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廣東不久,便央求舅母到醫學校去報名。雖然在我的心中,知道自己是絕對不喜歡學醫的,但除了那個醫學校之外,還有什么別的學校可進呢?有一個學校可進,不總比不進學校好一點嗎?可是,自我到了廣東之后,舅舅對于我進學校的一件事——他從前最熱心的一件事——現在卻不提起了。等我對他說起的時候,他卻總是這樣的回答:“我看你恐怕太小了一點,過了一年再說好不好?在此一年之內,我可以自己教你讀書。你要曉得,你的知識程度還是很低呵。并且我還可以給你請一位教師,來教你算學和其他近代的科學。這樣不很好嗎?”
舅舅的不愿意我立刻進學校,當然是由于愛護我,知道我年紀太小,還不到學醫的時候;知識又太低;而立身處世的道理又一點不懂。故他想用一年的工夫,給我打一點根基。后來想起來,這是多么可感的一點慈愛,不過那時我正是一個未經世故的莽孩子,對于尊長們為我的深謀遠慮,是一點不能了解的。我所要求的,仍是“進學校”。
后來舅母和舅父商量之后,只得把我帶到醫學校去,姑且去試一試。我同舅母一進學校的房子,便有一位女醫生,叫做什么姑娘的,出來招呼舅母,并笑著對我點點頭。舅母對她說了幾句廣東話,那女醫生就用廣東話問我,“今年十幾歲了?”
我回答她:“十三歲,過了年就算十四歲了!”
她搖搖頭,說:“太小了,我們這里的學生,起碼要十八歲。”
這些話我當然都不能懂,都是舅母翻譯給我聽的。我就對舅母說:“我雖然小,卻愿意努力。請舅母替我求求她,讓我先試一年,看行不行再說。可以不可以?”
舅母便把這話對她說了,她說:“就是行,也得白讀四五年,反正要到十八歲的時候才能算正科生。”她又用廣東話問我,“懂廣東話嘸懂?”
我也學了一句廣東話回答她,“嘸懂!”又趕快接著說,“可是我愿意學。”她聽見我說“嘸懂”兩個字,笑了。她又對舅母說了一陣廣東話,說完了,便大家站了起來。她給舅母說聲再見,又笑著對我點點頭,便走進去了,我只得跟著舅母帶了一顆失望與受了傷的心,回到舅舅家里去。
晚上舅舅回家后,舅母把白天的經過告訴了他,舅舅聽了大笑說:“是不是?你不聽我的話,現在怎樣?你只得仍舊做我的學生了!”
舅舅是一位很喜歡教誨青年的人,這也不能不說是我的好運氣,因為在那一年之內,他不但自己教我書,還請了一位在廣東客籍學校教數學的杭州先生,來教我初步數學。不但如此,他又常常把做人處世的道理,以及新時代的衛生知識等講給我聽。我對于他也只有敬愛與崇拜,對于他說的話,沒有一個字是不愿遵行的。比如說吧,他要我每晚在十時安睡,早上六時起身。但是,晚上是多么清靜呵!舅舅是常常在外宴會的,舅母到了九時便要打瞌睡,表弟妹是早已睡著了,我自己也常是睡眼矇眬。可是,因為舅舅有這么一個教訓,我便怎樣也不敢睡,非到十時不上床。
我到了廣東不過三個月,舅舅便調到廉州去,將文作武,去統帶那里的新軍了。我跟著舅母在廣東又住了約有三個月,方大家搬到了廉州。舅舅的職務是很繁忙的,但每天下午,總抽出一點功夫,回家來教我讀書。他常穿著新軍統領的服裝,騎著馬,后面跟著兩個“哥什哈”,匆匆的回家,教我一小時的書,又匆匆的走了。有時連舅母自己做的點心也不暇吃。舅母是一位最慈愛的人,對此不但不失望,反常常笑著對我說,“你看,舅舅是怎樣的愛你,希望你成人呵!他忙得連點心也不吃,卻一定要教你這個功課!你真應該努力呀!”
