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清宇靜靜坐在桌邊,看著那碗盛了一半的粥,眸色愈發深邃沉靜。忽而一陣風來,吹動桌上的燭火,半明半暗之間,那俊美的唇角,分明一抹冷笑。
夕顏匆匆來到花園中時,子彥正焦急的來回走動,一抬頭發現她就在前方,頓時綻開明朗如春日的笑顏,迎上前來:“顏顏,我等了你許久。他們說,你不舒服?”
“你等了多久?”夕顏心頭莫名開朗,笑道。
十年,這樣久。
子彥眸光閃閃,清俊的臉上逐漸出現了少年羞澀的笑容,緩緩道:“幾個時辰罷了。”
月色美極,夕顏站得累了,便隨意尋了一處臺階坐下來,子彥亦在她身邊坐下,遞過來一個干凈的錦袋。
夕顏有些詫異的接過來,打開一看,立刻歡喜的笑出聲來:“是澀果兒。”
“我自己在山上摘的,記得以前你最是喜歡這果子,便趁著這次進宮,給你帶一點來。你喜歡便好了。”
夕顏輕輕咬了一口李子大小的果子,頓時被那酸酸甜甜的味道所吸引,偏了頭看著他笑。
子彥看著她臉上的面紗,忽然湊近她些許:“顏顏,讓我看看你把自己弄成什么模樣了?”
“我怕嚇到你。”夕顏張手在自己臉上扇了扇,語氣微微透著邪惡。
子彥淡淡一笑,手上卻并不含糊,緩緩揭開了夕顏臉上的面紗。
在看到那張絕丑的容顏之后,子彥先是笑,隨后,卻逐漸斂了容:“顏顏,你日日就是拿這張臉對著老七嗎?”
“是所有人。”夕顏滿不在乎的補充道。
子彥低聲嘆了口氣:“可是,這樣不辛苦嗎?為什么要這樣折騰自己?”
夕顏原本吃得歡喜,聽了這話卻頓了頓,轉頭看向他:“你想說什么?”
“顏顏,這些年你發生的事,我多少有聽說一點,可是究竟是怎么回事?為何那些人說你父親…”
他沒有說下去,只是看著夕顏瞬間沉靜下去的面容,靜靜等待著她的回答。
許久,久到天上的月亮被烏云遮住,又云開月明,夕顏才緩緩開了口:“子彥,這么多年,只有你問過我這個問題。”
她聲音清冷,比月色更冷。子彥只覺得心疼,待要伸出手去將她的手握住之時,卻忽見她轉過頭來一笑:“可真是湊巧了不成,我今日,剛好夢見了那個人。”
她分明在笑,然而子彥卻只覺得難過:“顏顏,你若是辛苦,可以說與我聽。”
“不。”夕顏薄唇微啟,淡淡吐出這個字來,笑道,“因為無關緊要,所以我不在乎,沒什么值得說的。”
“顏顏…”子彥看著她,心中無聲低嘆。
夕顏卻立刻揀了一個澀果兒,塞進他嘴里,不讓他再說話。子彥怔了怔,笑著將那酸酸甜甜的果子吃下去,然而心中卻愈發酸澀起來。
她一個接一個,一直到吃完了那些果子,才倏地站起身來:“好了,吃完了。子彥,你就是專程來送果子給我吃的嗎?”
子彥張了張口,猶豫片刻,眼神逐漸變得憂傷起來,最終還是點了點頭:“嗯。”
純凈憂傷的少年,總是讓人心疼。夕顏心頭無聲嘆了口氣:“子彥,若有時間,我會常去探望你的。”
聞言,子彥臉上頓時綻開清澈的笑容,映襯著眼里的落寞與憂傷,分外動人。
夕顏獨自一人緩緩踱回房之時,正是黎明前,房間里面一片漆黑。
皇甫清宇應該已經離開了,然而卻隱隱還有溫暖的米香蔓延在空氣中,想來是先前清粥的香味。
她摸索著進了房,找到火折子,微微一吹,屋中頓時泛起微微的亮光。
借著那亮光,夕顏卻猛然看見趴在桌邊的一個人影,頓時嚇得手一抖,火折子掉到了地上。待回過神來,忙的又撿起來,點亮了燭火,這才伸出手去微微觸碰了一下他:“七爺?”
