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殺人者
殺人者逃到耳朵寺的時候,春天也到了耳朵寺。一樹李花,在寺里開得清冷,開得歡樂。和尚坐在階前看花,聽鳥。和尚老了,自己都忘記了年歲。村子里的老人,大約也還有知道和尚當年的故事者,茶余飯后,會當作一樁傳奇來講述。和尚有時也加入聽者的隊伍里,張開一望無牙的嘴,呵呵地笑。村里的后生問和尚,是這樣子的么和尚?和尚笑,說,是也不是,不是也是。村里人更加笑得厲害了。這和尚,說起話來稀奇古怪,繞來繞去了。村里人說和尚是老了,老糊涂了。和尚說,是老糊涂了。
山門前不遠處,是層層疊疊的水田,這年春天的雨水很好,水田亮晃晃的,鷺鳥靜靜立在水田中,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脖子突然像靈動的蛇樣射出,射起一條小魚,一抻脖子吞進了肚子里,又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一動不動。水田里,長著肥美的豬耳草、水竹葉。豬耳草和水竹葉皆開紫色花,花色不張揚,不艷俗,安安靜靜,與周邊的環(huán)境很和諧。田埂上長著高高低低的苜蓿,八哥子菜。幾頭牛靜靜地低頭在田埂上吃草。這是煙村春天尋常的景象,安寧祥和。
殺人者一到煙村,就格外惹人注目。他那疲憊的身形,那一身破舊不堪的衣著,還有那蓬亂的頭發(fā),胡子拉茬的臉……殺人者想討一點吃的。他來到了馬廣田的門口,說老人家,你行行好,給點吃的,我餓。馬廣田老人瞪著他,老人從他的眼里看到了入骨的寒,老人打了個哆嗦,半天沒有動。殺人者的眼里生出了恨意。他摸了摸藏在腰后衣襟里的短刀,咬咬牙,還是將手強行從衣后拿了出來,盯了馬廣田老人一眼,轉(zhuǎn)身走了。他走得很慢,看得出來,他是餓急了,餓得沒有了走路的力氣。殺人者又走向了馬廣田老人的隔壁,隔壁是馬牙子的家。殺人者又說,行行好,給點吃的,我餓。馬牙子一眼就看出了殺人者是電視里通緝的逃犯。這些天,電視里一天播幾遍,說是有一個殺人者可能逃到了本縣,電視里一遍一遍地播著殺人者的照片。照片上的殺人者眉目清秀,戴一幅眼鏡,文質(zhì)彬彬的樣子。眼前的這個人,與電視里播出來的,判若兩人。可是這些天,村里人的神經(jīng)早已繃得緊緊的了,任何一個外來者,都會被首先懷疑為殺人者。馬牙子冷靜,說你等著,我去拿。轉(zhuǎn)身進屋,怦地一聲關上了大門。殺人者站在馬牙子的門前,咬著牙,手又伸向了身后,他摸了摸身后的刀。十天前,他用手中的這把刀殺人了。然后他就開始逃。
殺人者再一次放下了手中的刀。他轉(zhuǎn)身時,看見了一座小廟,這就是耳朵寺了。他看見了坐在廟門口的和尚,于是他朝和尚走了過去。
和尚老了,并不看電視,因此不知道來者是殺人者。沒事的時候,和尚就和村里的人一起講點古,村里人忙的時候,他就去蒔弄寺后面的一小塊菜地。他的菜種得很好,一年四季,果蔬不斷。因此周圍的娃娃們都喜歡到耳朵寺里來玩。他呢,揪兩條黃瓜,摘一個香瓜,或是拔兩顆良薯,就算是冬天了,他也能從樹上摘兩個柑子什么的逗娃娃們開心,看著娃娃們高興,他也高興。
如今的耳朵寺很小,寺里就他一個和尚。當年耳朵寺也曾經(jīng)風光過,有大雄寶殿,三進的禪院,還有一口大鐘,幾十個僧人。后來僧侶們大多都還俗了,結婚生子,就在村子里生活著。兩個老一輩的和尚也化了。后來,耳朵寺的房子充了公,成了村里的學堂,再后來,耳朵寺當四舊給破了,拆得七七八八,只余下了一座耳房。那口大鐘,也早化成了鐵水。和尚呢,一直守著這寺。他死了,這寺,大約就不會再存在了。這讓和尚覺得有些可惜。他從師傅手上接來的衣缽,并沒有傳下去。幾十年來,他參禪禮佛,卻也沒有度化過人,他知道自己參了一輩子,終究是落入了小乘,他的心愿,是如同師傅一樣,修大乘的佛法,度己還度人。佛度有緣人,和尚還在等,他相信他能等到有緣的人。
和尚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看見了衣襟襤褸的殺人者。殺人者的臉上寫滿了疲憊。殺人者的手背在身后,眼里露著兇的光。殺人者想,如果這和尚再不給我吃的,我就殺了他。
和尚見了殺人者,站了起來。他一眼就看出來者不是本地人。
殺人者冷冷地說,我餓,弄點吃的。
和尚說,你跟我來。
和尚很快給殺人者弄出了吃的飯菜,雖都是素食,殺人者卻吃得狼吞虎咽,風卷殘云。
吃畢,殺人者想再上路,耳朵寺的背后就是山。他想進入了山中就安全了。可是和尚卻問他,小師傅,你從哪里來,又到哪里去,看樣子,你是走了很遠的路。
殺人者一驚,以為和尚認出了他來。手又伸向了背后。
和尚說,小師傅不想說,那是我多嘴,我也不多問了。
殺人者凄然一笑,說,師傅,您是出家的人,問您一件事。
和尚微笑,說,你講。
殺人者說,苦海無邊,回頭有岸嗎?
