,我想問一下,你們這里需要幫工的人手嗎?”
“哦,原來是這樣。不過,這件事你得問我的丈夫托伊才行。”
就在克利夫思索著是否要找她的丈夫的時候,只聽到這個女人又補充道:“就在上個星期吧,我們才剛剛讓一個人離開這里。”說完,只見她羞怯地笑了一下。在克利夫看來,她的笑原本應該是甜美的,但不知怎么回事,她的笑卻顯得很勉強,似乎她很長時間都沒有笑過了。
“那么,我到哪兒才能找到你的丈夫呢?是在田里嗎?”
這時,她突然打了個冷戰(zhàn),聲音有些顫抖地說:“嗯,他,他是在那兒,可具體在哪里我說不準。”她的這一微小動作讓克利夫看在眼里。
這時,太陽已經(jīng)躲進了厚厚的云層里,陣陣冷風裹著寒意吹進了房子,正如克利夫所料,北方的寒冷空氣果然來了。
克利夫第一次看到的這個年輕女人就是凱蒂·萊德伯特。
“外面太冷了,你還是到廚房里面來等著吧。”凱蒂隨即退回屋里,克利夫也跟在她的身后來到廚房。他發(fā)現(xiàn),這里雖然拾掇得非常干凈,但各種用具卻顯得原始落后。比如,屋角那臺舊冰箱,是唯一的電器,但是它工作起來就像個自動留聲機,機身微微晃動,嗡嗡作響;做飯的爐灶灶口很大,是燒木柴的。這時爐灶上正在燒水,弄得地板上有點濕,估計剛才克利夫敲門時,她正在擦地板,所以她開門時臉紅撲撲的;還有,廚房里沒有水龍頭,只有個壓力井,用水都要靠手動壓上來。
“我猜想你也許餓了,想吃點什么?”凱蒂問道。
“啊,夫人,不瞞你說,我真的有點兒餓了。”雖然克利夫前不久剛吃過農(nóng)舍女主人提供的午餐,但他從來不拒絕食物,因為忍饑挨餓是他生活中經(jīng)常的事。他望著餐桌上的胡桃餡餅和那杯冷牛奶,心里想:“她做的胡桃餡餅一定很可口。”
屋子里除了舊冰箱的嗡嗡聲和灶爐里木柴燃燒的噼啪聲外,再無別的聲響。克利夫一向習慣于沉默,而凱蒂也是個很少主動開口說話的人,所以他們倆就這樣默默地等待著,這種情形也并沒有讓他們感到有什么不舒服。這時,克利夫又習慣地點著煙斗,邊抽煙邊想著心事,而凱蒂則重新系上圍裙,繼續(xù)在灶臺上忙碌著。不經(jīng)意間,克利夫聽到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就抬起頭來看,只見她正在凝視著窗外。這時,外面已是北風怒吼,把樹木吹得左搖右晃,把屋子吹得嗚嗚亂叫。“是他,托伊回來了。”凱蒂轉(zhuǎn)身對克利夫說道。
眼前的托伊·萊德伯特與克利夫先前所想象的完全不同。這個男人矮小而消瘦,個頭比他的妻子還矮一英寸。他的臉色蒼白,并不像常年在田間勞作的人那樣,被太陽曬得像熟透了的紅高粱。從外表看,他的年紀要比凱蒂大二十歲的樣子。
跨進房門的托伊·萊德伯特表情很溫和,他頭戴一頂棒球帽,正用一雙棕色的眼睛注視著面前的克利夫。
“托伊,我們一直在等你,丹多伊先生是打算來做幫工的。”當妻子說明了克利夫的來意后,托伊很溫和地對凱蒂說:“是的,我想我還會雇人的,凱蒂。”
“我知道,托伊,我還以為你……”說話間,她的雙手不禁顫抖了一下。“你以為什么?”然后,他不等凱蒂回答,轉(zhuǎn)過頭對克利夫說:“你會使用斧頭嗎?我需要雇這樣一個人。”
“用過,我用過。”克利夫忙不迭地說道。
“這就好了。你也知道,每年一到這個季節(jié),田地里的活就沒多少了,可是我正在清理河邊三十畝地的樹木,為秋收作準備。既然你使用過斧頭,如果你愿意砍樹的話,我可以雇你一直到秋收,也就是說從現(xiàn)在起一直到冬天,你在我這里都有活干,你看好嗎?”
