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北戴河一周游記
- 一支扣針的故事
- 陳衡哲
- 3476字
- 2015-04-13 12:56:54
八月十五日,星期日。早七時半,同叔永自京寓赴東車站。八點廿五分車開。沿途高粱滿野,綠楊夾道,小橋下流水潺潺,大有江南風味。下午四時半車抵北戴河,大家下車,換乘了一輛到海濱的小火車。到海濱之后,再乘人力車到東山的東山飯店。此時我一路上擔著兩件心事:其一,是怕那里沒有中國游人;其二,是怕到了那里看不見海。第一個恐懼的原因,是因為現在中國的幾個避暑地方,差不多都是由外國人開辟出來的,所以他們在那里便以主人自居了。他們見了中國人,似乎便說,“這是我們的地方呵,你們居然也學著我們,到這里來避暑嗎?”這容許是我的神經過敏,但這個感覺既然存在,你又有什么方法能把它驅走呢?但是,假使那里多幾個中國人,你心里至少可以覺得自然一點。到了東山飯店以后,果然見有好幾位中國人;侵入外國人勢力范圍的不快感覺,總算是消滅了。第二個恐懼的原因,則凡是有過愛人的人,都能了解的。假如你有一個心愛的朋友,已經有六年余不見了,而現在忽將與她重見,那你將有怎樣的一個感覺呢?你的第一個念頭,豈不是恐懼她將不是從前的她嗎?我已有六年余不曾見海了。記得有一年在上海,為著要看海的緣故,特為跑到了吳淞去;但結果只有失望,因為在吳淞口所能見到的,只有那黃濁的江水而不是太平洋的海水。我此次到北戴河來的唯一目的,便是看海;而北戴河也果能不使我失望;因為看呵!那展鋪在你眼前的,可不是六年來縈繞在你夢寐中的大海嗎?那蒼蒼的,浩漫的,弧形的一片汪洋,立刻使你回想到那個漫無涯際的太平洋。它是那樣的平靜,那樣的從容,那樣的滿而不溢;它豈僅僅為你蕩滌一點塵氛的俗慮?它的偉大與恬靜,豈不是我們生命的最好模型?車子曲折地前進,這弧形的蒼海也在旁邊伴著前進:它有時汪洋一片,完全露呈在我們的眼前;有時在林端和綠葉之間,出沒隱現,直把我們一直引到了東山飯店的門前。
東山飯店的建筑和設備很不好,但飲食尚不錯——不過在清潔上也很不注意,住在那里的人,無論是中國人或是外國人,都不是愛時髦的;并且飯店中十時半即熄燈,所以倒還清靜,不像住在北戴河飯店的人,要被歌聲舞影擾得通夜不能安睡。
晚餐時遇見清華校長曹慶五夫婦。飯后即由曹君領至海邊一看。那時忽然密云滿布,海濤奔騰;雖沒有星月的光輝,然在黑暗中靜聽海潮,也有不可多得的佳趣。在海的對岸,遠遠見有電燈一長列,閃耀如明星。據說那燈光來處即是秦皇島,由此前去是很近的。
八月十六日,星期一。早起風雨交作,海波洶涌,舉眼遠望,不辨是云是煙還是波濤。在這樣天氣之下,游水散步既不能,只得坐在樓上,一面欣賞那雄偉的景色,一面寫寫信,和作一點日記了。到了晚上七點鐘的時候,還是雨橫風狂;便與叔永冒雨到海邊一行,藉看雨中的海景。那時的海水,已完全失卻它昨日的恬靜與蒼翠;彌眼但見灰藍夾著混綠,擁托著層層的白浪,向著岸上打來。天上的顏色,起初是與海水一樣的灰暗;但不久即有紅霞一縷,呈現在西方的天際。那一縷的紅霞漸擴漸大,后來直把半個天空,都染得像胭脂一樣。地上的草木,經過雨的淋洗,本已青翠欲滴,此時再襯上了那淡紅的霞光,更是嫵媚到了萬分。我們便跑回旅館的樓上去,憑欄向西眺望,想一見落日的本身。但許是因為云氣太重了,落日始終不曾出現;我們所能看見的,仍是那從云中透出的落日的光輝。這光輝直把西方的一個小崗,照映得像一座火山:而天上的紅霞,此時也是越射越遠了。在海的對面,本來有幾座隆起的峰脊,從雨中望去,不辨是云是山。現在我們見那紅霞度不過這些峰脊,方始知道它們是遠山。同時,東方的天色,也已變為蒼翠,它與西方的紅霞,平分著天空的地位。但是,雨仍是落著,風仍是吼著,微微染有霞光的海水,也是仍舊奔騰洶涌著。
八月十七日,星期二。仍舊風雨,但風已轉了方向。“今天是馮玉祥的風了”,一位同居的朋友說。早餐后寫了兩封信,看看天上漸放光明,海的輪廓也漸漸的從煙云模糊之中,顯露了出來,知道“馮玉祥”果然給我們帶著干意來了。下午日出,天氣驟熱,我與叔永同著兩位同居的朋友,各騎一驢向著Rocky Point出發。(Rocky Point是北戴河的時髦避暑處,在東山之西,終宵歌舞的北戴河飯店即在那里。)我從來不曾騎過驢子,故初騎之時,心中甚覺害怕;但不到五分鐘,便已泰然無懼了。中途遇見凌冰先生,遂一同到凌家去。凌夫人是華僑司徒女士,在美雖只有一面之緣,但今日重逢便如故人了。回家時仍舊騎驢,從驢背上放眼四瞻,遠山近海,盡收眼底,而晚風徐來,更覺涼意翛然。因想,假如我能騎馬,豈不更將飄飄欲仙嗎?
