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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西方的興起

16世紀初葉,中西歐諸國能否在世界民族之林脫穎而出,顯然未見端倪;東方帝國盡管顯得不可一世,組織得法,卻深受中央集權之害。

公元1500年被許多學者當作近代和現代的分界線,這個時候歐洲的居民們絕對看不出他們的大陸即將統治地球上其余大部分的地區。當時人們對東方偉大文明的認識是支離破碎的,而且常常是錯誤的。這些認識主要來源于旅行者的故事,他們在重述這些故事時常常添油加醋。盡管如此,許多人對擁有神話般的財富和龐大軍隊的廣袤的東方帝國的想象,還是相當準確的。當初次接觸這些社會時,它們必定顯得比西歐的人民和國家得天獨厚。的確,若拿其他重要文化和經濟活動中心同這些社會比較,歐洲的相對弱勢比其實力更加醒目。首先,歐洲既不是世界上土地最肥沃的地區,也不是人口最稠密的地區。印度和中國對它們在這兩方面的地位都引以為豪。其次,從地緣政治學方面講,歐洲“大陸”的形狀隱含著困難和危險,它的北部和西部與冰天雪地和大海相連,東面容易招致頻繁的陸路入侵,而南面則易受到戰略包圍。在1500年及以前很長時間和這之后,這些都不是抽象的想象。僅僅8年以前,西班牙最后一個穆斯林地區格拉納達才向斐迪南和伊莎貝拉的軍隊投降,但這僅表示地區性戰役的結束,而不是基督教世界和先知指穆罕默德。——譯者注的軍隊之間更大規模戰爭的結束。1453年君士坦丁堡的陷落所造成的震動,仍然影響著大部分西方世界,這一事件似乎孕育著更多的東西,因為它絕不表明奧斯曼土耳其人向前推進的極限。到該世紀末,他們已奪取了希臘和伊奧尼亞群島、波斯尼亞、阿爾巴尼亞和巴爾干半島其他大部分地區。到16世紀20年代,情況變得更糟,當時可怕的土耳其軍隊迫近布達佩斯和維也納。在南部,奧斯曼的戰船襲擊意大利港口,教皇開始擔心羅馬可能很快就會遭受君士坦丁堡的命運。

雖然這些威脅似乎是蘇丹穆罕默德二世及其繼任者們新領導的一個整體性大戰略的一部分,但歐洲人的反應是分散的、時斷時續的。不像奧斯曼帝國和中華帝國,也不像莫臥兒王朝不久前(1526年)在印度建立的統治,從來沒有一個各部分都承認一個世俗領袖或宗教領袖的統一歐洲。不,歐洲是一些小王國和公國、邊境貴族領地和城邦的大雜燴。在西方出現了一些比較強大的君主國,主要是西班牙、法國和英國,但沒有一個國家能擺脫國內的緊張狀態,而且每個國家都把其他國家看成競爭對手,而不是反對伊斯蘭世界的盟國。

同亞洲的偉大文明相較,也不能說歐洲在文化、數學、工程學或者航海和其他技術方面具有顯著的優勢。總之,歐洲文化和科學遺產的相當大一部分是從伊斯蘭世界“借用”來的,恰如穆斯林社會幾百年里通過通商、征伐和殖民從中國“借用”一樣。回顧歷史,你可以看到,到15世紀末,歐洲在貿易和技術方面的發展加快了。然而,或許最恰當的一般評價應是:在這前后,每個大的世界文明中心都處在大致相似的發展階段,有些文明中心在一個領域先進一些,而在別的領域則要落后一些。奧斯曼帝國、明朝時期的中國,稍后是莫臥兒王朝時期的北印度和歐洲國家體系及其俄國人旁支,在技術上因而也在軍事上,要比非洲、美洲和大洋洲分散的社會先進得多。雖然這意味著1500年的歐洲是最重要的文化中心之一,但絕對看不出有一天它將出現在頂峰。因此在研究歐洲興起的原因以前,有必要考查其他競爭者的實力和弱點。

明代中國

在近代以前時期的所有文明中,沒有一個國家的文明比中國文明更發達、更先進。它有眾多的人口(在15世紀有1億~1.3億人口,而歐洲當時只有5000萬~5500萬人口),燦爛的文化,特別肥沃的土壤以及從11世紀起就由一個杰出的運河系統連結起來的、有灌溉之利的平原,并且有受到儒家良好教育的官吏治理的、統一的、等級制的行政機構,這些使中國社會富于經驗,具有一種凝聚力,使外國來訪者羨慕不已。的確,這個文明受到蒙古游牧部落的嚴重破壞,并且在忽必烈汗入侵以后被蒙古人統治著。但是,中國慣于同化征服者而不是被后者同化,當1368年出現的明朝重新統一帝國并最后打敗蒙古人的時候,許多舊的制度和知識都保留了下來。

對于接受教育尊重“西方”科學的讀者來說,中國文明最引人注目的特點必定是其技術上的“早熟”。中國在11世紀就出現了活字印刷,大量書籍隨后出現。商業和工業受到運河開鑿和人口壓力的促進,同樣很發達。中國的城市要比中世紀歐洲的城市大得多,商路也四通八達。紙幣較早地加速了商業的流通和市場的發展。到11世紀末,中國北部已有可觀的冶鐵業,每年能生產大約12.5萬噸鐵,主要為軍隊和政府所用,比如,100萬人以上的軍隊是鐵制品的一個巨大市場。值得指出的是,這一生產數字要比700年以后英國工業革命早期的鐵產量還多!中國也許是第一個發明真正火藥的國家,而且在14世紀末,明人曾用大炮推翻蒙古人的統治。

對中國文化和技術進步有了這些了解以后,再聽到中國人已轉向海外開發和貿易也就不足為奇了。指南針是中國人的另一發明,他們有些平底帆船同后來的西班牙大帆船一樣大,而與印度和太平洋諸島的貿易,從潛力上說與往返大漠商路的貿易一樣有利可圖。許多年以前中國人就在長江進行過水戰。13世紀60年代,為了征服宋朝的船隊,忽必烈汗強制組建他自己的備有拋射器的大規模戰船序列。14世紀初葉,沿海谷物貿易興旺發達。據記載,1420年明朝的海軍擁有1350艘戰船,其中包括400個大型浮動堡壘和250艘設計用于遠洋航行的船舶。這樣一支力量還不包括許多私人經營的船舶,但后者同海軍比起來顯得黯然失色。這些私人經營的船只那時已經在與朝鮮、日本、東南亞甚至東非進行貿易,并為中國帶來收入,因為國家試圖對這種海上貿易征收捐稅。

最有名的官方海上遠征,是1405年和1433年間海軍將領鄭和進行的七次遠洋航行。這支船隊有時由數百艘船舶和數萬人組成,遍訪從馬六甲和錫蘭(斯里蘭卡)到紅海口和桑給巴爾的各個港口。一方面他們向順從的地方統治者饋贈禮品,另一方面強迫桀驁不馴的統治者承認明朝政府。曾有一艘船帶著長頸鹿從東非返回,以取悅中國皇帝;另一艘船押回了一個錫蘭首領,因為他極不明智,竟不承認天子的最高權力(但是應當指出,中國人從不曾搶劫和殺戮,這與葡萄牙人、荷蘭人和其他入侵印度洋的歐洲人不同)。從歷史學家和考古學家可以告訴我們的關于鄭和船隊的規模、實力和適航性(有些大寶船看來大約有400英尺長和1500噸以上的排水量)來看,他們或許在航海家亨利王子的探險開始熱心地向休達休達,在摩洛哥最北端,即直布羅陀海峽東南的一個港口,屬西班牙。——審校者注以南推進之前好幾十年,就可以繞過非洲并“發現”葡萄牙。

但1433年中國的遠征是這條航線的最后一次遠航,3年以后皇帝一紙詔書禁止建造海船,再以后一道專門敕令竟禁止保存兩桅以上的船舶。此后船隊船員受雇于大運河的小船。鄭和的大戰船被擱置朽爛。盡管有種種機會向海外召喚,但中國還是決定轉過身去背對世界。

誠然,這項決定有一種似合情理的戰略原因。大明帝國北部邊疆再次遭受蒙古人的威脅,把軍事資源集中到這個比較脆弱的地區或許是謹慎的。在這種情況下,一支強大的海軍是一種耗資巨大的奢侈,無論如何,中國嘗試過的南下向安南(越南)的擴張被證明是徒勞的,而且代價很高。但當后來收縮海軍的弊端已經顯露出來以后,看來它仍未重新考慮這個似乎頗為有理的論據。在大約一個世紀的時間內,中國沿海甚至長江沿岸的城市,不斷遭到日本海盜的襲擊,但它沒有認真重建帝國海軍在16世紀90年代的一個短暫時期,有所恢復的中國沿海艦隊曾協助高麗人抵御了日本人兩次入侵的嘗試。但即使明朝海軍的這部分殘余力量隨后也衰落了。。甚至葡萄牙船隊在中國沿海的反復出沒,也未能使當局重新估計局勢。達官貴人們推理說,陸上防御就夠了,因為不管怎么說,中國臣民所進行的一切海上貿易不是都沒有被完全禁止嗎?