和尚說,眼前是岸,何必回頭。
殺人者想再問些什么,卻聽見了一些風吹草動。殺人者說,謝謝你的飯菜了師傅,我要走了。殺人者知道,剛才村里的人是認出他來了,他不能再在此久留,夜長夢多。他得走。和尚的話,他并未有懂得。回頭是岸,如果不回頭也是岸。殺人者現(xiàn)在沒有去細想這些,他只想逃。逃得到哪里去呢,所謂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他不管,逃得一天算一天。十天前,他殺人了。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可是他還年輕,他還沒有結婚,他不想死。他想,世界如此之大,總有他容身之處,天網(wǎng)恢恢,也不乏漏網(wǎng)之魚。
殺人者打算從耳朵寺的后背出去。走的時候,他聽見和尚念了一句阿彌陀佛。和尚說,后面沒路。前面也沒有路。路在你的心里。
殺人者立住了。亮出了手中的刀,手中的刀在顫抖。他聽到了門外的人聲。知道自己現(xiàn)在已無路可走。他想大不了魚死網(wǎng)破,劫了和尚作個人質(zhì)。
和尚微笑著。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殺人者說,刀放不下。我不殺人,人就殺我。不是魚死,就是網(wǎng)破。
和尚說,你跟我來。
和尚把搬開了一口水缸,下面現(xiàn)出了一個洞。和尚說,進去吧。
殺人者疑惑地看著和尚。手中的刀指向了和尚。和尚閉著眼,沒有動。殺人者的手終于死蛇一樣軟下來。他躲進了洞里。
和尚回到堂屋,打坐。不一會,村民馬牙子就來了耳朵寺。
馬牙子問和尚,走啦?
和尚說,什么走了?
馬牙子說,殺人犯。
和尚說,殺人犯?
馬牙子說,電視里天天在播,我看得沒錯,就是他。
和尚念了一聲佛號。沒有再說什么。兩個小時后,來了幾個警察,問了和尚許多問題,和尚都答了。和尚說,殺人者在這里吃了一頓飯,然后從后門走了。警察告訴和尚,殺人者殺了兩個人,一路在逃。讓和尚小心。和尚問殺人者為何殺人。警察說,一言難盡。不過警察還是略略說了。聽警察一說,和尚的心更堅定了。這殺人者,原本是個極膽小又良善的人。他所殺之人,卻也是該殺的惡人。但是,警察說,誰也想不到,如此老實之人,逼急了,殺人的手段之殘忍,卻令人發(fā)指。
警察走了,村民走了。天黑了下來。和尚坐在耳朵寺的門口。
殺人者!
和尚想。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是夜,月明星稀。煙村已入睡。和尚坐在耳房里,思緒穿過歲月,良久。和尚去移開了水缸,放出了殺人者。殺人者未道一聲謝,便走了。
和尚說,放下屠刀。
和尚想對殺人者講自己的故事。然而殺人者一心逃命,走得倉皇。和尚心里頓時一空。呆坐月下。良久,聽得聲響。卻見殺人者返回了。和尚心喜。問殺人者因何又回。
殺人者說,回來殺你。
和尚說,我救了你。
殺人者說,你知道我的行蹤。
和尚說,你要殺我,我無話可說。可否在殺我之前,聽我講個故事。
殺人者遲疑了一下,說,你別耍什么花招。
和尚淡然一笑,緩緩地說了他的故事:
六十年前,那時的和尚,二十郎當歲,上無父母,中無兄弟,下無子女。一個人吃飯,全家不餓。和尚好吃懶做,偷雞摸狗。一村的人,都恨他入骨,卻又不敢得罪他。村里人的縱容,讓和尚更加肆無忌憚。一日,和尚夜入農(nóng)家行竊,男主人不在,和尚起了淫心,把將那家女子強奸了。不料那女子并未聲張出來,漸漸的,和尚的膽子益發(fā)大了起來,不知壞了周圍幾多良家女子。一次,和尚在入室偷盜時,被人圍住,緊急之中,和尚拔出了刀,殺了人。村里人發(fā)誓要除了他,和尚倉皇出逃,也不知逃了多少路程,來到了耳朵寺。走投無路,才在寺里出家為僧。初到寺里,和尚倒還老實,時間一久,和尚就按耐不住了。開始在周邊偷雞摸狗。寺里僧眾知道了,都勸師傅將他轟走,免得壞了寺里的名聲。師傅都沒答應。一日和尚很晚回來,見禪堂內(nèi)亮著燈火,數(shù)十僧人都在。燈影里,中間坐著師傅。和尚隱在門外,只聽得眾僧在苦求師傅,說是要除掉這個惡和尚。只要師傅一聲令下,他們少不得也要開殺戒的。和尚兩腿一軟,癱在門外起不來。只聽得師傅宣了一聲佛號,說,我佛慈悲,便不再言語。又有僧人說提議將和尚打走。師傅說,他留在寺內(nèi),有一條生路,還有所收斂,受損的只是耳朵寺。將他打走,那是把災難加在了別人的頭上。不是佛門弟子所為。眾僧再求,師傅說,你們不用再說了,我自有分寸。和尚就是在那天頓悟了。從此安心向佛。倒得了師傅的衣缽。
和尚講完便不再言語。
殺人者說,說完了。
和尚說,完了。
殺人者說完了那就該我殺你了。殺人者拔出刀,一刀刺入了和尚的胸膛。然后將和尚拖入了水缸底下的洞中。又移好水缸。轉(zhuǎn)身沒入了黑夜中。
二.還頭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