沒有反應。
夕顏怔了怔,猶豫片刻之后,終于再次喚了他一聲:“七爺?”
竟然還是沒有回應!夕顏心頭禁不住微微一緊,然而想到平日他似笑非笑的神情,卻還是提高了警覺,緩緩蹲下來,輕輕拉開他枕在桌上的手臂,卻驚覺他身上虛軟無力,似是已經暈過去了!
夕顏忙的站起身來,轉身就要出去喚人,然而卻突然被人拉住了手--說是拉住,其實不過是軟軟的握了她一下。夕顏回身,便看見他緩緩睜開的眼睛,分明漆黑如墨,然而卻隱隱透著一絲虛弱。
“你…怎么了?”
“扶我去床榻上。”他聲音羸弱,微喘,似乎用盡了全身力氣在說話。
夕顏細細觀察著他的神色,也確實不像是裝出的,便點了點頭,推動著他的輪椅往床邊走去,然而心下也禁不住暗自揣測--莫非他除了腿疾,還有旁的隱疾不成?
好容易將他攙上床,夕顏回身欲去喚人請大夫,但卻被他虛弱的聲音攔住了:“顏顏,我不過胃痛罷了,不是什么大礙…”
聞言,夕顏詫異的轉身看著他:“你,一直沒有吃過東西?”
皇甫清宇望著她,似是想了片刻,方才虛弱微笑道:“大概一天一夜吧。”
一天一夜?那么就是從她早晨犯了病開始,一直到現在天都快要亮了,他竟然沒有進食!夕顏望著她他嘴角溢起一絲似是苦笑:“好狠心的顏顏,我一直等你醒過來陪你用膳,可是你醒了,卻急著要去見十六叔…”
夕顏微怔,見他朝自己伸出手來,猶豫了片刻之后,便遞出手去讓他握住了自己。
“顏顏,你我結為夫妻,我待你不夠好嗎?你竟寧肯去見十六叔也不肯陪我?”他緩緩抬起手來,撫上夕顏的臉,語氣中微微透著悲涼,“十六叔他很好嗎?為什么你跟他一起會笑得那么開心,在我面前卻永遠不肯開懷?”
“顏顏,我不夠好嗎?為什么總是要避開我?是因為我身有殘障?是因為我無法與你比肩而立?為什么…顏顏,我究竟是哪里不好,哪里使你不滿意,你告訴我,好不好?”
他聲音低沉緩緩,悅耳極了,那一句句的疑問,夕顏聽在耳中,眉頭禁不住微微蹙起。
他,究竟是真是假,說出這樣的話來,是又在打什么主意嗎?
“顏顏,什么時候,你才肯對著我真心的笑一回?”見夕顏久久不開口,他低聲的呢喃著,眼睛緩緩閉上。
夕顏唯恐他再次暈過去,低低喚了他兩聲,聽到他輕微的“嗯”了一聲當作回應,方才放下心來,走到桌邊,看著先前熬好的粥,而他為她盛的半碗粥也一直放在那里。
風爐里的火早已熄滅,粥也早就涼透,夕顏重新又加了橄欖核碳進去,燃起了火,將那小鍋放上去緩緩的煮著。
此時此刻的她,無比冷靜自持,時時刻刻提醒著自己,皇甫清宇是個深不可測的男子,他的任何一面,可能都不是真的。
可就是這個看不透摸不透的人,卻讓她,莫名的想去猜一猜。
將熱好的粥重新盛出來,來到床邊,夕顏將皇甫清宇喚醒了,便要喂他喝粥。
不想皇甫清宇卻只是睜著墨玉般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看著她,似乎也沒有喝粥的打算,許久之后才開口道:“顏顏,你為何不笑?莫不是對著我,連笑也是難事?”
