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瑟這才留意他竟然沒有自稱“本王”,而是只稱“我”。她呆呆的看著他,良久,低聲道:“你瘋了嗎?”
他臉上的笑不過方才片刻,便已經(jīng)隱去,此刻容顏平靜的望著她,卻也與從前大不相同。其實這不同大概從前往仲離的路上便已經(jīng)開始,只是她遲鈍,竟到了如今方才察覺。
“大概,是瘋了吧。”蘇黎聲音沉沉,淡淡答道。
他瘋了?錦瑟只覺得自己才要瘋了,見他眸色沉沉的看著自己,匆忙轉(zhuǎn)開了視線。
那一樹假桃花的一枝恰恰落于她眼前,錦瑟無意識的抬起手來,伸手撫過那足以以假亂真的桃花瓣,心中一片凌亂。
怎么辦?心里反復(fù)的問著自己,那答案卻仿佛深藏于心里那些絲縷繁復(fù)的難過之中,怎么找,也找不到。
她兀自低頭弄桃,蘇黎也不多說什么,轉(zhuǎn)頭正好看見有侍衛(wèi)抱著兩大筐精致的假桃花走近,便上前挑了一支,遞到錦瑟面前。
錦瑟看了他一眼,到底還是接了過來,轉(zhuǎn)身系于另一株光禿禿的樹枝上,隨即轉(zhuǎn)過頭問他:“好看嗎?”
蘇黎淡淡笑起來,點了點頭。
他又笑了。錦瑟內(nèi)心一片紛雜的思緒,低了頭又去挑了幾支,另尋枝干系上。
“哎——”忽而遇到一根高枝,錦瑟再怎么也夠不著,忍不住著急的喚了一聲。
蘇黎便走了過來,自她身后抬起手,將那支桃花的最高處系上。
錦瑟仰頭看著,眸光閃亮流轉(zhuǎn),然而片刻過后,那明亮卻逐漸黯淡了:“再怎么好看,也是假的呀。”
蘇黎的手緩緩放下來,卻突然轉(zhuǎn)而就圈住了她的腰身:“下個月桃花便會逐漸盛開,到那時,我再陪你來看?”
錦瑟身子一僵,同時心里有什么感覺逐漸清晰起來,她靜靜垂下了眼眸。
怎么可能不感動?這個人,大概是這世上第一個喜歡她的人,而且,是第一個以男女之情對她好的人。雖然她曾認為他對自己很壞,可是那樣的“壞”,畢竟從來沒有傷害到她分毫。更何況現(xiàn)在,她最痛苦脆弱的時刻,是他在。
可是有些執(zhí)念,究竟要怎樣才能放下呢?
正如,蘇黎放不下一統(tǒng)五國的執(zhí)念,父親放不下追隨蘇黎的執(zhí)念,而錦瑟,亦有自己的執(zhí)念。
思及此,她輕輕掙開了他,退開兩步。
蘇黎似乎早已料到她會有這樣的反應(yīng),神色卻依然如常,正要說什么,后方忽然傳來匆匆的腳步聲。
“參見寧王!”來人匆匆行禮,“皇上急召寧王回宮,請寧王立刻起行。”
蘇黎微微擰了眉頭:“可曾言明何事?”
“奴才不知。”
蘇黎眸色又是一暗,看了錦瑟一眼。
錦瑟忙道:“你去吧,不必管我,累了我自然會回去。”
蘇黎點了點頭,這才轉(zhuǎn)身大步而去。
錦瑟看著他遠去的背影,不動聲色的松了口氣,呆了片刻,又繼續(xù)挑了桃花往那些枝干上系。
蘇黎匆匆入宮,來到御書房時,正聽見皇帝喚蘇墨:“阿墨。”
沒有人答應(yīng)。
蘇黎心頭疑惑,跨進殿去,卻見蘇墨分明立在殿中,卻仿佛沒有聽見皇帝叫他。
皇帝與蘇黎相視一眼,又喚了一聲:“阿墨!”
蘇墨這才抬起頭來,似乎并不知道先前自己錯過了皇帝的一聲喚,微微挑眉笑道:“皇兄,何事?”一轉(zhuǎn)頭方看見蘇黎也跨進殿來,又道:“三弟來得倒是極快。”
皇帝無奈嘆了口氣,笑道:“阿墨,你近日時常心神恍惚,究竟是為何?朕這御書房內(nèi)也沒有生得標致的小宮女服侍,這回你失神,總不會再拿這個當借口吧?”
蘇墨卻笑道:“連個標致的宮女也無,如何讓人打得起精神?”
“你啊!叫朕怎么說你才好!”皇帝無奈搖了搖頭。
蘇黎卻沒心思聽他們說這些:“皇兄急召臣弟,不知所為何事?”