“好的,我們就這樣定了吧。”
在得到克利夫肯定的回答后,矮小的托伊點了點頭。“在我這里干活吃住都不成問題,你可以住在過道那邊的一間空房子里,至于吃飯,你以后就和我們一起吃好了。”說完,他又朝著凱蒂喊道:“喂,凱蒂,晚飯快做好了吧?”
“快好了。”正在灶臺上忙碌的凱蒂含混地說。克利夫發(fā)現(xiàn),在凱蒂身上似乎總有一種恐懼,雖然剛才和他說話時還表現(xiàn)得不明顯,但自她丈夫進門的那一刻,她就被籠罩在緊張之中了,以至于從言語和行動中都能看出來。
“克利夫先生,你也會彈唱?”當她看到克利夫拎起背包和吉他盒時,輕輕地說。
“彈唱得不好,只不過是自娛自樂罷了。”克利夫微微一笑。凱蒂似乎想報以微笑,但他們對話時托伊就站在旁邊看著,所以她沒有微笑,也沒有再說話。
克利夫拎著自己的背包和吉他盒來到過道旁的那間空屋子里,白天的勞頓讓他很快就進入了夢鄉(xiāng)。大約是半夜時分,他醒來了,外面的寒冷北風已經(jīng)不吹了,這棟百年的古老房子顯得異常安靜,甚至靜得有些嚇人。
突然,隱約傳來一聲哭叫聲,開始時他還以為自己是在做夢,然而當他翻轉(zhuǎn)身準備再次入睡時,又好像聽到了低低的抽泣聲。
第二天早上,克利夫和托伊一起吃早餐。凱蒂不愧是一個出色的廚師,她準備的早餐是一沓煎餅和幾片厚厚的熏肉。吃飯的時候,托伊始終低著頭,幾乎不說話,而凱蒂則是圍著桌子和爐灶之間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侍候著他們。雖然克利夫也想請她坐下來一起吃飯,但畢竟這是在托伊家里,這樣做不行。當然,克利夫也知道這是一種習慣,而并非托伊的殘酷,凱蒂要在他們走后才能吃飯。不過,為了表達他對凱蒂辛勞的謝意,在離開飯桌時他說道:“這是我吃過的最可口的早餐,謝謝你,萊德伯特太太。”
聽了這話,凱蒂既沒有臉紅,也沒有不好意思地將頭扭過去,而是雙眼緊緊地盯著克利夫,看他是不是在開玩笑。當她發(fā)現(xiàn)克利夫是滿臉誠意在說這句話時,她的雙手不禁顫抖了一下,并將臉扭了過去。
此時托伊正在注視著他們,嘴唇上還掛著一絲微笑。克利夫為了免得凱蒂尷尬,也連忙轉(zhuǎn)過身,從兜里掏他的煙斗。
那天的天氣很好,可以說是晴空萬里、艷陽高照。克利夫拿著兩把鋒利的斧頭,跟隨托伊來到河邊一個S形的地方,他往旁邊看去,只見狹窄的河道里翻滾著湍急的水花。“你今天的任務(wù)就是清理這里的橡樹和灌木叢。記住,一定要砍伐干凈,不然秋收就麻煩了。”托伊簡捷地安排了活計。
此前克利夫盡管使用過斧頭,那也不過是劈劈木柴而已,如今要清理橡樹和灌木叢,卻不是簡單的事情,有時累得氣喘吁吁,也砍伐不凈幾棵樹。好在熟能生巧,他花費了好幾個小時,總算掌握了工作的節(jié)奏。他就這樣鉚勁兒干著,臨近中午時,炎熱和汗水已經(jīng)讓他把身上的襯衣都脫掉了。
“該吃午飯了!”遠處傳來凱蒂的呼喊聲。凱蒂帶著熱飯一步步地向他走來,目光凝視著他那氣喘吁吁的胸口上的光滑皮膚而后又迅速移開。
“謝謝你,凱蒂。”克利夫直起腰,接過午飯。