聞言,夕顏臉上的神情不自覺的更冷了一層:“七爺,您不打算喝粥了嗎?”
她臉上冰冷的神情似乎取悅了他,他微微轉開眼低笑了一聲,方才又轉過來,微微點了點頭:“好,我吃。”可是他雖然這樣說著,卻并未看夕顏手中的粥一眼,反而抬手撫上她的后腦,將她的臉壓向自己。
“你是我的…”他低聲喃喃,印上她的唇。
晨光熹微的屋中,男子低沉的聲音,曖昧的語調,再加上他身上那清朗疏淡的香味,夕顏再怎樣保持冷靜,卻還是禁不住紅了臉。他身上的溫度偏低,連帶著唇上都是涼薄的氣息,緩緩游走過她的唇。
滿屋子都是讓人沉迷的曖昧氛圍,夕顏臉紅,心跳,然而思緒竟依舊清晰--
顏顏,你不可以上他的當。
正在此時,遠處卻突然傳來鐘鼓樓敲響晨鐘的聲音,盡管很模糊,但還是瞬時擊碎了屋中的安寧。
夕顏恰如其分的抓住了時機,掙開他,展顏一笑:“七爺,天亮了。”
而他,也才終于緩緩抬起眼簾,有些模糊的“唔”了一聲:“顏顏,陪我用早膳吧。”
“好。”夕顏乖巧的應了一聲。
滿桌熱氣騰騰的膳食,夕顏只覺得沒有胃口,獨挑了一份白粥,小心翼翼的吃了一口。
然而不知為何,那滾燙的糯米粥才一入腹,夕顏便突覺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將手中的勺子一丟,沖到門外劇烈的嘔吐起來。
皇甫清宇臉色微微一變。
待侍女終于將她攙起來,夕顏已經是臉色雪白,全身沒有一點力氣。
皇甫清宇示意侍女將她扶過來,靠坐在自己懷中,伸出手來為她把了把脈,低聲道:“昨夜都吃過些什么?”
夕顏這才記起昨夜的那些澀果兒,無力道:“一些果子…”
“一些是多少?”
他的聲音聽起來微冷,夕顏靠在他的肩頭看過去,只見他微微下垂的眼睫,配在那如玉般的臉上,頓覺翩翩公子,當世無雙。
呵。她忍不住笑自己,這樣虛弱的時刻,竟還有心思去打量他俊美的臉龐。拋開旁的,好看的男子,確實讓人覺得賞心悅目。
“想來是你貪涼,傷了脾胃。”他說著轉過臉來,卻正好對上她的眼神,微一怔之后,忽然饒有趣味的笑了起來:“好看嗎?”
突如其來的一句話,驚破了夕顏的思緒。
“好看。”她抿了抿唇,如實答道。
皇甫清宇臉上的笑再一次加深了,這一次夕顏看得分明,連他的眼睛里,都是滿滿的笑意。
“可是世間好看的人那么多,卻都不過一副皮囊而已,虛有其表。”夕顏微微哼了一聲,淡淡道。
皇甫清宇眼中笑意微瀲,挑了挑眉:“你是這樣看的?”
