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雇工(2)
- 罪與罪
- (美)阿爾弗雷德·希區柯克
- 5715字
- 2015-05-05 13:57:20
對于這樣的家庭氣氛他很不喜歡,因為讓人感到很壓抑。如果是在往常,這種環境只能讓他勉強干滿第一個星期,然后就會自動離去。但這次不同,他雖然不喜歡,卻還是選擇繼續留下來,盡管他對自己這么做的原因明鏡兒似的,盡管他對自己這種做法感到很生氣,甚至非常憤怒,但他還是沒有離開的念頭。
“我真的愛上了凱蒂?這太荒唐了!我是不是發瘋了?”他不停地在內心問著自己。的確,這些天凱蒂沒有給過他任何鼓勵或者暗示,但不知為什么,他總覺得她應該知道他的內心。
時間一晃就到了六月份,這時的天氣更加暖和了。每天晚上,克利夫都坐在門廊里彈吉他和唱歌。隨著琴聲和歌聲的飄蕩,他希望凱蒂在默默傾聽,甚至還希望托伊出來阻止。相信凱蒂是聽到了,但托伊卻什么也沒有說,這讓他感到既興奮又有些惋惜。
過了一星期后,克利夫依然每晚坐在門廊里彈唱,這時凱蒂已經不再躲在屋里,而是走出房門,坐在門廊里,將雙手交叉放在膝蓋上仔細地傾聽了,直到門廊熄了燈。至于托伊,他還是遵循多年的老習慣,總是每天晚上六點鐘就睡覺,這時他早就上床了。
“為什么托伊每天早早地上床,而留下我單獨和他年輕的妻子在一起呢?”克利夫感到困惑和不解,但他想靜靜觀察一下,所以什么也沒有說。
最初的幾天晚上,凱蒂只是坐在那里聽,一句話也不說。有一天晚上,克利夫彈奏過幾段樂曲后,停止了琴弦的撥動,只見他仰起頭,出神地凝視著天空那一輪皎潔的明月,四周靜靜的,偶爾有微風拂面。這時,凱蒂輕聲地說:“克利夫,我想聽悲傷的歌,請再為我彈奏一首吧。”“克利夫?”這是克利夫第一次聽她這么稱呼他,他的心情十分激動,轉過臉來看著她。“啊,凱蒂!你剛才是在叫我嗎?”他剛要站起身來靠近一點兒,然而凱蒂卻雙手顫抖地離開了這里,消失在那間黑洞洞的屋里。
又是幾個星期過去了,已經到了夏天。克利夫在熾熱的陽光下揮動著斧頭,橡樹和灌木叢在他的奮力砍殺下紛紛倒下,就像被機槍射擊倒下的士兵一樣。在他身后清理出的土地上,托伊種的一大片苜蓿在陽光下天天見長,估計這三十畝苜蓿很快就可以收割了。
這天晚上,克利夫又像往常一樣在門廊彈奏歌唱,然而凱蒂卻再也沒有出來傾聽,不僅如此,她不再叫他“克利夫”了,而總是客客氣氣地稱他為“丹多伊先生”。凱蒂的這種變化讓克利夫感到很郁悶,可是他又無法訴說。
“我還是離開這里吧,別,還是繼續留下來吧。”反復的思想斗爭,結果還是讓“留下來”占了上風,以至于連他都罵自己是個大傻瓜。
這一天的天氣很炎熱,他在河邊焚燒矮樹叢,全身都是汗水,灰燼落滿了手和臉。已經中午了,可凱蒂還沒有及時給他送飯來。望著清涼誘人的河水,再看看自己灰頭土臉的樣子,他真想扎個猛子到水里去。其實,他每天晚上收工回去之前,都要在河里游一會兒泳,一來可以洗去滿身的塵土;二來暢游一番也能放松一下疲勞。
終于,他禁不住清涼河水的誘惑,迅速脫掉鞋襪,一頭扎進水中。“反正凱蒂還沒有送飯來,即便弄濕了褲子也沒有關系,一會兒上岸在太陽底下曬幾分鐘就干了。”想到這里,他在水中游得更加盡興了。過了一會兒,他浮上水面,聽到一陣清脆悅耳的笑聲,原來是凱蒂站在河邊。她的笑聲真甜美,這還是他第一次聽到。
“喂,你在水里的樣子真有趣,看上去就像個嬉水的小孩子。”凱蒂興奮地揮動著手說。
“凱蒂,你穿著衣服也下來和我一塊兒嬉水吧!我保證,你的衣服在回家前是會被太陽曬干的。”克利夫不清楚他為什么會說出那樣的話,但他覺得那就是他的真實想法,不吐不快,而且時機也把握得絕妙。