因此,除去新涉及的耗費和其他起抑制作用的因素外,中國倒退的關鍵因素純粹是信奉儒家學說的官吏們的保守性,這一保守性在明朝時期因對蒙古人早先強加給他們的變化不滿而加強了。在這種復辟氣氛下,所有重要官吏都關心維護和恢復過去,而不是創造基于海外擴張和貿易的更光輝的未來。根據儒家學說的行為準則,戰爭是一種可悲的活動,而軍隊只有在擔心發生蠻族入侵或內亂時才有必要重視。達官貴人對軍隊(和海軍)的厭惡伴隨著對商人的疑慮、私人資本的積累、賤買貴賣的做法、暴發戶商人的鋪張闊氣,都冒犯了這些權貴士大夫,程度幾乎如同他們激起了勞苦大眾的不滿一樣。雖然達官貴人們并不想完全停止整個市場經濟,但經常通過沒收商人的財產或禁止他們經商來干涉個別商人。中國民間進行的對外貿易,在達官貴人們的眼里必定顯得更加令人疑慮,而這僅僅是因為外貿較少受他們控制。

對商業和私人資本的厭惡與上述大量技術成就并不沖突。明朝重修了萬里長城,發展了運河系統、制鐵業和御用帝國海軍,因為官吏們上奏皇帝說,這些都是必須的。但這些事業才剛剛開始就受到忽視:運河聽任淤塞,軍隊缺乏新的裝備,天文儀器(約建于1090年)缺乏管理,鐵工場被廢棄。這些阻礙了經濟的發展。印刷僅限于學術著作,沒有用于廣泛傳播實際知識,更很少用于社會批評。紙幣的使用被中止。中國城市從來也不被容許西方城市所享有的自治,沒有過真正意義上的自治市民;一旦皇宮遷址,帝都亦隨之遷移。因為得不到官方的鼓勵,商人和其他企業家無法興旺起來。即使那些發了財的人,也寧可把錢用于購置土地和興辦教育,而不情愿投資發展基礎工業。同樣,禁止海外貿易和海洋漁業,消除了刺激經濟持續發展的另一潛在因素。盡管在以后幾個世紀里,受官方控制的(雖然無疑會有許多逃避監督的)與葡萄牙人和荷蘭人的奢侈品貿易之類的對外貿易仍然存在。

結果,中國明朝時期與400年前的宋朝比起來,活力和進取精神都大為遜色。明朝時期農業技術的確有所改進,但即使這種比較集約化的農業和對邊沿土地的開發利用,也很難跟上人口增長的步伐;中國的人口增長只受到馬爾薩斯所說的瘟疫、洪水、戰爭等方式的制約,而這些災害是很難預測的。甚至1644年以后清朝取代明朝也未能停止這種持續的相對衰落。

還有一個細節可以概括這段歷史。1736年,即(英國)亞伯拉罕·達比在科爾布魯克德爾的鐵工場開始出名的時候,中國河南和河北的鼓風爐和煉焦爐已被完全廢棄了,而鼓風爐的規模在征服者威廉于黑斯廷斯登陸1066年10月14日,諾曼底公爵威廉(征服者)在英國黑斯廷斯登陸,后自立為英國國王。以前就已經很大了。這下子它們要等到20世紀才會重新恢復生產。

伊斯蘭世界

16世紀初葉第一批歐洲航海家訪問中國的時候,他們雖然對它的面積、人口和財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或許已經看出這是一個閉關自守的國家。那時對奧斯曼帝國當然還不能這樣說,它當時正處在擴張的中間階段,由于離基督教世界的后院比較近,因此對后者更具有威脅性。從更大的歷史和地理背景來看,大概可以這樣說,事實上伊斯蘭國家在16世紀已形成了世界事務中發展最迅速的力量。不僅奧斯曼土耳其人在向西推進,而且波斯的薩非王朝也正經歷著國力和文化的復興,特別是在伊斯瑪儀一世(1501~1524年在位)和阿拔斯一世(1587~1629年在位)時代;一系列強大的伊斯蘭化的汗國仍然控制著經喀什噶爾和吐魯番到中國的古代絲綢之路,這與諸如博爾努、富蘭尼和馬里帝國等一系列西非伊斯蘭國家不同;爪哇的印度教帝國在16世紀早期就被穆斯林勢力推翻了;而喀布爾國王巴布爾則從西北部通過征服者的道路侵入印度,于1526年建立莫臥兒帝國。雖然最初對印度的統治并不穩固,但他的孫子阿克巴(1556~1605年在位)順利地鞏固了這個帝國,他開創了西起俾路支東到孟加拉的北印度帝國。在整個17世紀,阿克巴的繼任者們繼續往南向信印度教的馬拉特人推進,這正好是荷蘭人、英國人和法國人從海上侵入印度半島的時候,然而后者的規模要小得多。在穆斯林締造的這些非宗教的成功之外,還需加上非洲和印度穆斯林信徒的大量增加,與之比較起來,基督教傳教團的傳教活動就顯得黯然失色了。

但對近代早期歐洲來說,最嚴峻的伊斯蘭世界的挑戰,當然來自于奧斯曼土耳其人,或者更確切地說,是他們難以對付的軍隊和那個時代最好的圍城戰法。在16世紀初以前,他們的領地已從克里米亞(在那里他們侵占了熱那亞人的商業據點)和愛琴海(在那里他們夷平了威尼斯帝國)延伸到黎凡特。至1516年,奧斯曼軍隊奪取了大馬士革,次年入侵埃及,用土耳其火槍摧毀了馬穆魯克軍隊。這樣,他們在封鎖了印度通往西方的香料之路以后,溯尼羅河而上,并通過紅海推進到印度洋,在那里遇上了葡萄牙人的入侵。如果這也令伊比利亞船員不安的話,那么同土耳其軍隊給東歐和南歐的王公和人民造成的恐怖比較起來,簡直算不了什么。土耳其人已經占有了保加利亞和塞爾維亞,并在瓦拉幾亞和整個黑海沿岸有決定性影響;但在向南攻擊埃及和阿拉伯以后,在蘇萊曼時期(1520~1566年)對歐洲的壓力重新開始。那些年基督教世界最強大的東方堡壘——匈牙利再也不能阻止土耳其的優勢軍隊了,它在1526年第一次莫哈奇戰役之后受到蹂躪,而1526年恰好是巴布爾在帕尼巴特戰役獲得勝利的那年,通過這一勝利他為建立莫臥兒帝國奠定了基礎。是否整個歐洲不久都要走北印度的道路呢?在有些人看來這似乎是完全可能的,因為在1529年土耳其人已包圍了維也納。事實上,那時陣線已在匈牙利北部穩定下來,神圣羅馬帝國從而得以保存;但以后土耳其人仍構成持續的威脅并施加了從來不能完全忽視的軍事壓力。而到1683年,他們再度包圍了維也納。

