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爹娘,潘啟文心中猶如一塊大石落了地,整個人都輕松起來。
他看向廳外天井中那幾株在暮靄中若隱若現的桃樹,唇角略往上一勾,泛起一個得意的笑來。
他的眼睛微微一瞇:只要她懷了孕?
他突然一迭連聲地叫起來:“文四、文四!”
門外一個聲音怯怯地響起:“少爺,文管家在后院兒呢,要叫他嗎?”
潘啟文這才想起文四被自己派了在后院看著,他自嘲地搖搖頭,溫聲道:“不用了,我自己去吧!”
他往廳外走去,突然收回正跨過門檻的腳,叫道:“來個人,去大宅中,將我書房里的那個豬八戒面具拿過來,跑一趟,要快些!”
潘啟文剛走到樓下,便聽到一陣重重的、沉沉的“梆、梆、梆、梆!”的琴鍵敲擊聲--那是《命運》的前奏,那悲愴而沉重的節奏,生生地敲在了潘啟文的心上,令他不由一顫!
潘啟文靠在臥室門外的木欄上,靜靜的聽著那如暴風驟雨般的旋律,心里如針扎般,細細密密地疼!
一曲終了,潘啟文閉上眼,一直等到空氣中那最后一絲憂傷沉悶都散了開去,才深深地吸口氣,將那個笑瞇瞇的豬八戒面具戴到臉上,推門進去。
《命運》的彈奏,葉蘊儀腦中浮現的全是過去種種:父母的珍愛呵護,學生時期的飛揚激昂,夫妻之間的恩愛重重。突然之間便又天翻地覆,血肉橫飛中父母雙亡的慘像,軍中傳來的丈夫臨陣脫逃的消息,年幼的蘊杰聲嘶力竭的哭喊聲,一曲彈完,葉蘊儀仿似全身精氣被抽走,只覺癱軟無力。
她輕輕地蓋上琴蓋,胸口的那郁悶之氣似乎舒解了不少,整個人通泰了許多。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正待轉身,突然聽到潘啟文那夸張而變調的聲音:“媳婦兒、媳婦兒,老豬知道錯了,罰老豬背你跑三圈如何?”
一側頭,一個大大的憨笑著的豬頭便出現在眼前。葉蘊儀心里不由一暖。
那一年過年,兩人去看皮影戲,其中有一出戲說版的《高老莊》,便有這樣的說詞和橋段,看得兩人哈哈大笑,潘啟文在她耳邊笑道:“媳婦兒,以后我做錯了事,你也不要生氣,只罰我背你跑三圈如何?”
不曾想,第二天,兩人在逛花市時,竟看到了這樣的面具,葉蘊儀鳳眼一勾,掩嘴笑:“背媳婦兒,沒個道具怎么行?買吧!”。
那以后,葉蘊儀便想著法兒的要他戴著面具背她,他背著她故意笑:“喲,這媳婦兒怎么這么沉吶?該不是猴哥變的吧?要是這潑皮賴猴,我可不背!”
她將手伸到前面撓他,竟將那豬頭的臉頰上撓出兩道白印來,令那豬頭臉上的憨笑竟生出一絲委屈來,令她捧腹不已。
葉蘊儀不曾想到,他竟將這面具帶到了軍中,又帶回了老家。如今這面具,除了那兩條撓痕,竟再無其他印跡,想必是保養得極細極好的。
她眼中不由一熱,那是怎樣的一份念想呵!
她將小臉一板:“三圈不夠!要五圈,中間不準停,而且,這前院后院所有的地兒都必須跑到!”
潘啟文那面具下的眼中霎時綻出滿滿的笑意來,他故意苦著嗓子叫:“媳婦兒,這也恁狠了吧?”
葉蘊儀終是“噗嗤”一下笑出聲來,潘啟文心中那沉沉的陰霾一下子全散了開去,他在面具里嗡聲嗡氣地笑:“還不上來?”
園子里,潘啟文故意跑得一顛一顛的,她在他的背上咯咯咯地笑得花枝亂顫,聽著她那撥云見日般的清快的笑聲,他便越發地瘋顛起來,一邊跑一邊用手上下抖著她,同時大叫道:“夠不夠快?夠不夠快?”
潘啟文聽到背后的她沒了聲音,知她想起了蘊杰,那時,他每每背著她跑,蘊杰便會在后面跟著叫:“豬八戒,背媳婦兒!豬八戒,背媳婦兒!”
他忙回過頭來,體貼地笑道:“我已經派人去接蘊杰了,估計最快半個月就可以到了。”
葉蘊儀聽了,心里一熱,把頭擱在潘啟文的肩上,略為有些哽咽地笑道:“啟文,謝謝你!”
潘啟文一邊跑一邊拽著戲文,調笑道:“請問娘子,打算怎么謝老豬哇?”
葉蘊儀咯咯直笑,卻并不答話,潘啟文又道:“給老豬生一窩小豬如何?”