“此事與你二人皆有關(guān)系。”皇帝站起身來,順手拾起桌上的一份奏折,來到蘇墨面前,遞給了他。
蘇墨眉心微擰,接過來打開一看,眉心卻逐漸舒展開來。看到最后,那狹長的桃花眼中早已染滿笑意,一揚手將奏折遞給蘇黎。
蘇黎一看那奏折封面便知來自何處,心里登時便有不好的預(yù)感,打開一行行閱完,臉色倏爾便沉了下來。
“這事可真教朕為難啊。”皇帝負手而立,看著對面的兩人,“堂堂公主,竟寧愿為側(cè)妃,也要嫁給老三你。這事既與你二人相關(guān),朕自然是要找你二人來一起商議的。”
“這事于我可不是什么困擾。”蘇墨揚眉淺笑,“皇兄只管與三弟商議便可,臣弟沒有意見。”
皇帝于是看向蘇黎:“你怎么說?”
蘇黎沉默的反復(fù)看著手中的奏折,眉心緊鎖。
這于他,本該是再好不過的事情,可是為何,心中竟然半絲喜意也無?
他許久也不出聲,皇帝忽然撫掌一笑:“朕早就料到你會是這樣的反應(yīng),放心不下你的小王妃吧?”
蘇黎唇角幾不可見的一沉,眼角余光掠過微笑如常的蘇墨,忽而點頭道:“皇兄明察。”
“朕也知道你們新婚燕爾,正是恩愛的時候,若突然就讓你娶側(cè)妃,她一時定然接受不了。”皇帝收回折子,“好在此事也不急于一時,朕再給你一段日子,你好生考慮清楚了再給朕答復(fù)。”
蘇墨蘇黎一同離開御書房時,蘇黎還是沉著臉不說話,蘇墨忍不住笑嘆了口氣:“這可是樁美事,換做從前,只怕早已答應(yīng)了吧?”
蘇黎又沉默了片刻,忽然抬頭看著他道:“是啊,若在從前,我肯定一口應(yīng)承。如今么,我的確是放不下錦瑟。”
蘇墨淡淡笑了一聲,轉(zhuǎn)開視線不再說什么。
又并行出一段路,蘇黎忽然看向蘇墨:“為何二哥也不問問我,錦瑟如今情形如何?”
蘇墨似是聽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錦瑟既是你王妃,因何要我來過問?”
“再怎么說,錦瑟也是為了救你。”蘇黎面容平靜,語氣卻微寒,“我并不曾過問錦瑟那夜為何會出現(xiàn)在玲瓏閣,又為何要奮不顧身救你。可是錦瑟那夜受到極大驚嚇,二哥不是不知道,這半個月以來,卻從來沒有問過一聲。以二哥的性子,似乎不該如此處事。”
聞言,蘇墨微嘆了口氣,伸手撫了撫自己的額:“你是不知道,前些日子海棠與我鬧性子,引得我這些日子都焦頭爛額的,旁的事,也再無暇顧及。是我疏忽了,那錦瑟現(xiàn)在如何了?”
“不好。”蘇黎淡淡答道,“還是頻頻噩夢,日日如驚弓之鳥。”
“是么。”蘇墨微微勾了勾唇角,“那我明日去探探她吧。”
“那倒不必。”蘇黎卻道,“我只怕她見著你,又會記起那天晚上的事,二哥有心便是了。”
蘇墨不以為意的點點頭,沒有再說什么。
傍晚時分,在桃花林忙碌了整個下午的錦瑟和綠荷才終于從東湖返回。入了城,正是華燈初上的時刻,街上熱鬧極了,綠荷見錦瑟還有精神,便拉著她一同逛夜市。
兩人一路買了許多大大小小的玩意兒,各式各樣的吃食,終于引得錦瑟開懷,綠荷甚是欣慰:“還想吃些什么?”
錦瑟口中還叼著一串糖葫蘆,聞言忽然眼睛一亮:“云膳樓的水晶餃!”
綠荷前所未有的寬容:“那走吧。”
兩人一路拉著手往前行去,還沒走出多遠,錦瑟手忽然一縮,隨后便掙開了綠荷基部往后退。
“小姐!”綠荷霎時大驚,這才望見前方大紅的燈籠下懸著廢棄的“玲瓏閣”三字,心里頓時大叫不好,忙的轉(zhuǎn)身要拉住錦瑟,卻見錦瑟已經(jīng)因為慌亂的后退,撞上了一頂軟轎前方的一個帶刀侍衛(wèi)。
“什么人!”那侍衛(wèi)似乎異常緊張,驀地一聲怒喝,錦瑟一轉(zhuǎn)頭看到刀光一閃,霎時間再次花容失色,抱頭驚叫起來。
軟轎的轎簾忽然便被掀開來,露出蘇墨眉頭深凝的臉。
“二爺!”綠荷見了他,忙的沖上前去護住錦瑟,“是我家小姐,二爺切勿傷了小姐!”
蘇墨沉眸,看向縮成一團靠在綠荷懷中瑟瑟發(fā)抖的錦瑟,眼神之中所有的冷硬,終于逐漸都化作了柔軟。
轎子緩緩落地,他起身出了轎子,來到錦瑟面前,緩緩蹲下來,伸手撫上了錦瑟的頭,輕喚了她一聲:“錦瑟?”