奧斯曼海軍的擴張在很多方面幾乎同樣令人驚恐。土耳其人像中國的忽必烈汗一樣,發展海軍只是為了攻下四面環海的敵人要塞,君士坦丁堡就是這種情況,穆罕默德二世曾用戰艦序列和幾百艘小船對其進行封鎖,以協助1453年的攻城。此后強大的戰船隊曾被用于橫穿黑海的戰役,用于往南向敘利亞和埃及推進,以及為控制愛琴群島、羅德島、克里特島和塞浦路斯島而同威尼斯發生的一系列沖突。在16世紀的最初幾十年中,威尼斯、熱那亞和哈布斯堡的艦隊都避免與奧斯曼的海上勢力接近;但到該世紀中葉,穆斯林的海軍在整個北非沿海都很活躍,他們常常襲擊意大利、西班牙和巴利阿里群島,并且最后于1571年攻占塞浦路斯,直到勒班陀戰役敗北才受阻止步。

當然,奧斯曼帝國不僅僅是一部軍事機器、一個從事征討的上層人物集團(像中國清朝時的滿族人)。奧斯曼土耳其人在比羅馬帝國還大的一塊地區和許多臣屬民族中,確立了法定宗教信仰、文化和語言的統一。1500年以前的幾個世紀中,伊斯蘭世界在文化和技術上都領先于歐洲,其城市很大,照明設備好,并有排水系統,而且其中很多城市還有大學、圖書館和極其壯麗的清真寺。在數學、制圖學、醫學以及科學和工業的許多其他方面(磨坊、鑄炮、燈塔、馬匹繁殖),穆斯林都享有領先地位。奧斯曼從巴爾干基督教青年中招募未來土耳其士兵的制度,造就了一支虔誠的、統一的軍隊。對其他種族的寬容使許多天才的希臘人、猶太人和非猶太人為蘇丹效命,穆罕默德二世圍攻君士坦丁堡的主要鑄炮人就是一名匈牙利人。在像蘇萊曼一世這樣的成功領袖的領導下,一個強大的官僚階層管理著1400萬居民,而這時西班牙只有500萬人,英格蘭僅有250萬居民。君士坦丁堡在其全盛時期擁有50萬以上人口(1600年),比任何歐洲城市都大。

然而奧斯曼土耳其人也開始踉踉蹌蹌,轉向內戰,最后失去了支配世界的機會,雖然這種明顯的衰落比明王朝極其類似的衰落晚了100年。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證明這一過程是早期土耳其勝利的必然結果:奧斯曼軍隊雖然管理良好,或許可以維持一條很長的國界,但如果不付出大量人力和金錢的代價,則很難繼續擴張;而且奧斯曼帝國主義與后來的西班牙、荷蘭和英國帝國主義不同,它沒有順便帶來許多經濟利益。到16世紀下半葉,已有跡象表明,奧斯曼帝國在戰略上戰線拉得過長:一支龐大的陸軍駐扎在中歐,在地中海有一支耗資巨大的海軍在作戰,一些部隊在北非、愛琴群島、塞浦路斯和紅海作戰,而堅守克里米亞以防正在興起的俄國勢力則需要援軍。由于先以伊拉克而后以波斯為基地的什葉派,向當時占主導地位的遜尼派在行為與教義兩方面發起挑戰,使伊斯蘭世界發生分裂,即使在近東也沒有一個平靜的側翼。有時局勢像當時德意志的宗教斗爭一樣嚴重,蘇丹只有靠用武力鎮壓什葉派異端,才能維持其統治。然而在邊界另一邊阿拔斯大帝統治下的波斯什葉派王國,已完全準備好與歐洲國家聯合反對奧斯曼人,就像法國曾與“異教”的土耳其人聯合反對神圣羅馬帝國一樣。奧斯曼帝國與這一系列敵人作戰,需要杰出的領袖來維持其發展,遺憾的是1566年以后,陸續進行統治的是13個無能的蘇丹。

但外部敵人和個人的弱點并不能完全說明問題。奧斯曼帝國的整個制度像中國明朝的制度一樣,越來越多地受到專制集權和對創見、異端、商業的極端保守態度的影響。一個愚蠢的蘇丹可以使奧斯曼帝國陷于癱瘓,而一個教皇或神圣羅馬帝國的皇帝對全歐洲卻永遠做不到這一點。由于缺乏來自上面的明確指令,官僚體系的各個分支變得麻木僵化,它們對一切變故持保守態度,從而扼殺了新鮮事物。由于1550年以后沒有擴張領土和隨之而來的戰利品,不滿的軍隊轉而進行內部劫掠。商人和企業家(差不多都是外國人)早先曾受到鼓勵,現在發現自己遭到了不曾預料到的征稅和對財產的非法沒收。越來越高的苛捐雜稅使商業凋敝,城鎮人口減少。也許受害最大的是農民,他們的土地和牲畜被士兵劫掠。隨著局勢的惡化,文職官員也開始掠奪,他們索取賄賂并沒收貨物儲備。由于戰爭花費巨大,而且在同波斯的戰爭期間喪失了亞洲的貿易,因此政府更加拼命地搜羅新的財源,而這必然會給那些營私舞弊的收稅人更大的權力。

對于什葉派的宗教挑戰的強烈反響,明顯地反映和預示著官方將對各種形式的自由思想采取強硬態度。印刷業遭到禁止,因為它或許會傳播危險的見解。經濟觀念仍很原始:進口西方商品是被允許的,但出口被禁止;行會竭力阻止創新,阻止“資本主義”生產者興起的行為受到支持;宗教對商人的抨擊加強了。由于輕視歐洲人的思想和實踐,土耳其人拒絕采用抑制瘟疫的新方法,因此他們的人口受惡性傳染病的影響較大。在一次令人震驚的蒙昧主義的行動中,一支土耳其軍隊于1580年搗毀了一個國家天文臺,他們聲稱是這個天文臺引起了一場瘟疫。軍隊實際上成了保守主義的堡壘。盡管土耳其士兵注意到歐洲軍隊的新式武器,而且有時深受其苦,但他們自己現代化的步伐很慢。他們沒有用較輕的鑄鐵炮去取代笨重的大炮。勒班陀戰役失敗以后,他們沒有建造更大的歐洲型艦船。在南部的穆斯林艦隊僅僅奉命停泊在紅海和波斯灣比較平靜的水域,這就排除了建造葡萄牙型遠洋船的必要性。也許技術上的原因是一個因素,但文化和技術上的保守性也起了一定的作用(對比起來,北非伊斯蘭化的各國非正規的海盜船卻很快采用了裝配大炮的快速風帆戰船)。

上述對保守主義的評論甚至在更大程度上適用于莫臥兒帝國。盡管這個帝國的絕對版圖正處于頂峰,并且幾位皇帝具有軍事天才;盡管其宮殿富麗堂皇,其奢侈品的生產技術很高;盡管它甚至有一個復雜的銀行和信貸網絡,但這個帝國在骨子里還是羸弱的。一個東征西討的上層穆斯林處在主要信奉印度教的廣大赤貧農民群眾的頂端。在城鎮內部有非常多的商人和活躍的市場,印度教實業家對制造業、商業和信貸業的態度,本可以使他們成為韋伯清教倫理的優秀典范。在變成英帝國主義的犧牲品以前,在企業家社會正準備經濟“起飛”的圖景下,在印度生活中還有一幅較為陰暗的圖畫,它顯現出許多固有的阻滯因素。絕對嚴格的印度教戒律妨礙了現代化:嚙齒動物和昆蟲不許殺害,因此大量糧食受到損失;處理垃圾和糞便的社會習俗造成不衛生的環境,成為流行性黑死病的滋生地;種姓制度扼殺了創新精神,逐漸灌輸了教義,并限制了市場;而婆羅門祭司對印度地方統治者的影響,說明這種蒙昧主義還起著極大作用。這里存在著對任何激進變革的最根深蒂固的社會障礙。后來,許多英國人最初(在印度)進行搶劫,而后試圖根據功利主義原則統治印度,最后卻懷著這樣一種心情離開:這個國家對他們仍然神秘莫測。這是不足為怪的。