聽到克利夫的喊話,凱蒂將手中的飯盒毫不猶豫地放下,然后迅速脫掉鞋襪,同樣以優美的姿勢扎進水中,看得出凱蒂的水性非常好。
他們兩人在水里像孩子一樣嬉戲打鬧,尤其是凱蒂,她又笑又叫,使勁打水,一會兒潛入,一會兒浮出,好不盡興。克利夫相信,在那一刻,她將所有的一切都拋在了腦后。
游了好一陣,他們才爬上了滑溜溜的河岸。凱蒂的濕衣服緊緊地包裹在身上,盡管顯得亂七八糟,但那高高隆起的胸部,修長的大腿,愈發顯露出那優美的曲線。她的長發像海藻一樣堆在頭上,晶瑩的水珠順著面頰啪嗒啪嗒地落下。她看見克利夫的目光正盯著自己,不禁羞澀地低下了頭,雙手挽弄著濕漉漉的發梢克利夫從未見過這么可愛的女人。
他再也按捺不住內心的沖動,一把拉住她的手,呼吸急促地說道:“我愛你,凱蒂,凱蒂!你應該知道我的心!”說著,就試圖用寬大的雙臂將她抱住。她順從地擁入他的懷中,全身軟軟的,閉上眼睛揚起嘴巴尋找著……克利夫已經聞到了這個年輕女人身上特有的氣息。
突然,她拼命掙脫開,大叫:“快放開我!不,不!我不想再看到可怕的死亡!”
“凱蒂,你怎么了?你在說什么?”他被她這一突然舉動驚呆了,盯著她不解地問。
她略微平靜一下,轉過臉來說:“在你來之前,有一個男人……他……”“這我知道,你不是說那個人被你丈夫解雇了嗎?”她繼續小聲說道:“不,我認為他是被托伊殺了!”
“什么?殺了?”聽到這句話,克利夫愣了。他扭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臉擰過來,只見她雙眼緊閉,呼吸急促。“告訴我,你說的是真的嗎?托伊為什么要這么干?”
“就是托伊發現我們在一起笑了。克利夫,我發誓沒有別的!”
“我相信你,繼續說下去。”
“第二天吃早飯時,我發現喬爾不見了,就去問托伊,他告訴我說喬爾半夜離開了。”
“不見人未必就是被殺了,你怎么知道他沒有了呢?”
“因為他裝東西的箱子還留在這里。”
“也可能是你丈夫嚇壞了他,他走得匆忙來不及拿箱子。可你為什么一口咬定是托伊殺了他呢?”
她渾身顫抖著。“因為……反正我說的不會錯!”
克利夫將手搭在凱蒂的肩上,緩緩地說:“聽我說,凱蒂,這只是一個女人的推理。”
“可憐的喬爾,他是一個流浪漢,沒有一個親人,即使死了也不會有人去懷念他。”凱蒂喃喃地說。
克利夫又輕輕地將凱蒂攬進懷中,說:“凱蒂,說實在的,可能是因為我對你的感情,所以我不喜歡托伊·萊德伯特,但即便如此,對他會殺人這一點我也不敢相信。”
凱蒂擺脫了克利夫的雙臂,憤憤地說:“他非常卑鄙殘忍!你不了解他。”
“既然如此,那你為什么還要跟他結婚呢?”克利夫不解地問道。
“唉,怎么跟你說呢?”凱蒂沉浸在痛苦的回憶中。
原來,凱蒂也是一個身世可憐的姑娘。她的父母死于四年前的一場車禍,那時她才十七歲,高中還沒有畢業,孤苦伶仃,無依無靠,只能把托伊這個富裕農場主的求婚當作一條出路。托伊給人的印象文雅、整潔、節儉,似乎是一個善良溫柔的男人,但凱蒂并不愛他,她愛的是小說和電影中才有的那種美好和浪漫的東西,然而困苦的境況不容她選擇,面對托伊的熱烈求婚,她只好允諾了。但是結婚四年來,她才看清,托伊的節儉其實是吝嗇,他外表的溫柔卻包裹著一顆冷酷殘忍的心。比方說,他們住的地方離鎮子七英里,托伊每年兩次開車帶她去鎮里,只允許她買幾件衣服,他把多余的錢都花在購買農用設備上。尤其讓凱蒂無法忍受的是,他最近又變得異常嫉妒,簡直到了不可理喻的程度。
克利夫暫時還無法完全相信這個故事的真實性,因為這種讓人容易陷入歧途的古老而可疑的故事太多了。
“假如托伊他真像你說的那樣,有一點我就不明白了,你為什么不想辦法離開他呢?逃走總可以吧?”
