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從北平飛到太原
- 一支扣針的故事
- 陳衡哲
- 4079字
- 2015-04-13 12:56:54
六月二十八日,孔庸之部長在北平的一個宴會席上,曾面約了本市的幾位教育家,乘他的康陀飛艇到太谷去,參觀他主辦的一個銘賢學(xué)校。因為任叔永先生也在被邀之列,故我也就得到了一個間接的邀請。
這個飛艇原來是一個拋擲炸彈的戰(zhàn)斗機,它的載量是二十個二百磅重的炸彈,合計四千磅。機身及汽油的最大重量也是四千磅。我們此去一行十九人——三位是艇上的服務(wù)人員。十六位是乘客——故每一個人差不多恰恰抵了一個炸彈的地位與重量。所幸我們中間輕的不過稱到一百磅,頂重的也不曾超過二百磅,故合計起來尚不到三千磅。
我們在七月三日的早上七時一刻,在北京飯店聚集。七時半大家乘汽車到南苑飛機場。艇內(nèi)的座位,是相對的兩條皮面長凳。全艇用鋼筋分為三節(jié),像船上的頭艙、尾艙和中艙一樣,故長凳也就分為三節(jié)。在每一個位置后有兩條皮帶,大約是預(yù)備在飛艇“出把戲”的時候把身子捆起來的。艇的兩面各有圓窗八九個,可以由此下望。艇后有瞭望臺,據(jù)說也就是擲炸彈的地方。艇前是機器,有兩人并坐著駕馭。座前嵌著七八種表,有的是指高度的,有的是指速度的,只可惜我對于機器的知識太低了,連這些表的名字也說不出來。
我們大家安坐之后,使用棉花把耳朵塞起來,自此以后,有人想要說話時,便不得不做啞戲或用筆談了。但機器的聲響仍是聽得見,雖然不十分的震耳。說一句老實話,在那飛艇欲升未升的當兒,我心里真有一點不安。那比怕略為輕微,比好奇又略為嚴重的一種混合心理狀態(tài),把我差不多占據(jù)了二十分鐘。后來看見飛艇在幾度掙扎之后,終于離開了地面,艇面漸漸平妥起來,這心內(nèi)的不安方漸漸的消滅。
我們是向西南飛的。初離開北平時,但見田野碧綠,阡陌整齊。到了保定以后,田野中的綠色便漸漸減少,黃色也漸漸加多了。我從前去定縣時,知道它的附近都是半沙漠地,今天所見的黃色大概便是那半沙漠。飛了約有一小時,漸見山巒,據(jù)說這便是娘子關(guān),但我不曾看見什么關(guān)。山巒之后,漸見有平頂?shù)纳筋^,上面盡是黃色的田疇。這些平頂?shù)纳筋^漸稀漸密,后來差不多聯(lián)成為一片平地,方知道這便是關(guān)中的高原,它比北平要高二千五百尺。我們的領(lǐng)航是不曾飛過這條路的,故后來他告訴我,他飛近太原時,看見高度表指到四千余尺,心中不覺著急起來,想飛得這樣高,將怎樣的落地呢?準知道到了太原,飛艇離地才一千五百余尺。
北平離開太原是二百七十英里。我們整整飛了二小時半,到太原時是上午十時五十分。即見有綏靖公署的人員來接。下艇之后,領(lǐng)航問我覺得怎樣,我說,“大大的失望!我初以為飛高時總能得到一種超絕塵寰的感覺,而實際上,則我始終不曾覺得是離開了地面。”他說,“一點不錯,凡是想靠乘飛艇而得這種感覺的,都不免得到一個失望。回來時飛得高一點,好嗎?”我說,“請不要麻煩,并且恐怕危險,我個人沒有權(quán)利叫大家冒險。”他說,“你錯了,越是飛得高越是平安,麻煩也是沒有的。”
我們由綏靖公署的人員,招待到了山西大飯店,算是太原的一個現(xiàn)代式的旅館,有浴室,有電燈電話,想不到在此地還能得到這種的便利。我們每兩人還有一個房間,大家洗刷之后,由孔部長請一位姓南的先生代表作東,吃了午飯。從太原到太谷是一百二十華里,我們本來打算乘火車去的,但因為火車要走六七小時,并且據(jù)南先生說,常常還要發(fā)生危險,故我們便改乘汽車了。
