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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伉儷江湖聞歌圓破鏡 恩冤爾汝語燕定新巢(2)

說到這里,忽從外面又來了幾個煙客,佟云廣知道他們這樣拉鉤扯線的說,煙客都回腸蕩氣的聽,不知到什么時候才完。這一堂客還不賴到明天正午?先來的不肯走,后來的等不得,營業怕要大受損失,便借題開發道:“周老七,你們夫婦重逢,這是多痛快的事,還不回家去敘敘二十年的離別,在這里聊給旁人聽作甚?”金老爺聽掌柜的說話,明白他的意思,也趁波送人情道:“周七,你們回家吧!明天還一同來,我請客給你們賀喜。”馮憐寶是個風塵老手,有什么眉高眼低瞧不出來?明知掌柜是繞彎攆他們,便向周七道:“咱們走吧,你住在哪里?另外可還有家小?”周七苦笑道:“呸,呸,呸!我都沒個準窩巢,哪里來的家小?咱們離開多少年,我就光了多少年的棍。如今煙館賭局就是我的家,里面掌柜就是我的家小。

想住在哪里便是哪里,還不用開住局錢。”說到這里,那邊佟云廣喊道:“周七,你要說人話,不看你太太在這里,我要胡罵了!”周七笑道:“佟六哥,你多包涵,怨我說溜了嘴。”便又接著向憐寶道:“你住在哪兒?我去方便不方便?”這句話惹得金老爺大笑道:“男人問他媳婦家里方便不方便,真是新聞!周七這話難得問得這么機伶,倒教我聽了可嘆。”那憐寶擦著眼淚笑道:“哪怪他有這一問?若是早幾年見面,我家里還真不方便,如今是清門凈戶的了。”周七聽著還猶疑,憐寶笑道:“女人只要和煙燈搭了姘頭,什么男人也不想。這種道理,你不信去問旁人。”

金老爺從旁插言道:“這話一些不錯。要沒有煙燈這位伏虎羅漢,憑她這虎一般的年紀,一個周七哪里夠吃!”憐寶道:“金三爺,你還只是貧嘴。”說著忽然想起了如蓮,便叫了聲“我的兒,還忘了見你的爹!”哪知如蓮已不在屋里,便又叫了一聲,只聽門外應道:“娘,走么?我在這里等。”憐寶詫異道:“這孩子什么時候跑出去?見了爹倒躲了。”周七愣頭愣腦的道:“誰的孩子?叫人家見我叫爹,人家也不樂意,我也承受不起,免了罷!”憐寶忙目列了他一眼,在他耳邊輕輕說了幾句。周七還要說話,被憐寶一握手搗得閉口無言。憐寶便道:“到家里再給你們引見也好。”說完,又和煙館里眾人周旋了幾句,就拿了隨身物件,領著周七出來。

才出了樓門口,便覺背后嗡然一聲,人語四起,知道這些煙鬼起了議論,也不理會。尋如蓮時,只見她正立在樓梯旁,呆看那新粉的白墻。憐寶便走上前,拉著她的手道:“你這孩子,躲出來作什么?”如蓮撅著嘴道:“您只顧說話,也沒瞧見這些鬼頭鬼臉的人,都呲著黑牙向人丑笑。我又氣又怕,就走出來。”憐寶道:“孩子,你也太古怪,這里原是沒好人來的所在。”說著一回頭,指著周七道:“這是你的爹。有了他,咱娘倆就得有著落了。”如蓮在屋里已聽明白了底里,因為替她娘說的話害臊,便躲出來,知道這姓周的便是娘的親漢子,只不是自己的親爹,便含糊叫了一聲。周七也含糊答應了一句。在這樓梯上,便算草草行了父女見面的大禮。三人下了樓梯,出了大明旅社,走在馬路上。

