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六五——一三二一）

距今六百年前，意大利有一個亡命的詩人，在拉非納城（Ravenna）的海濱和松林中，遣送他的生活，后來他竟長眠在那里了。今年是他死后的六百周，許多西方的人士——尤其是歷史界和文學界——因為這件事體是關于文化的一種紀念，所以都用論著或演講來紀念它。但是我們國內知道這件事的人，恐怕還很少，所以我借著晨報三周紀念的機會，來把它介紹給諸位讀者。

關于這位亡命詩人的生平，我們的知識很是有限。我們但知道但丁（名）亞利幾利（姓）（Dante Alighieri）是在一千二百六十五年，生于意大利文藝復興的中心點勿洛倫司城（Florence）的。我們知道他在少年時候，就是一個學者和詩人。他在三十七歲的那一年（一三○二年），因為黨派的關系，被他的敵黨放逐出外。從此以后，他便開始了他的飄泊生涯。他曾到過法蘭西，后又回到意大利，但始終沒有再到他所敬愛的故里去。他最后寓居的地方，便是上面所說的拉非納城。

但丁死了六百年了，離開我們很遠了，我們為什么要來紀念他呢？這卻有兩個大原因：第一，因為他和我們一樣，是一個特別過渡時代的人物。第二，因為他對于西方的文化，有許多的貢獻和影響。

但丁是一個特別過渡時代的人物，因為他生當歐洲中世紀的末葉，那時文藝復興的太陽還沒有出來，他猶如一顆光明美麗的星，在那半灰半紅的東方天上閃爍著。看見他的人，有的說他是長夜的最后之光，有的說他是太陽的先驅。現在我們用歷史的眼光看來，知道他兩樣都是：他是中古文化的結束，也是近古文化的先鋒。他這兩個性質，凡曾讀過他的著作的都應該知道，但他自己卻不知道。他的思想和哲學雖然不盡屬于中古，但他對于他自己的時代，卻不曾有意反叛過。他對于中古的唯一權府——教會——始終不曾毀駁過。他曾用嚴厲的態度去批評僧侶的腐敗，但他不敢疑心及于教會。他在他的著作中，也極力地擁護一尊，秩序，克己制欲的道德，以及一切中古文化的表示。例如他的天堂地獄，完全是中古人腦筋中的天堂地獄；他的懲罰主義，也純是中古的返響，例如因為亞當得罪了上帝，所以他的子孫要受罪。他的世界觀，也有中古的氣味，他的世界，是靜的，不是動的，世界上的政治的中心點，應該在羅馬，羅馬的中心點，自然在那個羅馬大皇帝。但是，因為但丁是一個屬于過渡時代的人物，所以他的思想便不免有許多自相矛盾的地方。他一方面擁護一尊和其他中古文化的產物，一方面又是一個個人主義的先驅。這個主義在他的文藝中尤為顯著。他的杰作《神曲》中的人物都是活的，是有血肉的，不像中古文學中的人物，都是刻板的。不但如此，他把他自己的人格，情感，思想，都盡量的灌滿了他所有的著作。所以不但他的自傳《新生命》是他自己的傳記，并且那個《神曲》也成了他一己思想和情感的記載。

但丁是那個重要的過渡時代的人物了，但是和他同時的人，何啻千萬，我們為什么單要紀念他呢？這豈不是因為他對于西方的文化，有特別的關系嗎？過渡時代的人，比如渡河的人，有的是坐在船上呆等著上岸的，有的是被渡船擠到水里去淹死的，有的是去造橋的。但丁便是最后的一種，所以我們尤當紀念他。

但丁對于文化的貢獻，最重要的，便是他的文藝了。他生平的著作很多，其中最著名的，一是《新生命Vita Nuova》，一是《神曲Divina Commedia》。《新生命》是他自己少年時代的傳記，他的如火一般的熱忱，和他的高尚純潔的愛情，靠了他的文藝，至今還如春花一樣，鮮明艷麗，使我們讀了，不由得不和他表同情。那書是用意大利方言做的，實為后來意大利散文的模型。《神曲》是一首長詩，是但丁一生的杰作。他做這首詩的時候，已是過了壯年了；于人生的滋味，也一一的備嘗過了。所以這本他自己靈魂的傳記，能敘述他由地獄到天堂的經過，好像親身的閱歷一樣。我們讀了他的地獄篇，不但可以看見一切惡鬼冤魂的殘骨腐肉，聽見他們的呼號咒罵，并且還可以嗅著那地獄中的霉臭陰毒的氣味。我們不信地獄和上帝？這樣的地獄，那能不教我們害怕？我們還敢不信上帝和天堂嗎？即此一端，便可以證明那詩的文學價值了。但丁自己說，要用藝術來引導人類到天國去，他真能達到他的目的了。不但如此，那詩的成功，也是意大利方言的成功。但丁以前，也有用意大利方言做詩的，但第一等的出品很少，第一等的長詩更是沒有。但丁憑著他文藝的天才和純摯的情感，把那塊方言的生鐵，打成一片柔美的鋼，使后來的人見了，不但可以得到他的用處，并且還可以學著點制鋼的方法。

但丁并不單單是一個詩人，不過因為他生平的重要成績是詩，所以我們就不甚注意他的別的成績了。但他也是一個學者，他于希臘羅馬的古學，都有很深的研究。他的思想學說，也是那個時代思想學說的結晶。第一，他的宇宙觀，完全是中古的，他的《神曲》的基礎，是一個有一定形式的天堂地獄。第二，他的政治哲學，是中古政治情形的回光返照，因為他理想中的世界，是單元的，是奉一尊的；因為他說，唯有統一才能產生和平。（近人瑪志尼的政治哲學是純從這個理想中胎化出來的。）但在這個思想中，也含著近世政治哲學的種子；因為但丁曾主張，他理想中統一之主——羅馬皇帝——是應該獨立的，也是應該和中古的唯一主人——教皇——立于同等的地位的。

說到但丁對于文化的貢獻，就不能不提及他和文藝復興的關系了。我上面已經說過，但丁也是中古文化的兒子，也是近古文化的一個祖宗，所以我們現在可以指出他對于文藝復興的幾樣重要的貢獻。第一，是他的研究古學。研究古學是文藝復興的一件大事，這是人人所知道的。但丁不但能把中古所有的學問，都收集到他的腦里去，并且還能把希臘羅馬的古文明，同樣的吸收儲藏著。第二，是上面所說的個人主義。個人主義之于文藝復興，好像酵之于酒，是一個重要的原素，是一個必不可少的原素。所以我們可以說，但丁是一個文藝復興的發酵者。第三，是他的運用意大利方言。方言的成為文學，也是文藝復興中的一件大事，意大利因為與羅馬的關系，拉丁文的勢力最大，所以它的方言的發達也最遲。而但丁卻是第一個運用這個方言而得到勝利的——把一個生硬的方言變為美麗文學的勝利。

一九二一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