汽車路是黃色的泥沙鋪成的,若不下雨,還算平整,假若一下雨,便十分難走了。那天陰云漠漠,大家都有點害怕,幸虧始終不曾下雨。我們?nèi)龝r在太原出發(fā),到得太谷時已經(jīng)五時半,整整走了兩小時半,恰和從北平飛到太原的時間一樣。車子直達到太谷的銘賢學(xué)校,新任校長梅貽寶先生來接,把我們分派到了三個宿舍去。休息了一會,大家又乘著汽車到了孔宅去赴宴。我們到了南城門,便下車來走。正走著,遇見了孔先生,他正坐車到銘賢去接我們呢。于是他便下了車,在前面引導(dǎo)我們參觀了城內(nèi)的幾個他的“小買賣”,一個是錢莊,一個是洋貨店,一個是汽油莊——據(jù)說山西全省的汽油買賣,一半是在這一家手里——店內(nèi)都十分整潔,店員的外表也都干凈整齊,不知道是向來如此呢,還是因為店東來參觀而特別打扮起來的。
太谷是一個四方的城——太原的城也是四方的,所謂方城是也——城墻高峻整新,城內(nèi)的富戶,也都有三四丈高的厚墻圍繞,每家儼然自成一個小城。只可惜街道太污穢了。在一二百年前,山西是北中國的銀窟,太谷便是山西的銀窟。據(jù)說有好幾個村子,每村都有幾個百萬家財以上的富戶。孔氏便是這種富戶之一。但自洪楊亂后,經(jīng)過中日之戰(zhàn),庚子之役,以及九一八之后,太谷的經(jīng)濟勢力便一次消減于一次了。
我們由孔先生的引導(dǎo),又參觀了孔氏老宅,真是竣宇高墻,重門疊戶,想見大家族制度的勢力。最后方到孔先生的新宅中,顯然是已經(jīng)脫去許多舊宅的窠臼了。尤其是在見著孔大小姐的時候,使我發(fā)生孔夫子的“吾道其南”的感想,因為孔小姐愿意說上海話,吃上海菜。她告訴我,她方在金陵女大的高中卒業(yè),正想去考滬江,讀文學(xué)或是歷史呢。這樣一位向前的年輕女子,在我的想像中,是無論怎樣也不能把她安置到那個高墻插天的孔氏舊宅中去的。晚飯也是在孔宅中吃的,夾在薄餅里吃的馓子太好了,杏子也甜得像蜜桃。飲料則有汾酒和新鮮葡萄汁,都是本省的產(chǎn)品。我們吃的飽飽的,方辭謝了主人,回到銘賢學(xué)校去安息。
四日的上午,我們又參觀銘賢學(xué)校。在宿舍與學(xué)校之間,有一個墓地,中間埋葬了數(shù)十位庚子年殉難的教士與教徒,其中有中國人,也有外國人。他們是在兩個日期被殺的,其一是在庚子的七月三十一日,其二是在同年的八月十五日。那時山西的巡撫是毓賢,故慘殺至于如此。這些殉教者的棺木原來是散處各方的,后來也由孔先生出資把它們運來葬在一處。據(jù)說庚子年議和之后,教會的團體把賠償殉難外籍教士的款子,拿來辦了這個學(xué)校,又經(jīng)過孔先生私財?shù)馁Y助,和他自己的努力經(jīng)營,銘賢遂成為關(guān)中的一個有成績有名的良好學(xué)校了。
我所參觀的,是銘賢的中堅農(nóng)場與工廠的兩處。我對于這兩處的印象,第一是它們的實事求是,第二是農(nóng)場與工廠的密切合作,農(nóng)場的主任是美人毛亞氏(Moyer)。他來此已有十三年,是一個堅苦耐勞,努力實行的人。在動物方面,如雞羊之類,他是用交種法來改良本地的產(chǎn)品的;但在植物方面,則因氣候土壤的差異,西洋的種子到此都很失敗。因此他便注意到本地產(chǎn)品的選種,和改良耕法與耕具的兩個方法上,結(jié)果是農(nóng)產(chǎn)品在數(shù)量及質(zhì)量上,都有很顯著的進步。工廠的主任是一位李先生,他是一位廣東人,短小精干,有機械的天才。農(nóng)場所用的耕具,便是他的成績的一種。(我看見有一件美國的耕具,原價需八十元。而經(jīng)過他的改變之后,在他的工廠所制的,不但只需十八元,并且更為合用。據(jù)李君說,此類的耕具,在山西已經(jīng)漸漸推行了。)這豈不是工廠與農(nóng)場合作的一個最好例子?此外如農(nóng)場的羊毛,由工廠織為呢布,也是一個合作的好成績。(呢布粗一點,每尺賣五毛錢。用毛線織成的衣服,也不過每件一元數(shù)毛。但它們的式樣與顏色,都還很有改良的余地。)