但莫臥兒王朝的統治不能同印度文官行政管理相比。富麗堂皇的王宮是窮奢極欲、揮霍浪費的中心,其揮霍的規模連凡爾賽宮的太陽王(路易十四)或許也認為有些過分。數以千計的仆從和食客,奢華的衣服、珠寶、嬪妃和奇珍異獸,大批的衛士,這一切只有建立一整套的掠奪機器才能支付。收稅官吏要向他們的主子繳納固定數目的款項,就得無情地掠奪農民和商人;無論收成和商業狀況如何,錢款都必須收進。除了起義以外,沒有憲法或其他東西可以阻止這種劫掠,所以當時稅收以“吃人”著稱就不奇怪了。因為每年的貢賦如此龐大,人民幾乎一無所獲。交通很少改善,沒有對付饑荒、洪水和瘟疫的救援機構,而這些災害是經常發生的。相比所有這些來說,明朝中國顯得寬厚多了,幾乎可算是進步了。看來莫臥兒帝國必定要衰落,因為它在南部要抗擊馬拉特人,在北部要抗擊阿富汗人,最后還要對付東印度公司,它越來越難以支撐下去。實際上導致它衰落的內因大大多于外因。

兩個特例:日本和俄國

到16世紀時,還有另外兩個國家雖然在版圖和人口方面都比明朝中國、奧斯曼帝國和莫臥兒王朝差得遠,但已展現出政治統一和經濟發展的跡象。在遠東,日本在其巨大鄰國開始衰落的時候,正向前邁進。地理位置給了日本人最好的戰略財富(就像它給予英國人的一樣),因為島國屬性可使它免遭陸上入侵,而中國就不具備這點。然而日本列島和亞洲大陸間的距離絕非不可逾越,而且大量日本文化和宗教都是從那個古老文明的國家借鑒來的。但當中國已由一個統一的官僚體系治理的時候,日本的政權還掌握在以氏族為基礎的封建領主手中,天皇反倒是無足輕重的。14世紀存在過的中央集權統治被氏族間的頻繁斗爭所取代,這種爭斗有如蘇格蘭氏族間的斗爭。這并不是大小商人的理想環境,但也沒有阻礙大量的經濟活動。在海上同在陸上一樣,企業家要同軍閥和軍事冒險家競爭,軍閥和軍事冒險家們都要從東亞的海上貿易中抽取利潤。日本海盜沿著中國和朝鮮海岸進行掠奪。與此同時,其他日本人則熱衷于與從西方來的葡萄牙和荷蘭訪問者交換貨物。基督教傳教團和歐洲貨物滲透到日本社會,這在日本比在冷漠的、自給自足的明帝國容易得多。

這種雖說動亂但還活躍的場面,很快就因越來越多地使用進口的西方武器而改變了。像發生在世界其他地方的情形一樣,日本的政權轉到了那些掌握大量資源,可以招募一支佩帶滑膛槍、最重要的是帶有大炮的軍人和集團手中。結果大軍閥豐臣秀吉控制下的政權在日本鞏固起來。豐臣秀吉的野心導致他兩次試圖征服朝鮮。當兩次征討失敗后,他于1598年死去,內亂再次威脅日本。但幾年之中全部政權又集中到德川家康和以他為中心的德川氏手中,這次中央集權的軍事統治不會被動搖了。

在許多方面,德川幕府時代的日本具有上一世紀在西方產生的“新君主制”的特點。重大的區別是幕府放棄海外擴張,實際是放棄同外部世界的一切實質上的聯系。1636年,遠洋船舶的建造停止了,而日本公民則禁止在公海航行。同歐洲人的貿易僅限于停靠長崎港出島的特許荷蘭船。甚至在這之前,實際上所有基督教徒(外國的和本地的)都根據幕府命令改宗或被殘忍地屠殺了。這些嚴厲措施背后的主要動機顯然是德川氏決心實現沒有爭議的控制,因而外國人和基督徒被看成是潛在的顛覆分子。其他封建貴族也同樣被看成顛覆勢力,所以要求他們每兩年都要前往都城江戶住一段時間協助將軍處理政務,且在他們被允許住在自己領地的期間,他們的妻子得留在江戶(東京),實際上是被當作人質。

這種強制性的統一本身并沒有抑制經濟的發展,也沒有扼殺杰出的藝術成就。全國性的和平有利于商業,城鎮和總人口都在增長,現金支付的發展使商人和銀行家的重要性提高。然而,后者從未被容許獲得意大利、尼德蘭以及英國商人和銀行家所取得的社會和政治的突出地位,而日本人顯然還不能了解和采用別人發明的技術和工業發展的成就。像明王朝一樣,德川幕府故意選擇了與世隔絕的道路,只有個別領域例外。這也許并沒有阻礙日本本國的經濟活動,但它損害了日本的相對實力。由于輕視經商、被禁止旅行或者除慶典之外炫耀自己的武器,依附于主子的武士們過著刻板沉悶的生活。整個軍事制度僵化了200年,所以當分艦隊司令佩里馬修·加爾布雷斯·佩里(1794~1858),美國海軍準將,1853年率艦隊到達日本。1854年2月又率一支艦隊到日本神奈川,強迫日本簽訂《日美和好條約》。著名的“黑船隊”于1853年來到的時候,驚慌失措的德川幕府別無他法,只得同意美國人補給和獲得其他便利的請求。

在政治統一和發展時期之初,俄國看來在某些方面同日本相似。首先,它在地理上遠離西方,這部分是因為交通不便,部分是因為周期性地與立陶宛、波蘭、瑞典和奧斯曼帝國的軍事沖突中斷了已經存在的那些道路。但俄國王室還是深受歐洲文明的影響,且不僅僅是受東正教的影響。其次,它從西方找到了對付亞洲平原騎兵攻擊的解決方法,這就是滑膛槍和大炮。莫斯科用這些新式武器可自立為一個“火藥帝國”,從而進行擴張。由于瑞典人和波蘭人也擁有這種武器,因此向西攻擊是困難的,但利用這種軍事優勢向南部和東部的游牧部落和汗國進行殖民擴張就變得容易得多。例如至1556年,俄國軍隊已到達里海。伴隨這種軍事擴張而來的常常是探險家和拓荒者,他們不斷向烏拉爾山脈以東推進,通過西伯利亞,并在1638年前實際上抵達了太平洋西海岸。探險者和拓荒者的活動常使軍事擴張黯然失色。盡管有來之不易的相對于蒙古騎兵的軍事優勢,但俄國的發展并非輕而易舉或命中注定。被征服的民族越多,內部紛爭和叛亂的可能性就越大。國內貴族也經常不安分,甚至在伊凡雷帝清洗了他們中的很多人以后也是如此。韃靼人的克里米亞汗國仍然是一個強敵,它的軍隊于1571年洗劫了莫斯科,并且直到18世紀仍保持獨立。來自西方的挑戰更具威脅性,例如波蘭人在1608到1613年之間曾占領莫斯科。

俄國更深一層的弱點是,盡管它從西方有所借鑒,但在技術上仍然是落后的,在經濟上仍是不發達國家。氣候嚴寒、距離遙遠和交通不便是部分原因,嚴重的社會弊端也起了作用,其中包括沙皇的軍事專制主義、東正教對教育的壟斷、官吏們貪贓枉法和缺乏預見性,以及農奴制度——這種制度使農業處于封建和停滯狀態。但盡管有這些相對落后性,盡管有種種挫折,俄國還是繼續進行擴張,把用于強制俄國人順從的軍事力量和獨裁統治強加給新的領土。在從西方借鑒足夠多的軍事實力使現存制度獲得維護的同時,任何西方社會和政治“現代化”的可能性都受到顛覆的抵制,例如,住在俄國的外國人被同本地人隔離開來,以免后者受到顛覆性影響。沙皇帝國與本章提到的其他專制國家不同,它得以生存延續,并在日后成長為世界強國。但是在1500年,甚至遲至1650年,許多法國人、荷蘭人和英國人未必清楚這一點,他們對俄國統治者的了解可能并不比對傳說中的普雷斯特·約翰普雷斯特·約翰,傳說中的一位基督教徒國王和牧師,據說曾統治遠東或非洲的某一王國。——審校者注了解的更多。

“歐洲的奇跡”