這時正是正月下旬,四更天氣,一丸冷月懸在天邊,照在人身上,像披著冰一般冷。如蓮跟著一個親娘,一個生爹,一步一步的往北走。又見他夫婦,話說得一句跟一句,娘也不知是怕冷還是為什么,身子都要貼到這個爹的懷里,覺得緊跟著走,是不大合式,便放慢腳步,離開他們有七八步遠,才緩緩而行。因為方才在煙館里看了這一幕哀喜夾雜的戲劇,如今在路上又對著滿天凄冷的月光,便把自己的滿腔心事,都勾了起來。心想自己的娘,在風月場里胡混了半世,如今老得沒人要了,恰巧就從天上掉下個二十年前的舊男人,不論能養活她不能,總算有了著落,就是吃糠咽菜,這下半世也守著個親人。只是我跟了這不真疼人的娘,又添上這個平地冒出來的爹,這二位一樣的模模糊糊,坐在家里對吃對抽,只憑我這幾分顏色,一副喉嚨,雖然足可供養他們,可是我從此就是天天把手兒彈酸,喉嚨唱腫,將來還能唱出什么好結果?娘不就是自己的個好榜樣?我將來到她如今的地步,又從哪邊天上能掉下個親人來?想到這里,心里一陣忐忑,又覺著一陣羞慚。接著又腦筋一動,便如同看見自己正在園子臺上,拿著檀板唱曲的時光,那個兩年多風雨無阻來顧曲的少年,正偷眼向自己看,自己羞得低下了頭,等一會自己偷眼去瞟他時,他也羞得把頭低下了。她這腦筋里自己演了一陣子幻影,忽然抬起頭來,又看見當天的那一丸冷月,心下更覺著有說不出的慌亂。自想,我和他不知道何年何月也能像我娘和這個爹一樣,見了面抱著痛痛快快哭上一頓,便死了也是甘心。想到這里,不由自己“呸”了一聲,暗笑道:“我真不害臊,娘和爹是舊夫妻,人家跟我連話也沒說過,跟人家哭得著么?”又回想道:“想來也怪,憑人家那樣身長玉立粉面朱唇的俏皮少年,就是愛惜風月,到哪里去不占上風?何必三年兩載的和我這沒人理的苦鬼兒著迷?這兩年多也難為他了。這幾年我娘總教我活動活動心,可惜都不是他。若是他,我還用娘勸?可是我也對得起他。”她正走著路,胡思亂想,只聽著她娘遠遠的叫了一聲,定定神看時,只見她娘和周七還在那邊便道上走著,自己卻糊里糊涂的斜穿過電車道,走過這邊便道來,自己也覺得好笑,輕輕的“呸”了一聲,慢慢的走攏了去。憐寶忙拉住她的手道:“這孩子是困迷糊了。我回頭看你,你正東倒西歪的走。要不叫你,還不睡在街上?早知道這樣困,就雇洋車也好。如今快走幾步,到家就睡你的。”如蓮心里好笑,口里便含糊著答應。

又走了幾步,便拐進了胡同,曲曲折折的到了個小巷。到一座小破樓門首,憐寶把門捶了幾下,門里面有個小孩答應。憐寶回頭向周七道:“這就是咱的家了。馬家住樓下兩間,咱們住樓上兩間。東邊一大間,我和如蓮住著。臨街一小間空著,有張木床。咱倆就住外間,叫如蓮還住里間好了。”說著門“呀”的一聲開了,黑影里只見個十幾歲的小孩子,向著人揉眼睛。憐寶問他道:“你娘睡了么?”那小孩朦朦朧朧的也不知說了句甚么。憐寶等進去,便回身關了門。三個人摸索著上了樓,摸進了里間。憐寶摸著了火柴,摸著了煤油燈點上。周七眼前倏然一亮,屋里陳設得倒還干凈,有桌有椅,有床有帳,桌上放著女人家修飾的東西,床上還擺著煙具。周七在煙館賭局等破爛地方住慣了,看這里竟像個小天堂。憐寶笑道:

“你看這屋里還干凈么?都是咱閨女收拾的。若只我住,還不比狗窩還臟?”周七坐在床上,嘆息道:“我飄蕩了這些年,看人家有家的人,像神仙一樣。如今熬得個夫妻團聚,就住個狗窩也安心,何況這樣樓臺殿閣的地方!”馮憐寶一面撥旺了煤爐里的余燼,添入些生煤球,一面道:

“這樣說,這二十年來你的罪比我受得大啊!我這些年,縱然對不起你,干著不要臉的營生,倒也吃盡穿絕,到如今才落了魄。好在咱閨女又接續上了,只要運氣好,你總還有福享。”周七道:“說什么你對不起我,論起我更對不起咱家的祖宗。到如今前事休提,以后大家歸個正道,重收拾起咱的清白家風,寧可討飯也罷。”憐寶聽了不語,只向如蓮道:“孩子,你要困就先和衣睡。等我抽口煙,就跟你爹上外間去。”如蓮揉著眼道:“不,我上外間睡去。”憐寶道:“你胡說!外間冷,要凍壞了。”如蓮笑道:

“我冷您不冷?只要多蓋被也是一樣。”說著不由分說,就從床上搶了兩幅被子,一個枕頭,抱著就跑出去,就趁里屋簾隙透出的燈光,把被窩胡亂鋪好。到憐寶趕出來時,如蓮已躺下裝睡著。憐寶推她不醒,心里暗想:這孩子哪會困得這樣,分明是歲數大了,長了見識,才會這樣體貼她的娘。不由得好笑。又想:今天她既會體貼娘,將來為著別人來和娘搗亂的日子也快到了。不由得又耽了心事。

當時便替她把被蓋好,從里間把煤爐也搬出來,才重進里間屋去。

如蓮原不是要睡,閉著眼聽得娘進去了,又睜開眼望著屋頂胡想。這時正是四更向盡,殘月照到窗上,模模糊糊的亮,煤爐在黑暗中發出藍越越的火苗。被子里的人,只覺得一陣陣的輕暖薄寒,心里便慌悠悠的,似醉如醒。一會兒只聽得里間的房門呀的聲關了,接著便有掃床抖被和他二人喁喁細語的聲音,從木板縫低低的透出來。如蓮原是從小兒學唱,雖然心是冰清玉潔的心,怎奈嘴已是風花雪月的嘴,自己莫明其妙而他人聽了驚魂動魄的詞兒,幾年來已不知輕易的唱出了多少。近一二年便已從曲詞里略得明白些人間情事。到了這時節,才又曉得這初春節候,果然是夫妻天氣,和合時光。想到這里,便覺得自己除了身下有床板支著以外,前后左右,都空宕宕的沒倚靠處,心里一陣沒抓搔似的不好過,便擁著被坐起來,合著眼打盹。偶然睜開眼看時,只看見屋里淡月影中煤燈里冒出的沉沉煙氣,便又合上眼揣想屋里的情景。想到自己這老不要臉的娘,即刻又連想到自己,連想到這個新來到的爹,不知道為什么把那惑亂人心的少年又兜上心來。如蓮不由得自己用手在頰上羞了幾下,低聲笑道:“我真不害臊,成天際還有旁的事么,無論想什么就扯上他,從哪里扯得上!從現在起,再想他,教我來世不托生人身。”哪知誓才起完,那少年的影兒依然似乎在眼前晃動,賭氣子又睜開眼,呆呆的看煤爐里的火苗,心里才寧貼些。哪知這時節,里屋又送出些難聽的聲息。側耳聽時,隱約是帳搖床戛,爹笑娘哼。如蓮臉上一陣發熱,忙倒在床上,把被子緊緊的蒙住了頭,口里低低禱告:“神佛有靈,保佑我一覺睡到大天亮!”不料神佛哪得有靈,翻來覆去的更睡不著,身上又發起燥來,只疑惑爐里的煤著得正旺了。

探頭看時,爐里火勢比方才倒微了些,賭氣再不睡了,坐起來從懷里拿出條小手帕,放在頸后,把兩個角兒用手指填到耳朵里,實行她那塞聰政策,便一翻身跪在床上,摘下窗簾,趁著將曉的月色,看那巷里的破街,癡癡的出了會子神,心里虛飄飄的已不知身在何所。這樣不知有多大工夫,猛然一絲涼風,吹得她打了個寒噤。收定了心神看時,眼前竟已換了一番風色。原來昨宵今日,這一樣的灰晶晶晴天,在不知不覺間,已由殘夜轉成了清曉。這時才又覺得脊骨上陣陣的生涼,回頭看看床上堆著的被子,覺得可戀得很,不由得生了睡意,玉臂雙伸打個呵欠,便要躺下去。