葉蘊儀紅了臉,一拳擂在他肩上,他微微一笑,轉頭道:“文四,明兒個你去把給司令夫人瞧病的那個華大夫給請來,讓他給少奶奶調理身子。”
兩人回到房內,葉蘊儀咯咯笑著去抓他的臉上的面具。
潘啟文自己一揚手掀掉了面具,他深深地凝視她,她也癡癡地回望著他,終于,他輕嘆一聲,重重地吻了下去。
葉蘊儀這兩天委實被他折騰得有點慘了,這時不由哼哼地叫道:“你們這兒的規矩不是夫妻分房的嗎?你回你自己房間睡去!”
潘啟文一下子黑了臉,把手中的碗往桌上重重一擱,陰沉沉地叫:“葉蘊儀!”
葉蘊儀手指頭一戳他的胸口,半是嬌嗔半是怒地道:“又兇我!是不是看我人離鄉賤,好欺負是不?”
那“人離鄉賤”幾個字,像一把鋼針扎在潘啟文心上,細細密密地疼。他一把將她的頭攏到自己胸口,緊緊地箍住她,把下巴擱在她的頭頂,啞聲道:“蘊儀,我不許你說這樣的話!”
葉蘊儀一時默然,兩人胸膛相接處,互相感覺到對方的呼吸起伏。
潘啟文輕輕捧起她的臉,直直地看進她的眼睛深處去:“蘊儀,對不起,是我不好!我今天下午的時候只是、只是因為事出突然,有點煩躁。”
葉蘊儀搖搖頭,艱澀地笑笑:“啟文,不要再提了,我都明白!其實我也不好,并不清楚你的想法,便胡亂地指責你。”說到這里,她掉開頭,望向門外迷蒙的天空,幽幽地說道:“你是男人,自有你的主意,我不應該隨意地去指手劃腳!”
潘啟文慌張地扳過她的頭來,深深地探視她,似要辨別她語中的真假。
見葉蘊儀眼中滿是惶惑與不安,潘啟文心口不由一痛。他急急地說道:“不!蘊儀,你忘記了?你說過,女人也能做出一番事業來的!你不記得我們在廣州聯合演講、共同組織游行、一起編輯報紙?你不是說過,我們是志同道合才走到一起的嗎?更何況,你今天說的都對,哪里是胡亂指責?哪里是指手劃腳?”
他深深吸了口氣,臉上泛起一個鼓勵的笑來:“蘊儀,你一來就看到了我們軍中弊病的關鍵所在,雖說話難聽點,可卻是一針見血!這是我以前沒有想到的,你的話,對我猶如是醍醐灌頂呢!”
葉蘊儀眼中一亮,卻遲疑著問道:“真的?”
她眼中一下子恢復的活力,令潘啟文精神一振,他重重地點頭,放下她,自己站起身來,興奮地說道:“蘊儀,你說,我們最大的問題是在供給這一塊受制于人,靠洋人和士紳資助以及盤剝百姓,不是長久之計,這是需要一個國家機器所提供的。那么……”
說到這里,他稍作停頓,頭高高地昂起:“那么,我們便建立一套國家體系又如何?”
潘啟文說這句話時,身上所顯示出來的自信和霸氣,令葉蘊儀心里一跳,曾經,就是這樣激情飛揚的他,才讓她怦然心動的呵!
潘啟文的臉上泛起一陣潮紅,他扶住她的雙肩,鄭重地看向她:“蘊儀,誰說你不能指手劃腳?你是學政治經濟學的,正好可以幫助我規劃,我們改稅制、建立自己的工廠和貿易體系,你還可以協助我們與洋人通商,不致于被人欺了去!”
與其說葉蘊儀被他所規劃的藍圖所打動,不如說是受了他激昂的情緒的影響,她迅速地進入到他的思路中去,猶豫著說道:“啟文,好是好,可這卻首先需要絕對的權力和實力。”
潘啟文笑著點點頭:“嗯,我剛剛已經把這些跟潘司令大致說了一下,他說,會將省城的司令府全權交我執掌,所有資源任我調用!”
葉蘊儀一凜抬頭,她遲疑了一下,終是笑道:“啟文,你這算不算割據一方?”
潘啟文心疼她的溫婉,嘆口氣道:“蘊儀,你為什么不直說這跟軍閥割據沒有區別?你為什么不說這不僅違背總理遺愿,更與我們當初的理想相去甚遠?”
葉蘊儀鳳眼中閃過一絲笑意,她撇撇嘴:“我只是提醒你,我在等你的解釋。”
潘啟文踱到窗戶邊,望了眼窗外的繁星點點,沉吟片刻方道:“蘊儀,我參加過北伐就知道,革命軍不是我們想像的那么完美,光有理想,沒有實力,手上沒有軍隊,連一場戰爭指揮權都統一不了,想要統一中國,談何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