在定居于歐亞大陸西部分散的、相對來說缺乏經驗的民族中,發生了一場不可阻擋的經濟發展和技術創新。這一過程使其在世界事務中穩固地成為商業和軍事先驅,這是什么原因呢?這個問題引起學者和其他評論家們的注意已達幾個世紀之久。以下段落能做的僅僅是對有關知識作一綜述。不管這個綜述多么粗略,它還是具有揭示滲透全書論據的主要線索的功能,即有一種主要由經濟和技術進步所引起和驅動的機制,雖然這種發展總是同其他可變因素,例如社會結構、地理和偶然事件發生交互作用;要理解世界政治的進程就必須把注意力集中到物質和長期起作用的因素上,而不是人物的更換或外交和政治的短期變化上;實力是一種相對的事物,只有通過各個國家和社會之間的經常比較才能加以描述和衡量。

當你觀看16世紀世界“實力中心”的地圖時,歐洲有一個特征會立刻引起注意,這就是政治上的分裂。這并不是像中國在一個帝國崩潰之后與在其后繼王朝得以重新收緊中央集權政權的繩索之前的一個短時期內出現的偶發或短暫的事態。歐洲在政治上總是四分五裂,盡管羅馬帝國做過最大的努力,他們的征服也未能超過萊茵河和多瑙河以北多遠;在羅馬陷落后的1000年里,主要政治權力單位的規模同基督教信仰和文化的穩步擴張比較起來,都是既小又局限在個別地方。像西方查理曼大帝時期或東方基輔羅斯公國時期那樣政權的偶然集中,只是暫時的事情,會因統治者的更換、國內起義或外部入侵而隨即結束。

歐洲政治上的這種多樣性主要是它的地理狀況造成的。這里沒有騎兵帝國可以把它的快速動力強加其上的大平原,也沒有像恒河、尼羅河、底格里斯河和幼發拉底河、黃河和長江周圍那樣廣闊而肥沃的流域,可以為勤勞而易于征服的農民人口提供糧食。歐洲的地形更為支離破碎,眾多的山脈和大森林把分散在各地的人口中心隔離開來;歐洲的氣候從北到南和從西到東有很大變化,這導致很多重要后果。首先,它使統一控制變得很困難,甚至強有力的、堅決果斷的軍閥也難以做到,這就減少了大陸遭受像蒙古游牧部落那樣的外部勢力蹂躪的可能性。其次,這種多樣化的地形促進了分散政權的發展和繼續存在,地區王國、邊境貴族領地、高地氏族和低地城鎮聯盟構成了歐洲的政治地圖,羅馬陷落后任何時期繪制的地圖,看起來都像一塊用雜色布片補綴起來的被單,這塊被單的圖案每個世紀都可能不同,但從來沒有一種單一的顏色可以用來標明一個統一的帝國。

最后,歐洲不同的氣候條件造成了適于交換的不同產品,隨著市場關系的發展,這些產品沿著河流或通過林間小道從一個村落運送到另一個村落。這種貿易的最主要特點或許是它主要由大宗貨物組成——木材、糧食、酒類、羊毛、鯡魚等,它們是為了滿足歐洲15世紀日益增長的人口的需要,而不是東方商隊貿易所需的奢侈品。在這方面,地理又起了關鍵作用,因為這些商品用水上運輸要經濟得多,而歐洲又有許多可通航的河流。周圍環海對至關重要的造船工業是又一種刺激,到中世紀末期時,繁榮的海上貿易就在波羅的海、北海、地中海和黑海之間進行。雖然這種貿易部分地被戰爭中斷,并受局部地區的災害(例如歉收和瘟疫)的影響,但總體說來它還是在繼續發展,促進著歐洲的繁榮,豐富了其食物并導致建立了新的財富中心,如漢薩同盟諸城鎮或意大利城邦。定期的遠距離商品交易必然會促進國際范圍內的匯票、信貸制度和銀行業的發展。商業信貸還有保險單的存在本身就表明經濟形勢基本上是可預見的,而在這以前世界任何地方的私商幾乎都沒有享有過這種條件。

此外,因為許多貿易都是通過北海和比斯開灣波濤洶涌的海面運輸來開展,也因為遠洋漁業已成為營養和財富的一個重要來源,這促使造船工業建造堅固(即使速度更慢,且外觀丑陋)的船舶,以便能運載大量貨物并能利用風航行。雖然在一個時期船只加大了帆、桅桿和尾舵,因而變得更加靈巧,但北海的“小船”和后來取代它們的船舶,可能沒有像定期往返于東地中海和印度洋沿岸的輕型船那樣給人以深刻印象,但在下面我們將看到,從長遠來看,它們將具有特別的優勢。

這種分散的主要是不受壓抑的貿易,以及由商人、港口和市場發展形成的政治和社會具有重大意義。首先是沒有辦法完全壓制這種經濟發展。這并不是說市場勢力的興起沒有使許多當權人物擔心。封建主們懷疑城市是異端的中心和農奴的避難所,經常試圖削減其特權。像其他地方一樣,商人常遭搶劫,他們的商品被盜,財產被占。羅馬教皇對高利貸的看法,對贏利的中間人和放債人的厭惡,在許多方面與儒家學說產生了共鳴。但基本事實是,在歐洲不存在一個可以有效地阻止這種或那種貿易發展的統一政權;沒有一個中央政府由于改變了發展的進程而造成某一特定工業的興起或衰落,曾經嚴重阻礙莫臥兒王朝經濟的稅收官對商人和企業家進行的全面掠奪也沒有發生。舉一個特別明顯的例子,在基督教改革時代歐洲政治分裂的環境下,要使每個人都承認教皇1494年把海外世界劃分為西班牙和葡萄牙的勢力范圍,是不可想象的,更難想象禁止海外貿易的命令(如中國明朝和德川幕府時代的日本所頒布的法令)會取得什么效果。

事實是,即使別人在掠奪和驅逐商人的時候,歐洲總有一些王公和地方貴族愿意容忍商人及其行為方式,而且如文獻所載,受壓迫的猶太商人、破了產的佛蘭芒紡織工人和受迫害的胡格諾派新教徒,遷移時都隨身帶著他們的專門技藝。一個萊茵蘭的男爵因對商旅過度征稅而發現,商路改到了別的地方,他的收益不翼而飛了。一位賴債的君主,在面臨下一次戰爭威脅并急需資金去武裝他的陸軍和艦隊時,很難再借到一筆貸款。銀行家、軍火商人和手工工匠都是社會的重要成員,而不是敲邊鼓的:大部分歐洲政權逐漸地、不平衡地與市場經濟形成了一種共生的關系,為市場經濟提供了國內秩序和非獨斷專行的法律制度(甚至也對外國人提供),并以稅收形式得到日益增長的商業利潤的一部分。在亞當·斯密創造出精確定義之前很久,西歐某些社會的統治者就已默認,“為了把一個國家從最低級的野蠻狀態發展到最大限度的繁盛,除了和平、輕稅和寬容公正的政府以外,不再需要什么了……”有時那些缺乏洞察力的領導者,如西班牙卡斯蒂利亞王國的君主或法國一個偶爾上臺的波旁國王,企圖殺掉下金蛋的鵝,結果就是財富減少,以及隨之而來的軍事實力的衰退。

可能導致政權中央集權化的唯一因素,是一個國家的火器技術取得非常重大的突破,以致所有敵人都被壓垮或懾服。而在15世紀歐洲經濟和技術發展速度加快的同時,大陸的人口從黑死病的打擊下剛剛恢復過來,意大利文藝復興正欣欣向榮,中央集權這種情況是不可能發生的。如前所述,正是在從1450年至1600年這一相當長的時期內,“火藥帝國”在其他地方建立起來。俄國、江戶時期的日本和莫臥兒王朝統治的印度提供了很好的例子,它們說明大國領袖一旦掌握了火器和大炮,就能迫使所有的對手臣服,這樣的一些領袖的確能使大國改變形象。