我不是木石,舅母即不說明,我心里也是明白,也是深刻感銘的。舅舅所教的,在書本方面,雖然只是那時流行的兩種教科書,叫做《普通新知識》和《國民讀本》的,以及一些報章雜志的閱讀;但他自己的舊學問是很有根基的,對于現代的常識,也比那時的任何尊長為豐富,故我從他談話中所得到的知識與教訓,可說比了從書本上得到的要充足與深刻得多。經過這樣一年的教誨,我便不知不覺的,由一個孩子的小世界中,走到成人世界的邊際了。我的知識已較前一年為豐富,自信力也比較堅固,而對于整個世界的情形,也有從井底下爬上井口的感想。
雖然一切是這樣的順適與安樂,但他們仍不能使我取消進學校的一個念頭。后來舅舅被我糾纏不過,知道對于這一只羽毛未豐而又躍躍欲飛的鳥兒,是沒有法子去阻止她的冒險了。就在那年的冬天——正當我到舅舅家里的明年——乘舅母回籍省親之便,舅舅便讓她把我帶到上海去。臨走之時,又教訓了我許多話,特別的指出我的兩個大毛病——愛哭和不能忍耐——叫我改過。他說,“我不愿在下次見你的時候,一動又是哭呀哭的,和一個平凡的女孩子一樣。我是常常到上海去的,一定常去學校看你。但我愿下次再見你的時候,你已經是一個有堅忍力,能自制的大人了。別的我倒用不著操心,你是一個能‘造命’的女孩子。”
舅舅叫我到上海進一個學校,叫做愛國女校的,因為那是他的朋友蔡孑民先生創辦的,成績也很好。我正不愿意學醫,聽到這個真是十分高興。到了上海后,舅母便把我送到一個客棧里,那里有舅舅的一位朋友的家眷住著。舅母便把我交托了那位太太,自己回家去了。但那位太太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我只得拿了舅舅寫給蔡先生的信,自己去碰。不幸左碰右碰也找不著蔡先生,我只有忍耐著,以為蔡先生總要回來的。多年之后,才知道那時蔡先生已經不在愛國女校了。正在這個時候,上海又產生了一個新的什么學校,因為種種的牽引,我就被拉了進去。這是后話了,現在不必去說它。所可說的,是我在那里讀書三年的成績,除了一門英文功課外,可以說是一個大大的“零”字!但那位教英文的女士卻是一位好教師。我跟著她讀了三年英文,當時倒不覺得怎樣。可是,隔了幾年之后,當清華在上海初次考取女生時,我對于許多英文試題,卻都能回答了。后來我得考中被派到美國去讀書,不能不說是一半靠了這個英文的基礎。
民國三年,我在上海考中了清華的留美學額,便寫信去報告那時住在北京的舅舅。可是,他早已在報上看見我的名字了。他立刻寫信給我,說:“……清華招女生,吾知甥必去應考;既考,吾又知甥必取。……吾甥積年求學之愿,于今得償,舅氏之喜慰可知矣。……”
我自幼受了舅舅的啟發,一心要進學校。從十三歲起,便一個人南北奔走,瞎碰莽撞,結果是一業未成。直到此次獲得清華的官費后,方在美國讀了六年書,這是我求學努力的唯一正面結果。但是,從反面看來,在我努力過程中所得到的經驗,以及失敗所給予我的教訓,恐怕對于我人格的影響,比了正面所得的知識教育,還要重大而深刻。而督促我向上,拯救我于屢次灰心失望的深海之中,使我能重新鼓起那水濕了的稚弱翅膀,再向那生命的渺茫大洋前進者,舅舅實是這樣愛護我的兩三位尊長中的一位。他常常對我說,世上的人對于命運有三種態度,其一是安命,其二是怨命,其三是造命。他希望我造命,他也相信我能造命,他也相信我能與惡劣的命運奮斗。
不但如此,舅舅對于我求學的動機,也是有深刻的認識的。在他給我的信中,曾有過這樣的幾句:“吾甥當初求學之動機,吾知其最為純潔,最為專一。有欲效甥者,當勸其效甥之動機也。”有幾個人是能這樣的估計我,相信我,期望我的?
民國九年,我回國到北大當教授,舅舅那時也在北京。我常常去請安,請教,很快樂的和他在同城住了一年,后來我就到南方去了。待我再到北京時,他又因時局不靖,而且身體漸見衰弱,不久便回到原籍去終養天年。隔了兩三年,我曾在一個嚴寒的冬夜,到常州去看了他一次。卻想不到那一次的拜訪,即成為我們的永訣,因為不久舅舅就棄世了,年紀還不到七十呢!
我向來不會做對聯,但得到舅舅死耗之后,那心中鉛樣的悲哀,竟逼我寫了這么一副挽聯來哭他:
知我,愛我,教我,誨我,如海深恩未得報;
病離,亂離,生離,死離,可憐一訣竟無緣。
這挽聯做得雖不好,但它的每一個字卻都是從我心頭的悲哀深處流出來的,我希望它能表達出我對于這位舅父的敬愛與感銘于萬一。
一九三七年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