夕顏不置可否的輕笑了一聲,勉強支起身子,不讓自己靠得他那樣緊。
“果子,是十六叔給的?”察覺到她的小動作,皇甫清宇笑意微瀲,淡淡道。
“嗯。”夕顏不經意的答了一聲。
皇甫清宇的臉色愈發不好看起來,然而轉眼看見她雪白的臉色,眸色微微一沉,終究沒有再說什么,將她送回房中,又派人去宮中傳了御醫。
而在御醫來之前,他便一直陪著她。
夕顏的胃部其實還是一陣陣的抽痛著,喂水暖胃這些事他一力承擔,同時也始終握著她冰涼的小手。
感受著從他手心傳過來的溫度,夕顏閉著眼睛,心頭卻仿佛有什么東西,克制不住的蕩開來。
她這才想起來,這個男子,并非只是一副臭皮囊,而是一口深井,深不見底。
先前想到的那個主意,似乎可以用了呢。夕顏迷迷糊糊的想著,睡了過去。
這一場小病纏綿了兩三日也就過去了,待到身子完全康復之后,夕顏便找了一日稟明皇甫清宇,說是想要出門散心。
皇甫清宇答應得倒是順暢,將自己的近身侍衛路子軒派給她,囑咐了兩句之后便放她離去了。
不料夕顏出了府門,竟然直奔百艷居而去,身后的路子軒微微有些錯愕,但還是一路恭敬的護在她身后,直到看見站在百艷居門口的十二皇子。
十二一見到夕顏,便笑著迎上前來,作了個揖:“嫂子,將我約到這個地方來,不知是要做什么?”
夕顏隔著面紗沖他溫柔一笑,抬手指了指百艷居:“帶我進去。”
十二一怔,脊背上忽然莫名的升起一陣涼意。
當入了百艷居,夕顏坐在桌邊審視著眼前的一眾女子之時,十二背上的涼意,已經轉為了額頭上的冷汗:“七嫂,你當真要給七哥選一個…侍寢的?”
如若被七哥知道是他帶她過來的,十二不敢想象將會有什么后果產生--尤其是皇甫清宇臉上溫潤的笑意,最是叫他膽寒。但偏偏此時此刻,夕顏的笑與他那七哥,竟然出奇的一致!
十二看著面前的鶯鶯燕燕們,心底禁不住哀嚎了一聲。
夕顏看著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千嬌百媚的姑娘,卻總是覺得不滿意,抬起頭來問老鴇:“可有干干凈凈的姑娘?”
“喲,皇子妃說笑了,咱們百艷居的姑娘,可都是干干凈凈的!”那老鴇滿臉堆笑,拍著胸口保證。
十二不停的搖頭嘆息,聽著夕顏的話,也終于忍不住笑出聲來。這一笑,腦子卻突然靈光了,大聲道:“老鴇子,我七嫂要的是像獨舞那樣,干干凈凈的姑娘。”
老鴇一聽,馬上苦了臉:“十二爺,您這不是為難我嗎?那獨舞姑娘性子傲,賣藝不賣身您又不是不知道。”
十二取出一沓銀錢來,不由分說塞進老鴇手中,只道:“你就拿著這些錢,盡管去問問,她若當真不同意,咱們再另當別論。”
“獨舞?”夕顏偏了頭看向十二。
十二點著頭,故作神秘的一笑:“七嫂,獨舞可是個好姑娘,但凡出入這里的男人見了,沒有一個不動心的,你見了她一定會滿意的。”
夕顏淡淡一笑:“是嗎?最要緊還是你七哥滿意。”
“一樣一樣。”十二含糊道。
正說話間,廂房的門突然被推開來,兩人同時抬頭看去,門口的男子長身玉立,冷冷瞥過夕顏,不悅的目光投向十二:“你又胡鬧什么?”
“九哥。”十二嬉笑著和他打招呼,“沒什么,我在為七嫂辦事。”
夕顏也沒有想到會在這里遇到皇甫清宸,一見他,突然便想起了那次他的酒后失態。
其實他亦是俊美非凡的男子,較之皇甫清宇并未差什么,只是兩人身上散發出的氣息截然不同--皇甫清宇高潔溫潤,而他卻是淡漠陰沉。
能讓這樣一個男子那樣痛不欲生,踏雪的吸引力可見一斑,只是卻不知,皇甫清宇當初為何要將踏雪奉給他?
夕顏不覺又陷入沉思,等到回過神之際,皇甫清宸已經冷哼一聲,轉身離去了。
十二看著他的背影,微微嘆了口氣:“九哥啊,就快要不是我認識的九哥了…”
夕顏對此倒無多大興趣,也不答話,兀自等待著獨舞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