此外,因為新的作戰技術較多地產生在中世紀晚期和近代早期的歐洲,而不是在別的地方,一項這樣的突破可能幫助某一個國家壓倒其競爭對手,這并非難以置信的事。已有跡象說明軍事實力在日益集中。在意大利,使用弩手隊(必要時由矛兵保護)結束了以騎士和隨其出征的訓練不良的封建民兵為主要戰斗力量的時代;但同樣清楚的是,只有像威尼斯和米蘭這樣比較富裕的國家,才能養得起由有名的雇傭兵隊長指揮的新式軍隊。其次,到大約1500年,法國和英國的國王已經在國內獲得大炮壟斷權,因而如有必要,他們能夠粉碎特別強大的臣屬,即便后者躲到城堡高墻后面也不在話下。但是這種趨勢是否最終會導致更大的、橫跨歐洲的超國家的壟斷呢?這必定是1550年前后許多人提出的一個問題,因為他們當時看到在神圣羅馬帝國皇帝查理五世統治下發生了領土和軍隊的廣泛集中。

對哈布斯堡稱霸歐洲這一特別企圖及其失敗的詳細論述,將在下一章進行。這里將它不可能把統一強加給整個歐洲大陸的較一般性原因,做一簡單說明。多個經濟和軍事實力中心的存在再次成為基本原因。沒有一個意大利城邦可以在不受他國為維持均勢而進行干預的情況下加強自己,沒有一個“新君主政體”可以在不刺激競爭對手尋求補償的情況下擴大自己的領地。到宗教改革順利地、確實地進行時,在傳統的均勢競爭之外又增加了宗教對抗,這就使政治集權的前景變得更加渺茫。然而,真正的解釋要更深一步,畢竟競爭者和交戰集團之間存在著惡感這一簡單的事實,在日本、印度和其他地方都能見到,但并沒有妨礙最終的統一。歐洲的不同之處在于,每一支競爭力量都可以接觸新的軍事技術,所以沒有一個政權具有決定性的優勢。例如,瑞士軍人和其他雇傭兵都準備為任何能夠付款的人效力。沒有獨一無二的生產弩機的中心或生產炮的中心,不管是早期的銅炮還是晚期較便宜的鑄鐵炮。這些武器可以在接近森林地帶的礦床附近生產,如在中歐、馬拉加、米蘭、列日,后來在瑞典。同樣,造船技術在從波羅的海到黑海各個港口的傳播,使一個國家極難完全控制海域,這必然有助于防止征服和消滅坐落在海那邊的武器生產競爭中心。

因此,如果說歐洲分散的國家體系是集權化的巨大障礙,那就不是簡單的同語反復了。因為存在著許多競爭的政治實體,它們大多具有或能夠購買維護自己獨立的軍事手段,所以沒有一個國家可以在稱霸大陸方面取得突破。雖然歐洲國家間這種相互競爭的作用,似乎可以說明缺乏統一的“火藥帝國”的原因,但乍看起來并不能說明歐洲穩步興起而占全球領先地位的原因。如果把1500年新君主國家掌握的軍隊,用來同蘇丹的龐大軍隊和明朝中國的眾多軍隊作戰,究竟是否會顯得太弱了呢?在16世紀早期甚至17世紀,在某些方面是這樣的;但在后一時期,軍事實力的均勢迅速地朝著有利于西方的方向變化。為解釋這種變化,必須再次說明歐洲權力的分散。首先在城邦及隨后在較大王國之間進行的原始形式的軍備競賽產生了什么,最重要的是將要產生什么?這或許在某種程度上有社會經濟根源。既然為意大利作戰的軍隊不再由封建騎士及其侍從組成,而是由商人支付和特定城市的行政長官監督的長矛兵、弩手及(側翼)騎兵組成,那么該城市幾乎不可避免地會要求雇傭部隊實現所付金錢的價值,盡管雇傭兵隊長們耍盡花招,以免自己成為冗員;換句話說,城市需要能迅速取勝的武器和戰術,以使軍費降下來。同樣,既然15世紀末期法國的君主有了一支自己直接控制和支付的“全國性”軍隊,他們就急于看到這支力量產生決定性的結果。

根據同樣的理由,這種自由市場制度不僅迫使大量雇傭兵隊長為簽訂合同而進行競爭,也促進手工工匠和發明者改進他們的產品,以爭取新的訂貨。武器技術的這種螺旋上升式的發展在15世紀早期的弩機和盔甲片生產中已經可以見到,而在以后50年該原則又擴大到火藥武器的實驗上。這里回顧一下以下事實是重要的:最初使用大炮時,西方和亞洲在大炮的設計和效力方面沒有多大差別。發射石球和產生轟然巨響的巨大炮管顯然看起來很了不起,且曾起過作用,即土耳其人曾用于轟擊君士坦丁堡城墻的那種炮。然而,似乎只有歐洲才存在不斷在技術上進行改進的動力:在火藥粒方面,在用銅和錫合金鑄造小得多(但火力同樣強大)的大炮方面,在炮管和炮彈的形狀及結構方面,在炮架和炮車方面。這一切極大地提高了大炮的火力和機動性,給了這種武器的所有者摧毀最堅固堡壘的手段。用強大銅炮裝備起來的法軍1494年入侵意大利時,意大利城邦驚恐地領教了它們的威力。所以毫不奇怪,發明家和有學問的人都被慫恿去設計某種能抵消這種大炮威力的東西(同樣令人驚奇的是,這一時期達·芬奇的筆記里就有一種機關槍、原始坦克和蒸汽動力炮的草圖)。

這并不是說其他文明沒有改進他們早期的、構造簡單的武器。它們經常通過模仿歐洲樣式或說服歐洲來訪者(如在中國的耶穌會會士)出讓他們的專長,來進行改進。但因為明朝政府享有大炮的壟斷權,而且俄國、日本和莫臥兒王朝統治下的印度不久也取得了這種壟斷權——既然它們的政權已經確立起來,改進并加強這種壟斷權的誘因就要小得多。中國人和日本人轉向閉關自守以后,就忽視了發展武器生產。穆斯林士兵因固守傳統的作戰方式,對大炮的興趣也比較冷淡,直到后來為時已晚,難以趕上歐洲的領先地位。面對不太發達的民族,俄國和莫臥兒王朝軍隊的指揮官們沒有改進武器的迫切需要,因為他們已經擁有壓倒敵人的軍隊。正像在一般經濟領域一樣,歐洲在軍事技術這個特別領域受到繁榮的武器貿易的刺激,取得了對其他文明和實力中心的決定性領先地位。

這種武器技術螺旋上升發展的兩個進一步的后果需要在這里提一下:一個后果是確保了歐洲政治的多元化,另一個后果是它最終獲得了海上霸權。第一個后果很簡單,可以簡單敘述。在1494年法國入侵后的1/4世紀內,甚至在此之前,意大利人就已發現,城墻以內突起的土木工事可以大大地減少大炮轟擊的效果;當炮彈射進堅實的土堆時,便失去了對外墻的那種破壞作用。如果在各種這類土木工事前面再有一條深壕溝(后來又有一系列構造復雜的設防棱堡,滑膛槍和大炮可以從這里發射交叉火力),它們就會形成圍城步兵幾乎不可逾越的障礙。這就恢復了意大利城邦的安全,或者至少是那些未落入外國征服者之手的,以及那些擁有建造和守衛這種綜合防御體系所需要的人力資源的城邦的安全。這也給了那些參與防御土耳其人的軍隊一種優越性,正如馬耳他和匈牙利北部的基督教守衛部隊很快發現的那樣。它阻礙了歐洲一個傲慢強國對叛亂者和競爭者的輕易征服,這就像伴隨尼德蘭起義的持久包圍戰所證實的。如果敵人有可以退守的堅固防御基地,在開闊戰場獲得的勝利就不能成為決定性的。德川幕府或印度的阿克巴通過火藥所取得的權威,在西方沒有被模仿,西方的特點仍舊是政治的多元化及同時發生的、你死我活的軍備競賽。