“是的,我也曾想到過逃走,可是我沒有這個勇氣,因為他惡狠狠地說,無論我逃到哪里他都會找到我,殺了我的。他是個說一不二的人。”
看來凱蒂真的被托伊給嚇壞了。
“凱蒂,你別害怕。我想知道,你真的愛我嗎?”
望著克利夫那火辣辣的目光,凱蒂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我……我……”她抬起頭來盯著他,那眼神里分明充滿了期待,不過她的視線突然又游離了。“這是錯誤的,我不,求你不要再問了,克利夫!”
克利夫輕輕地握住她那顫抖的手。“聽我說,凱蒂,你不愛他,卻跟他結婚,這是更嚴重的錯誤,況且這樣的日子有什么意思呢?”稍稍停頓了一下,他又堅定地說道:“明天我就去找萊德伯特,當面向他說明我們的事,之后我就帶你離開這里。”
令克利夫想不到的是,她的雙手,甚至全身都劇烈地顫抖起來。“千萬不要,他會殺了你的,克利夫!”
望著如此驚恐的凱蒂,克利夫內心充滿了憐愛,也更堅定了他要保護這個女人的決心。他溫柔地說:“別緊張,凱蒂,我也是個流浪漢,以前沒有定居的理由,但是現在遇到了你,我有了。”
聽到克利夫這樣說,凱蒂的心理防線徹底崩潰了,顯然這正是她想聽到的話。她再次擁到他的懷中,但依然在不停地顫抖,克利夫知道她還是害怕著托伊。“好了,穿上鞋吧,我們該走了。”她默默地聽從了,然后他們手拉著手朝家里走去。
當他們來到院子時,克利夫沒有聽到拖拉機的馬達聲,因為那天托伊從早晨就開始將干草打包,可能是還沒有回來吧。然而,當他們走進里屋時,卻發現托伊正從廚房里走出來。
一見到托伊,凱蒂頓時臉色蒼白,就像一只嚇壞了的小鳥一樣。“別怕,凱蒂。”克利夫緊緊地握住她的手,安撫著。
“萊德伯特,我想告訴你,我和凱蒂相愛了……”
“嗯?”他的眼睛變得像大理石一樣光滑而清冷,克利夫知道凱蒂為什么那樣害怕他了。“是嗎?就像你平時唱的那些情歌一樣?”托伊溫和地說。
“我們已經商量好了,就在今天下午,要一起離開。”
“哦,原來是這樣。”
克利夫讓凱蒂站在自己的身后,他面對托伊,隨時準備反擊他的進攻,如果一對一地格斗,他相信自己能夠打敗對方。
“凱蒂,你過來。”托伊沒有理睬克利夫。“凱蒂,我是你的丈夫,你是屬于我的,就像這農場包括屋里的一切都屬于我的一樣。無論是誰試圖從我的手中搶走任何東西都辦不到,我一定會殺死他的。”托伊依然溫和地說。
克利夫瞧了凱蒂一眼,對她說:“別怕,他只是想嚇唬嚇唬我們。”然后,他又將目光轉向托伊,繼續說道:“萊德伯特,你無論怎樣威脅和恐嚇,都無法阻止我們,你最好還是放了凱蒂!”