我看了工廠的一部份,因為熱不過,便回宿舍去休息了半小時。下午一時吃中飯,孔先生特別由城內(nèi)出來招待。飯后大家辭謝了主人,匆匆的檢拾了行李,仍坐原來的汽車回到太原去。
在途中,我們中間有一群人順便到一個北洸村中,去看了一個姓曹的大家族。這族的圍墻似乎比孔氏老宅的還要高,并且在宅內(nèi)的各院間,還有同樣的高墻,故在這一院走到那一院時,使我不由得不想到“永巷”的一個名辭。內(nèi)房也任人參觀,年輕的婦女們都是天足,也還大方。各室有極精致的家具,一切都很富麗堂皇。還有電燈電話,卻是本宅自設(shè)自用的。據(jù)說此族的家產(chǎn),從前有六七百萬,現(xiàn)在卻少得多了。宅中的人口,在二三十年前,有五十多位,如今只有二十位,連下人只有五六十人了。全家的最上層是一位老太太。她的兒子大約便是招待我們的那位主人叫做“章甫”的。這人很像精明老練,但下一輩的,卻有三分之二是曲背聳肩,蒼顏削頰的。不過他們的禮貌都很好,款煙奉茶,親自招待,和昨天下午孔氏族人的殷勤款待一樣。
我們看了一小時,方辭謝了主人,仍乘著那些汽車向太原前進。在路中,我對同車的朋友說,“這種大家族真有點可怕,都會中的大家族那能和它相比?有天才的人在都會的家族中,尚有出頭的希望,猶之一枝根蒂堅固的花草,尚能在石隙之中透芽發(fā)苞一樣。但這樣的家庭卻是水門汀,任何堅固的花草,也休想找得出一隙一縫來,作為它發(fā)芽的門洞。”有一位朋友說,“假如你生在這水門汀之下,將怎樣呢?”我說,“我若打不出一條活路,便只有三件事可做,其一是自殺,其二是發(fā)狂,其三是吸鴉片煙!”
回到太原時已經(jīng)下午七時了。大家還要去看太原城,我卻不曾加入。趁著大隊人馬走開的時候,我從容的洗了一個澡,又休息了一會。今晚是閻錫山先生請客,他不在太原,由趙戴文先生代作東請。帖上寫的是“下午八時”,我們等到了下午十時,趙先生還不曾來到。我不愿再等了,并且也正可以借此躲懶,故吃了一點點心便睡了。趙先生是什么時候來的,飯是什么時候吃完的,我一概不知道。
飛艇是五日早上九時在飛機場起身的,一行仍是十九人,雖然換了一兩位乘客。先是飛在高原上,后來飛到山峰上,再飛再高,漸見艇底的白云,一片片,一團團,像楊花的絮球一樣,在廣漠的天空中蕩漾著。而映在下面山頂上的云影,卻又都占著一塊塊很大的面積。再看前面,則見一大片云海,像是在百十個北海的水面上,遮了一大層厚雪一樣。后來飛艇漸漸迎著它上去,一霎時,我們便完全飛到那云海上面去了。那時高度表已指到七千二百尺,“海”是那樣的茫茫無涯,云是那樣的白得耀眼,把日光都變?yōu)榍嗌徤恕N以傧蚝罂纯矗瑒t見這一大層云海正飄浮在一大群山峰上,松松的把它們覆罩著。天風冷冷,吹入衣襟,到此真有點感到羽化而登仙的意味了。不意大家正在這樣享樂著升仙滋味的時候,機身忽然一落數(shù)千尺,低降到了關(guān)外的平原上。空氣驟變重濁,熱度忽然加添,艇身的顛簸也突然加甚起來。這雖不是從天堂降到地獄,至少也是從天上降到人間世,大家有點受不住了。而一個在太平洋上航行六次而不曾暈吐過的我,到此可就把這個好記錄打得粉粉碎!待飛艇在十一時一刻降落南苑時,我和其他兩三位朋友,臉上都蒼白憔悴得像病后一樣了。
一九三四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