海上“火藥革命”的影響甚至更為廣泛。以前,北歐、伊斯蘭世界和遠東在中世紀末期的造船和海軍裝備上實力相當。如果鄭和的遠航和土耳其艦隊在黑海、東地中海的迅速發展或許對1400年和1450年前后的觀察家有什么暗示的話,那就是海運發展的未來把握在這兩個強國手中。人們猜測,在有關制圖學、天文學以及羅盤、星象儀等儀器的運用這三方面他們區別很小。關鍵的區別在于持續不變的組織。或者如瓊斯教授所說:“假定其他航海家,例如波利尼西亞人也能航行很遠的距離,但整個歐洲在合理地組織航行和在一個航程內開發資源的能力,則能比單獨的伊比利亞人的遠航偉業給人留下的印象更深刻。”葡萄牙人對地理資料進行系統搜集,熱那亞商行多次想為大西洋探險提供資金,這種探險最終可能彌補失去黑海貿易的損失,可以再往北依次發展紐芬蘭的鱈魚漁場,這一切都說明一種向外發展的持續意愿,這在這個時期的其他社會是不易見到的。

但是,最重要的“合理化”措施,也許是船上武器裝備的不斷改善。在海戰極力模仿陸戰的時代,在帆船上安裝大炮是非常自然的結果。正像中世紀的城堡沿城墻和堡壘配置弓箭手以擊退包圍的軍隊一樣,熱那亞、威尼斯和阿拉貢的大商船也以弩機武裝起來,守在船頭船尾的“堡壘”中,以保衛自己免受地中海穆斯林海盜的侵犯——盡管仍會造成船員的嚴重傷亡,而且不一定真能拯救和平的商人——如果進攻者果真下了決心的話。

然而,一旦水手們領略到陸上大炮設計方面所取得的進步(即新的銅炮要小得多,威力卻要大一些,對炮手的危險要比笨重的鑄鐵炮小),就會很快將這種武器裝在船上,盡管中國和西方的軍艦上已經裝上了石弩、投石機和其他類型的投射器械。即使大炮已變得不那么容易爆炸,對船員已不那么危險,它們仍然存在很大的問題:假如使用威力較大的火藥,后坐力就會很大,如果大炮未加固定,就會被反作用力彈回甲板,而且這種武器仍然很重,如果船舷上(特別是在炮臺上)裝的炮很多,足以使船失去平衡。這時,歐洲堅固的、船殼略呈圓形的三桅全天候帆船所固有的優越性便顯示出來,它們使在地中海、波羅的海和黑海等內海航行的窄條劃槳單層平底帆船、阿拉伯人的獨桅三角帆船,甚至中國人的平底帆船都相形見絀。它們可以在任何情況下用更大的舷炮開火,同時使船保持穩定。當然事故還是不時發生;但人們很快認識到,把這種武器安置在船艦中部而不是炮臺上,可以提供安全得多的炮基,此時這種輕快帆船和大帆船的潛在威力就變得很強大。相形之下,輕便小船受到雙重劣勢的不利影響——攜帶炮火的能力小,更容易受到炮彈的損傷。

有必要強調一下“潛在威力”,因為載炮遠洋帆船的演進是一種緩慢而不平衡的發展。歷史上建造過許多混合型的艦船,有些裝有多根桅桿、多門大炮和多排的槳。16世紀在英吉利海峽仍能見到單層平底大帆船這樣的船只,此外,有大量證據表明,在地中海和黑海這種船也在繼續使用。在很多情況下,這種船航速較快,在近海操作比較靈便,因而比較容易用來與沿海陸地運輸相銜接,對土耳其人來說,這些船要優于那些只能作短程航行而不能遠海航行的船。

同樣,我們不能設想,第一批葡萄牙船一繞過好望角就立即開始了沒有爭議的西方制海權時代。歷史學家提到的“瓦斯科·達·伽馬時代”和“哥倫布時代”(即1500年以后300年或400年的歐洲霸權),是一個非常緩慢的過程。葡萄牙探險家在15世紀90年代以前或許已經抵達印度海岸,但他們的船舶仍然很少(經常只有300噸),而且并非所有船都配有很好的武器裝備,當然不能同一個世紀后航行于這些水域的強大的荷蘭東印度公司的商船相比。事實上葡萄牙人不能長期滲入紅海,也不能頻繁涉足中國,只是偶爾到過那里;而在16世紀末期,他們的一些東非停靠站就在一次阿拉伯的反攻中陷落了。

如果假想非歐洲的強國一見到西方的擴張主義就像一沓紙牌一樣倒塌了,那也是錯誤的。墨西哥、秘魯和新大陸其他不太發達的社會在西班牙探險家登陸時,的確發生過這種情況。既然中國政府曾主動忽視海上貿易,如果商業落入蠻人之手,它也不會真正關心;甚至葡萄牙人1557年在中國澳門建立半官方商站,似乎也沒有攪擾北京的平靜,雖然這個商站對地方絲商和縱容它的行政官員們必定有利可圖。日本人在這方面要強硬得多。當葡萄牙人1640年派遣一個使團去日本抗議其驅逐外國人時,幾乎所有團員都被殺害,而里斯本卻無法對其進行懲罰。最后,奧斯曼帝國的海軍堅守著東地中海,而其陸軍實力仍然對中歐構成重大威脅。在16世紀,“對大多數歐洲政治家來說,丟失匈牙利比在東方建立工廠的重要性要大得多,而對維也納的威脅要比他們自己在亞丁、果阿和馬六甲進行的挑釁重要得多;只有那些背靠大西洋的政府像它們后來的歷史學家一樣,可以忽視這一事實”。

無疑,遠程武裝帆船的發展預示了歐洲在世界上地位的重要推進。西方海軍強國利用這些艦船使自己處于一種非常有利的地位:控制大西洋商路,懾服所有容易受到海上實力攻擊的社會。葡萄牙人同他們的穆斯林敵人在印度洋上的前幾次重大沖突,就使這一點清楚無疑。達·伽馬和阿布奎基在他們的航海日志和報告中,描述了他們的戰艦如何沖殺和摧毀在馬拉巴爾海岸附近、霍爾木茲海峽和馬六甲海峽遇到的由阿拉伯獨桅三角帆船和其他輕型船組成的龐大艦隊,為自己開辟道路。無疑,他們在回憶中有所夸大,但讀這些航海日志和報告可以得到這樣一種印象——似乎一種天外超人的力量突然襲擊了那些不幸的敵人。葡萄牙船員遵循新的戰術,即“他們決不能去敵艦的甲板,只能用大炮戰斗”,他們在海上實際上是不可戰勝的。在陸上,如在亞丁、吉達、果阿和其他地方進行的激烈戰斗(并偶爾戰敗),所表明的情況全然不同。然而,這些西方入侵者的決心如此之大,又如此殘忍,到16世紀中葉,他們已經為自己開辟了從幾內亞灣到南中國海的一系列要塞。雖然葡萄牙人從未能壟斷印度的香料貿易(其中很大一部分繼續經傳統渠道運到威尼斯),但他們也操縱了這種貿易的相當大一部分,并從他們爭奪帝國的早期領先地位中得到了巨大好處。

當然,西班牙征服者在其于西半球迅速建立的廣大陸上帝國內獲利的證據更多。西班牙遠征軍從伊斯帕尼奧拉和古巴的早期居留地出發,向大陸推進,于16世紀20年代征服墨西哥,30年代征服秘魯。在幾十年內,這塊領地從南部的拉普拉塔河擴展到北部的里奧格蘭德。西班牙大帆船沿著大陸西海岸定期往返,與來自菲律賓群島的船相銜接,后者載來中國絲綢以交換秘魯的白銀。在新大陸,西班牙人建立帝國行政機構、建筑教堂并經營牧場和礦山,明確表示要在那里待下去。征服者通過開發這些領土上的自然資源,更多的是利用土著勞動力,把源源不斷的糖、胭脂紅、皮革和其他商品運送回國。最重要的是把波多西礦中的白銀運送回國,該礦在100多年的時間里是世界上最大的單一銀礦。這一切導致“跨越大西洋貿易的飛速增長,其貿易額在1510年到1550年增長了7倍,而在1550年到1610年又增長了兩倍”。

因此,所有跡象表明,這個帝國主義國家企圖永遠在那里待下去。葡萄牙和西班牙探險家的行動與鄭和的短暫訪問不同,他們象征著承擔改變該大陸政治和經濟平衡的使命。他們用艦載大炮和滑膛槍所作的正是這件事。回顧歷史,有時似乎很難理解:一個像葡萄牙這樣人口和資源都很有限的國家,怎么能航行如此之遠并取得如此之多。而在上述歐洲陸軍和海軍優勢的特殊情況下,這絕非不可能。這一步一經邁出,帝國的豐厚利潤以及獲取更多利潤的愿望,更加快了擴張的過程。