“飯要稍微涼一下。”她笑了笑,然后就一溜小跑地離開了。看著遠去的凱蒂,克利夫聳聳肩,然后席地而坐開始吃午飯。
日復一日,隨著在托伊家?guī)凸と兆拥脑龆啵死驅(qū)λ麄兎驄D之間的關(guān)系感到越來越不解。比如說,他們兩人白天幾乎很少說話,至少他沒有聽到過,估計自己不在的時候,他們也不會多說什么;再比如說,他們晚上在客廳里閑坐時,通常是托伊在翻看農(nóng)場雜志或設(shè)備價目表,而凱蒂則是在默默地縫補衣服。他們家沒有收音機,就更別說電視機了,總之無論待多長時間,屋子里都是靜悄悄的。克利夫出發(fā)時曾帶了一臺半導體收音機,他看到托伊家里沒有任何聲響,于是就在第三天晚上把收音機帶進了客廳。他發(fā)現(xiàn),當凱蒂聽到音樂聲時,立刻驚異地抬起頭,并露出了期待的微笑,然而,當她一看到沙發(fā)上的丈夫托伊時,臉上的微笑瞬間就又消失了,依舊低下頭來,默默地做著手里的活計。克利夫曾固執(zhí)地想:“我連同這個收音機在客廳里待上一個小時,看看你托伊有什么反應。”結(jié)果很令他失望,因為在足足一個小時里,托伊竟然一言不發(fā),也沒有將頭從雜志上抬起來。顯然,他根本不喜歡收音機。
自從那個晚上之后,克利夫就再也沒有進過客廳,而是待在自己的房間里自娛自樂,或者是聽聽音樂,或者是邊彈吉他,邊輕輕地唱歌。
克利夫還記得,在那個特別的晚上后的第二天早晨,他曾設(shè)法和凱蒂單獨相處了一會兒,對她說:“我昨天晚上看出了你的表情,那么你白天想不想聽我的收音機呢?如果愿意,我可以現(xiàn)在就放給你聽。”“不,不,謝謝你的好意,丹多伊先生,我沒有時間聽,因為我每天要做的事太多了。”不過凱蒂說這話時,克利夫已經(jīng)分明從她臉上看到最初露出的渴望和迅速又消失的神情變化。
克利夫以前也曾給一些農(nóng)場主打過工,看到他們家里都有一臺收音機,用來收聽天氣預報和谷物價格。“托伊家為什么沒有呢?為什么他對收音機那么排斥呢?”這讓克利夫百思不得其解。可是后來他發(fā)現(xiàn),托伊的拖拉機上竟然也有一臺收音機,并用來收聽他所需要的信息,這更增加了克利夫的疑惑。論農(nóng)業(yè)機械裝備,托伊家的毫不遜色,他的農(nóng)場里擁有最新的設(shè)備,包括兩臺新的拖拉機和耕種機、播種機、干草打包機等等。可是不知為什么,他們家里不僅沒有任何新的家用電器,就連家具也非常破舊,凱蒂打掃衛(wèi)生時用的是掃帚、拖把和抹布,而一輛跑了十年之久的舊貨車,就是他們唯一的運輸工具了。
“或許是托伊出于宗教的原因而不喜歡家用電器?”克利夫也曾這樣暗暗地想過。不過剛過了幾天,就證明他的這種猜測是錯誤的,因為在克利夫來幫工的第一個星期天,托伊和妻子并沒有上教堂去做禮拜。吃完早飯后,凱蒂照例收拾屋子,而托伊則又去了田里,與往日所不同的只是托伊說了一句話:“今天是星期天,丹多伊你不用工作了。”克利夫這時真想說:“太好啦,謝謝!”但他終于還是把這句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