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會合
- 柔石作品集二(中國現(xiàn)代文學名家作品集)
- 柔石原著 蕭楓編
- 2061字
- 2015-04-25 12:00:56
阿翠是鳳翔里著名的私娼。在她的房內(nèi),有一位身體肥胖的男子,年約四十歲,穿著綢的馬褂與緞的長袍,昂然挺著他的胸腹,坐在一把安樂椅上吸著雪茄煙。煙氣一口口的從他的口里噴出來,一圈圈的上升,成一種青色的云霧的樣子。一邊他心里這么計算:
“我又兼了多個差使,正薪雖然不過每月多了130元,然而額外的進款,至少八九倍正薪總有的,哈,哈,哈。”
一邊他又在房內(nèi)大聲的叫:
“阿翠!阿翠!”
隨即,一位十八九歲的美貌的姑娘跳進來,她裊著身子,叫一聲老爺。
“你在那兒?”他問著,吸了一口煙,驕傲的樣子,“我想將麻布巷那座房子買來怎樣?”
她跳到他的膝上,撒嬌的說:
“買它來,王老爺,買它來。”
他一邊就眼瞇細的將香煙塞在她的口內(nèi),好像不許她再說似的。一邊用手摸到她的腿上。
突然,門口出現(xiàn)了一位二十六七歲的青年,一身漂亮的西裝,立著。王老爺一眼看見便發(fā)呆了,兩人一動也不動,各用眼睛釘一般彼此釘視著。王老爺?shù)男膭邮幍南耄?
“這人就是李——,做什么?……莫非來報仇嗎?……”
阿翠趕緊跳到青年的前面,叫道:
“李少爺,進來,這位就是王老爺,現(xiàn)在政府里做大官,都是自己人呢。”
同時又轉(zhuǎn)過臉向王老爺說:
“王老爺,李少爺是革命家,從前是黨員,現(xiàn)在是委員,也是大官呢。”
王老爺馬上立起來,同他打一個招呼,說:“李先生,你怎會到這里呢?”
“怎會到這里?我正要問你,你還能捉我去嗎?哼!”那青年又驚詫,又憤怒,惡聲地反問。
王老爺和氣起來,近于謙卑的說:“是,是,是,李同志,請坐,請坐。這里又香又暖,我們坐坐談談罷。過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抱著一肚子舊仇新恨的李少爺,憤憤地在一只沙發(fā)上坐了下來。王老爺獻一支香煙給他,阿翠馬上忙著劃火柴,給他點著。王老爺自己也換了一支香煙,兩人對坐著吸起來。阿翠左右為人難,站了一忽兒,便溜了出去了。房間內(nèi)陷入一種沉默而帶著嚴肅的狀態(tài)。
李少爺?shù)椭^,皺著眉,他回想起一年前,他被軍閥捉去,現(xiàn)在眼前的人,便是當時軍閥手下的走狗,要槍斃他的人。李少爺抬起眼來向他狠狠地注視了一眼,看見他現(xiàn)在是滿臉笑容了,但是當時呀,當他在法庭上審問他時呀,他的相貌是那么的兇,他的聲氣是那么的惡!他一點也不容情,一定要判決槍斃他,他站在堂下在絕望中是多么的苦。……李少爺想到這里,一股憤恨不平之氣從他的心底涌起來,他把剩下的半截香煙狠狠地擲到痰盂里去。
王老爺眼瞪瞪地看著他,似乎窺見了他的心事。“哈,哈,李同志,你有什么心事呀?”他狡猾地問。
李少爺并不作答,憤憤地又拿了一支香煙,猛吸起來。房間里依然是一種嚴肅的沉默。王老爺用他的閱歷豐富的眼睛,不絕地看看李少爺?shù)哪樕纯创巴獾奶焐孟笤谒剂恐鉀Q什么難事似的。
忽然,王老爺放聲高喚了起來:“哈哈,李同志,你知不知道我們這一次國民革命成功的道理嗎?”
李少爺心里有點詫異,但他仍不睬他。
“原來就是中庸之道呀!”王老爺深深吐了一口青煙,一字一頓的解說他的道理,好像是開導一個頑皮的孩子似的:“是的,就這兩個字呀!你以前的態(tài)度是太過激了,誰都說你是共產(chǎn)黨,我們指摘你的地方也在赤化。現(xiàn)在,你好了,你當然是我們黨的忠實同志。我以前是帝國主義;現(xiàn)在,也好了,我當然也是我們黨的忠實同志。所以革命成功的意義就在這一點……,”他又吐了一口煙:“你們以前是個太新的青年,現(xiàn)在是倒退一步;我們以前是太舊的老年,現(xiàn)在趕上一步;我們都成了信奉總理遺囑的黨員。這就是所謂中庸之道呀。我們中國人的精神,國民性,就在中庸二字。所謂不偏不倚,不太過,不太多。你以前太過,我以前不及。現(xiàn)在好了,我們同努力于三民主義,已經(jīng)中庸了。照此做去,孔子的道理,孫中山先生的方法,何患國不強?何患家不富?何患洋人不服?何患倭奴不死?哈,哈,哈,李同志,你以為何如?”
青年聽得莫名其妙,但仍悶聲不響,他又向青年橫一橫眼說:
“譬如這種地方,是我們以前常來玩玩的;現(xiàn)在李同志也來玩玩,很好的,這就證明我的中庸的理論之確實。”他頓了頓,吁了一口氣說:“人生幾何,尋些快樂是應當?shù)摹!?
這時青年的臉上略微露一點微笑,但馬上仍舊回復到嚴肅的神色,仍一句話也不說。他又問:
“李同志有什么高見?”
“沒有什么。”青年懶懶地答。
“我們還是尋點快樂罷。我們以后是同黨的同志了。李同志,我們打四圈牌何如?”
“……。”青年并不回答可否,但是王老爺馬上便高聲叫起來:
“阿翠!阿翠!”
當阿翠應聲進來的時候,王老爺便吩咐她道:
“我和李先生要打牌,你再去喚一個妹妹來。”
2分鐘后,阿翠便把桌子放好。潑喇一聲,136只牙牌倒在桌上。那又香又暖的房間里,接著便劈拍,劈拍的響起來,其間還常常雜著得意,歡笑,懊惱,怨艾的語聲,但這種語聲只從三人發(fā)出的,那李少爺是除了作劈拍的牌聲而外,一言也不發(fā)的,他總是沒有別人那么高興,也可以說是一點也不高興的。
直到他和了一副三番,那時,他對面的王老爺恰做著第三次的頭家。他才哈哈大笑,興高采烈了起來,似乎他從前的一切仇恨統(tǒng)都在這一副三番的牌中報復了,同時,他還得到了桌子下面阿翠的一條火熱的腿擱到他的膝上來,更添加了他不少的興致。
1928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