“歐洲擴張”史中有些因素以前被忽略了,或僅簡單提到,那就是沒有對個人作用方面進行考查,然而(如在一切重要努力中)這方面的內容是很豐富的:亨利王子(航海家)等人的鼓勵;造船工匠、武器制造者和學者們的天才;商人的進取精神;最重要的是參與遠航,沿途經受浩瀚大海、惡劣氣候、荒涼地形和殘暴敵人可能造成的種種艱難困苦的絕對勇氣。由于個人得失、國家榮譽、宗教狂熱,或許還有冒險意識等各種動機的結合,人們甘冒一切風險,而在許多情況下他們的確冒了風險。對于歐洲征服者強加給非洲、亞洲和美洲的犧牲者的可怕殘忍,一般很少敘及。這些特點之所以很少提及,是因為那時的許多社會都把這樣一些個人和集團推上前臺:他們為把世界變成自己的囊中物而敢冒一切風險并愿做任何事情。歐洲的船長、船員和探險家們最杰出的地方在于,他們擁有可以用來實現其野心的船舶和火力,他們來自籠罩著競爭、冒險和企業家精神的一種政治環境。

歐洲擴張的好處是廣泛而持久的,而最重要的是它們有助于促進已經存在的機制。雖然重點在于獲取金、銀等貴金屬和香料,但不管這些貴重物品多么重要,也不能忽視歐洲海員橫跨大西洋以后大量涌進歐洲港口的次要商品的價值。紐芬蘭漁場帶來了用之不竭的食物供應,而且大西洋還提供了照明、潤滑和其他領域所迫切需要的鯨魚油和海豹油。糖、靛藍、煙草、大米、毛皮、木材和像土豆、玉米那樣的新植物,增加了歐洲大陸總的財富和福利,當然,后來還有源源不斷的糧食、肉和棉花。但要理解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的發現在幾十年內對增強大陸西部的繁榮和實力的巨大的、日益增加的重要性,人們無須過早談論后來19世紀的全球性世界經濟。像漁業這種大宗貿易在捕魚和銷售方面都需要雇用大量人手,這進一步促進了市場經濟發展。而這一切對歐洲造船工業造成了最大的刺激,把大量手工工匠、供應廠商、商人和承保人等都吸引到倫敦、布里斯托爾、安特衛普、阿姆斯特丹及其他許多港口周圍。其直接效果是使很大一部分西歐居民而不僅是少數上層代表人物,對海外貿易成果發生了一種持續的物質興趣。

如果在商品單子上再加上俄國向大陸發展的貿易,即從俄國運到西歐的毛皮、皮革、木材、麻、鹽和糧食,那么學者就有理由把這描繪為一種“現代世界體系”的發端。開始時是許多單獨的擴張,它們確定不移地匯合為一個連鎖體:幾內亞沿岸的黃金和秘魯的白銀被葡萄牙人、西班牙人和意大利人用于交換從東方來的香料和絲綢,俄國的冷杉和木材幫助它從英國采購鐵炮,糧食從波羅的海途經阿姆斯特丹運到地中海。這一切造成一種持續的相互作用——歐洲的進一步擴張帶來新的發現,因而帶來貿易機會,這種額外的收獲又刺激了更大的擴張。這不一定就是一帆風順的,歐洲的大戰或內亂會急劇減少海外活動。但殖民強國幾乎從不放棄自己的囊中物,而且在短期內新的擴張浪潮和探險又會開始。如果已經確立起來的帝國主義國家沒有開發它們占有的陣地,就會有別的國家取而代之。

最后也是為什么這個機制如同以前一樣繼續起作用的最大原因,即歐洲國家已經很尖銳的多重競爭,發展到了大洋彼岸的領域。西班牙和葡萄牙人雖曾極力保住羅馬教皇分配給它們的對外部世界的壟斷地位,但它們不可能保住,特別是當人們認識到并不存在從歐洲通向中國的東北通道或西北通道以后。還在1560年以前,荷蘭人、法國人和英國人的船只已冒險穿越大西洋,稍后進入印度洋和太平洋,英國呢絨業的衰落和尼德蘭起義加快了這一過程。在國王和貴族的庇護下,在阿姆斯特丹和倫敦大商人的資助下,在宗教改革和反宗教改革造成的一切宗教和民族主義狂熱的推動下,新的商業和掠奪性遠征從西北歐出發,以獲取一份贓物。既然有獲得榮耀和財富、打擊競爭者和增進本國資源,以及把新的精神變成真誠信仰的前景,還可能有什么相反的論據提出來反對進行這種冒險呢?

這種日益加劇的商業和殖民競爭的相對合理方面,是科學和技術知識的平行發展。無疑這一時期的許多進步都是軍備競賽和爭奪海外貿易的副產品,但其最終的好處卻超越了它們不光彩的起源。改進了的制圖學、航海圖、望遠鏡、氣壓計、海面高度儀和裝有平衡架的羅盤等新儀器,以及更好的造船方法,都有助于使海上旅行成為風險較少的旅行方式。新的莊稼和植物不僅帶來了更好的營養,也是對植物學和農業科學的一種促進。冶金技術以及實際上整個煉鐵工業取得迅速進展,深層采礦技術也取得了同樣的進展。天文、醫學、物理和工程學得益于日益加快的經濟步伐和科學價值的提高。富于探索精神的理性頭腦進行著更多的觀察、更多的實驗;而印刷業除了印制本國文字版的《圣經》和政治論文外,還傳播著這些發現。這種知識爆炸的積累性作用,支撐著歐洲技術優勢以及隨之而來的軍事優勢的進一步增強。對于強有力的土耳其人,至少他們前線的戰士和海員在16世紀末以前也都感受到了這方面的某種影響。對其他活力更差的社會來說,其影響就更為嚴重。不管亞洲某些國家是否起飛進入自發的商業和工業革命,它們能完全不受干擾這一點似乎很值得懷疑;但有一點是清楚的,即在比較先進的歐洲國家占據了世界強權階梯的頂上幾級以后,其他國家是極難再攀登并超越其上的。

似乎可以這樣說,這種困難是多方面的,因為向上攀登階梯不僅需要獲取歐洲的裝備及歐洲的技術,而且要全面借鑒使西方社會不同于其他一切社會的那些一般特征。這意味著需要市場經濟,即便不是亞當·斯密提出的那種程度的市場經濟,至少是商人和企業家不會經常受到威懾、阻撓和掠奪。這同樣意味著要有一種權力中心的多元化,每個中心都應盡可能有自己的經濟基礎,以免出現一種強加的東方式專制制度的集權化,而創造出進步的刺激競爭的一切可能前景,可能會有騷動,偶爾還伴有殘忍。推而廣之,這種削弱經濟和政治的僵化意味著同樣削弱文化和思想的正統觀念,這是一種探索、爭論和實驗的自由,是信仰改進的可能性,是關心實際而不是抽象的事物,是一種蔑視達官貴人的信條、宗教教條和傳統民俗的理性主義。這在多數情況下并不牽扯許多積極因素,而是需要減少阻礙經濟增長和政治多樣化的障礙。歐洲的最大優勢是它較少被其他文化所羈絆。

雖然不可能對此加以證明,但人們可以猜想,根據它固有的某種內部邏輯,這種種一般特征是相互關聯的,而且都是必然的。歐洲的優勢是經濟自由放任、政治和軍事的多元化以及智力活動自由的一種結合,這些因素在經常的相互作用中產生了“歐洲的奇跡”。因為這種奇跡在歷史上是獨特的,似乎可以合理地假定,只要模仿其全部組成部分,就可以在別的地方產生同樣的結果。因為在中國明代、中東和亞洲的伊斯蘭帝國或上面考查過的任何其他社會都不存在這種關鍵成分的融合,于是,當歐洲已發展為世界舞臺的中心時,這些東方帝國似乎仍在停滯不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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