這時節,在將躺未躺之際,偶然向街上看了一眼,忽然自己輕輕“呀”了一聲,又挺直身軀,臉兒貼近玻窗去看,只見個獺帽皮袍的人,慢慢的從樓下踱了過去,又向東慢慢轉過彎,便不見了。如蓮心里一陣噗咚,暗想這身衣服,我認得,可惜看不清面目。他大清早跑到這胡同來干什么?這總不是他!又一想,倘不是他,我心里怎會跳得這樣厲害?可是若果是他,為什么走到我的樓下連頭也不抬?大約不知道我在這里住,可是不知道我在這里住,怎又上這里來?想到這里,忽然轉念到這胡同里有許多不正經的人家,莫非他到這里來行不正道?那他怎么對得過我!便不由一陣酸氣,直攻到頂心,自己咬著牙發恨。哪知道又見那個人忽然從西邊再轉了過來。如蓮心里跳得更厲害,看他將要走近樓下,便想要招呼他,又沒法開口。

心里一急,身體略向前一撲,不想頭兒竟撞到玻窗上,乒的一聲響。樓下那人聽見響聲,抬頭看時,二人眼光撞個正著。呀,不是那少年是誰!這時兩人都把臉一紅,那少年低了頭拔步便走,如蓮也倏的把身體縮回去。但是那少年走不幾步,又站住了。如蓮也慢慢的再從玻窗內露出臉兒來,二人便這樣對怔了好一會。如蓮想推開窗子和他說話,無奈窗戶周圍被紙糊得很結實,急切推不開。再向街上看那少年,只見他依然癡癡的向上看,只是被晨風吹得鼻頭有些紅紅的。如蓮顧不得什么害羞和害怕,便向外招了招手,回頭悄悄的下床趿了鞋,走到里間門首,向里面聽時,周七的鼾聲正打得震天雷響。便又輕輕走出了房間,下了樓梯,到小院子里,覺得風寒刺骨,只凍得把身兒一縮,暗想,這樣冷的天氣,這傻子來干什么?我倒得問問他。想著到了門口,拔開插關,才要開門,忽然又想到這扇門外,便是我那兩年來連夢都做的人,開門見了他,頭一句我說什么?還是該向著他笑,還是拉著他哭?

想到又躊躇不敢開門。到后來鼓足了勇氣,伸手拉開了門,身體似捉迷藏一般,也跟著向旁邊一閃。但是眼睛忍不住,已見那人俏倚在對面墻上。只可立住了,探出身子,一手扶著門框,一手卻回過去攏住自己辮兒,想要說話,卻只張不開口。看他時,臉上也漲得似紅布一樣。如蓮嘴唇和牙齒掙扎了半晌,才迸出一句話道:“你冷不冷?”那少年通身瑟縮了一下,道:“不。”說完這幾個字,兩下又對怔住。還是如蓮老著面皮道:“你進來。”那少年想了想,問道:“進去得么?”如蓮點點頭,那少年便慢慢走進門首。如蓮把身一閃,讓他進去,回手又掩上門。那少年進了門,匆匆的便要上樓。如蓮一把拉住,笑道:

“往哪里走?只許你進到這里。”說著覺得自己的聲音高了些,忙又掩住了嘴。那少年趁勢拉住了她的手,問道:

“你娘在家不在?”如蓮笑道:“你不用管,這里萬事有我,你放心。我說你姓什么,家在哪里住,有什么人,有……”自己說到這里,才覺得問得太急了,又有些問出了題,把臉一陣緋紅,忙住了口。那少年答道:“我姓陸,名叫驚寰,住在……”如蓮又截住他的話頭道:“我先問你,你多們大歲數?”驚寰道:“十九。”如蓮聽了,低下頭,半晌不語。好一會才抬頭問道:“你成年際總往松風樓跑什么?”驚寰看著如蓮一笑,接著輕輕嘆了一聲。如蓮臉又一紅,低聲道:“我明白,我感激你。我再問你,大清早你往這破胡同里跑什么?”驚寰跺跺腳,咳了聲道:

“是你今天才看見罷了!我從去年八月里知道你住在此處以后,哪一天早晨不上這里來巡邏!”如蓮聽了,心下一陣慘然,眼淚幾乎涌出眶外,便雙手握著他的手道:“可憐冬三月會沒凍死你個冤家!你好傻,凍死你有誰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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