錦瑟身子猛地一僵,許久過后,緩緩抬起頭來。
待看清蘇墨的臉,原本便已經(jīng)驚慌失措到極致的臉,更是突然之間一片蒼白!
“你……”錦瑟喃喃的吐出一個字,忽然便握緊了綠荷的手,“綠荷,我們走!”
蘇墨緩緩收回了自己的手,卻仍然看著她。
綠荷看了蘇墨一眼,忙的將錦瑟攙了起來:“小姐莫怕,我們這就走。”
錦瑟身子仍然止不住的發(fā)著抖,靠在綠荷身上輕輕地點頭。
“錦瑟。”蘇墨忽而又喚了她一聲,“我讓人送你回去。”
“不要!”錦瑟驀地回頭看向他,情緒激動到語無倫次,“我沒有!我不是故意出現(xiàn)在你面前,我沒有在等你!我不想看見你,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蘇墨記起自己那日在錦言墓前與她說過的話,霎那間,便只見得他眸色漆黑,深不見底。
然而錦瑟卻看不見,她只是任由綠荷攙著自己,腳步凌亂的離開此地。
一直到登上馬車,綠荷才撫著錦瑟的頭低嘆了一聲:“我早知你如此心思,卻沒有早點罵醒你,大小姐泉下有知,該怪我了。”
錦瑟沉默靠在她懷中,終于不再發(fā)抖之后,才低聲道:“綠荷,我們回侯府。”
安定侯因在軍中當值,并未回到府中,因此錦瑟一跨進府門,便徑直往書齋走去。
宋恒果然還在那里,正同余潛對弈。
錦瑟毫不客氣的趕走了余潛,自己在宋恒對面坐下,凝著眉頭盯著棋盤。
宋恒緩緩將手中的棋子放回棋盒,隨后將手探了過來,按上錦瑟的眉心,仿佛是要將她皺起的眉撫平了一般。
錦瑟也不動,片刻之后,忽然怔怔的道:“宋恒,我想做一件事,可是,一旦我做了這件事,我就會失去現(xiàn)在所有的一切,甚至爹爹。你說,我該怎么辦?”
那就不要做。宋恒淡淡道。
“可是……可是……”錦瑟喃喃的開口,卻只是重復(fù)這兩個字,根不說不出接下來的話。
宋恒忽然用力握了握她的手,隨后道——侯爺,寧王,綠荷,還有我。
錦瑟懂他的意思,可是低下頭,卻還是忍不住落下了淚:“若做不成這件事,我會一輩子不開心呢?”
宋恒抿了抿唇,忽然伸手捧住了她的頭,那眼神分明是在說——不要做傻事。
錦瑟怔怔的與他相視良久,忽然用力推開了他的手,轉(zhuǎn)身就往門外跑去。
宋恒沒有追,因為明知即便追到也沒有用。
他凝眸看向錦瑟先前走的幾步棋——步步錯棋,她卻步步堅決。
第二日一早,錦瑟才帶著綠荷回到王府,卻剛好遇到正要入宮的蘇黎。
蘇黎原本正要上馬,見到錦瑟的馬車駛過來,便等在馬下,錦瑟下了馬車,他招了招手喚她過來。
他看著她的臉,微微點了點頭:“精神好了許多,昨夜睡得好么?”
等在這里就是為了問這個?錦瑟抿了抿唇,點頭:“嗯,沒有再發(fā)惡夢了。”
“那自然好。”蘇黎道,“若還想出去散心,就讓人陪你去。”
錦瑟此時此刻的心情已經(jīng)遠遠不是“受寵若驚”便能形容了,她想了想,道:“我想騎馬也可以去嗎?”
蘇黎并沒有費太大思量:“可以。”
“可是我連一匹好馬都沒有。”錦瑟不無委屈的嘆息道。
蘇黎怔了片刻,忽然將自己手中的韁繩塞到她手中:“青風跟了我兩年,也算是罕見的好馬,現(xiàn)在是你的了。”
錦瑟有些目瞪口呆的看著自己手中的韁繩,許久才回過神來,笑著將韁繩重新放回他手中:“我不過隨便說說而已,哪里就真的敢要你這匹馬?我記得王府馬廄里還有一匹驚雷,我騎那匹就可以了。”
蘇黎望著她,似是還有什么話要說的模樣,錦瑟連忙又道:“王爺,快些上馬吧,誤了早朝的時辰就不好了。”
蘇黎又頓了片刻,才終于準備上馬,轉(zhuǎn)身的瞬間忽然又道:“下個月萬壽節(jié),你閑的時候,好好想想該送什么給皇兄賀壽。”
錦瑟笑得眉眼彎彎,隨口道:“萬壽節(jié)么,就送他一萬個壽字好了。”
“不許偷懶。”蘇黎忽然伸出手來,在她眉心輕彈了一下,雖似懲罰,卻滿是寵溺的意味,“要好好想。”
錦瑟再次目瞪口呆,蘇黎卻似乎終于心滿意足,翻身上馬,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