“凱蒂,我們都結婚四年了,你該知道我從來都是說話是算數的。”托伊還是不看克利夫。
站在一旁的凱蒂眼中充滿恐懼,雙手顫動,她將一只手伸到嘴邊,緊緊地咬著手指關節,看得出她是在竭力控制著自己。她盯著克利夫,嗚咽著說:“我很抱歉……克利夫,我,我不能!”說完,她雙手掩面,跌跌撞撞地向屋里跑去。克利夫欲言又止,而托伊的臉上則沒有勝利的表情,依然保持著溫和與平靜,就像剛才在與鄰居談論著天氣。
“歌手,我不想再見到你了,希望我今天晚上回來之前你已經離開了。看在你幫工辛勞的分上,我多付給你一個月的薪水,你該為此而歌唱啊!”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
克利夫瞧著他的背影,愣愣地站了一會兒。突然他想起凱蒂,立即跑進屋里,凱蒂躲在臥室里死活不肯出來。
“凱蒂,我是克利夫,你出來吧!”無論他在門外怎樣央求、哄騙甚至威脅她,她都反復說著同樣的話:“我不想見你,請你走開,走開!”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兩人始終這樣僵持著。
“也許她根本就不想和我一起離開。”克利夫默默地想著,他知道自己徹底失敗了。
這里再也沒有留下去的必要了。他心情沉重地回到自己的屋里,把東西裝進背包,獨自離開了。
他沿著路邊行走,隱約可以聽到河那邊拖拉機的轟隆聲,他知道,那是托伊在將干草打成包。
“事情為什么會是這個樣子呢?”他邊走邊不停地思索著。大約走了一個小時后,他的腦子逐漸清醒起來,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哎呀,凱蒂之所以不跟我走,一定是擔心我的安全,可這樣一來,她不就陷入危險之中了嗎?”他不停地拍打著自己的腦袋,懊悔自己沒有早看清這一點。“不行,我一定要回去,說什么也要帶她走,就是抱也要把她抱走!”想到這兒,克利夫轉身快步向回走去。
就這樣一折一返,當他再次看到那棟房子時,時間已經過去了兩個小時。他一步步地接近房子,耳邊又傳來田里拖拉機的聲音。
他發現房子的后門開著。“凱蒂,我是克利夫,快出來!”但凱蒂不在廚房。他又拐彎朝屋里走去。“凱蒂,凱蒂!”依然沒有人回應。
最后,他在里屋的臥室里發現了她,眼前的景象讓他驚呆了:凱蒂斜躺在床上,身體幾乎被獵槍子彈炸成了兩半,床上、地上沾滿了血……克利夫不敢再看了,他踉踉蹌蹌地沖到外面,胃里像倒海翻江一樣,只想往外嘔。
“突……突突……”,田里拖拉機的轟鳴聲仿佛在撕扯著他的神經。“一定是托伊殺了她!”他明白,托伊使了一手“借刀殺人”計,他今天晚上回來時,會假裝發現凱蒂死了,然后虛張聲勢地報警,將殺人罪歸于逃走的雇工,也就是自己。
克利夫跌跌撞撞地朝著田里的方向走去,不過他慢慢地就恢復了正常。“凱蒂明明不跟自己走了,可托伊為什么還要殺害她呢?”
離拖拉機越來越近了。他看見托伊駕駛著拖拉機正拖著一輛干草打包機準備掉頭。托伊顯然也看到了克利夫,于是就停了下來,但他沒有關閉拖拉機的馬達,干草打包機還在繼續轉動著。
“是你啊,歌手,你怎么又回來了?”托伊平靜地說。
“萊德伯特,你為什么要那樣做?她都不想離開你了,你為什么還要殘忍地殺了她?”克利夫拼足力氣大聲地喊道。拖拉機的馬達聲和打包機的轟鳴聲太大了,如果他的聲音小了實在聽不清。
托伊咧嘴一笑說:“不,她想要離開。當我回到屋里時,看到她收拾完東西正準備要走。”望著克利夫幾乎變青的臉色,他繼續輕描淡寫地說道:“她說了,她不想讓你受到傷害,所以直到確信你已經離開了,她才要自己走。”
聽了這話,克利夫全身的血似乎一下子涌到了腦門,他狂怒了,一個箭步上前伸手抓住了托伊的衣襟,把他從拖拉機的駕駛座上狠狠地拽了下來……
“這么說是你殺了他?”他的律師問。
“對,就是我殺了這個該死的混蛋!”克利夫說。
“可是他的尸體呢?警長四處都找遍了,一直都沒有發現尸體。我作為你的辯護律師,應該知道相關的情況。克利夫,你現在是因為殺害凱蒂而受審,如果不是你的話,就要告訴我們究竟發生了什么事?因為警長猜測萊德伯特也是你殺的,并把他埋到了只有你自己才知道的地方。告訴我,在哪里?”
“在干草打包機里,它還在田里嗎?”
“不在了,因為第二天拖拉機和干草打包機就被開進了谷庫,不過,打好包的干草仍在那里。對了,那天晚上下雨了,結果干草都被淋濕了。”
“下雨?那一定是雨水把血沖掉了。”克利夫說。
“血?”律師仔細地聽著。
克利夫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的律師,說:“那天我把他從拖拉機上拽下來后,狠狠地打了他一拳,就把他打進了正在滾動的干草打包機,盡管他拼命掙扎,但我沒有救他。這個家伙喜歡他的機器勝過喜歡凱蒂。讓警長到最后兩捆干草中去找吧,里面一定有托伊·萊德伯特的尸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