八月十八日,星期三。晴,極熱。早在廊上靜賞山海的晴光,由墨色眼鏡中看遠山,山色更美。十一時,乃同叔永及同居的朋友至海濱游水。我的游水能力本來很有限,但一則因為我很喜歡水,二則因為海濱上常可以遇到能游水的熟人,所以今天仍很膽大的游了半點多鐘,鹽水的比重較大,所以今日的成績尚好,覺得比在加拿大淡水湖中學游時,要容易多了。并且水軟沙明,空氣清新,游完之后,仰臥沙灘上,閑看天上白云來去,也是一件樂事。
下午休息了半天。晚餐后與叔永出外散步,那時月明人靜,原野遼闊,舉眼遠望,但見大海橫前,云樹迷離,因念,這真是以“天地為席幕”,這真是都市民居的一個大解放。能常住在這樣環境里的人,才是真正有福的人呵!
八月十九日,星期四。晴,但滿天是云,又有微風,故不像昨天那樣的熱了。早五時一刻醒來,忽見紅光滿墻,因立刻起來向東窗眺望,果見紅日如丸,方自海上浮蕩而出;直至紅光變成金黃,它才完全脫離水面,光茫萬丈的向天空升去。
今日因患腹疾,故不曾往海濱。早餐后,同居的人都出外游水,乃獨坐在廊上欣賞海景。此處的海面,因有遠山環抱,故很有點像湖。(同居趙君言,此處的海面極像瑞士的日內瓦湖。)北廊上的窗口是很大的,由窗外望,可見上面的白云青天,下面的綠樹紅屋,夾在云樹中間的,更有碧藍的海水,和微微帶點紫色的遠山。這幅圖畫的顏色雖多,但自有他們的天然和諧,人工的最大成效,也不過是模仿這個和諧罷了。同時又有在海面翱翔的燕子與白鷗,和從秦皇島方面開來的帆船,來給這幅圖畫加上一點生意,使它比了人工所作的,更為活動,更為嫵媚。
下午休息了一會。六時,同叔永及曹慶五夫婦應晏陽初夫婦的約,到鷹角去野餐。晏太太是紐約華僑許芹先生的女兒。她們共有姊妹六人,現在卻有五位住在這里,還有在十二年前同我一船到美國去的桂質廷君,也在這里,他是許家的四姑爺。許氏妹妹都是生長在美國的,他們的母親又是美國人,所以她們的教育和人生觀,也是絕對沒有中國文化的分子的。但她們都很康健活潑,不像中國女子的斯文纖弱。
我們到鷹角時,正是夕陽銜山的時候,但見滿天秋云,輕盈纖巧;一會兒落日的輝光透入云里,把白云盡變為彩霞,紅光直射到各人的衣裙之上。我們飽餐之后,大家欣賞了一會眼前的暮景;此時霞光已經散盡,但見如雪的月光,遍灑在曠野與海水之上。于是主客十余人,乘著月光,或唱歌,或跳舞,或講故事,一時歌聲語聲,與海潮的聲音,互相唱和,直至九時以后,大家方蹈月歸來。回來后,我又獨自在北廊上眺望了一會海上的月色,及秦皇島上顫動著的燈火,方始安息。
八月二十日,星期五。風和日麗,天氣清明,大有秋意了。上午同曹太太到海濱去游水。曹太太是瑞典人,游泳得極好,今天承她指出了我的許多錯誤,使我進步不少。一連游了一點多鐘,回來后再以熱水浴身,頓覺周身輕快,如蛻去了一層皮膚一樣。
下午休息后,同叔永至蓮花山游覽。蓮花山又名西山,在東山之西,即是北戴河公園所在地。我們到了那里,先在一個咖啡館中吃了一些點心,然后再步行上山。山路甚好走,山雖不很高,但蒼松夾道,野花迎人,不減深山風味。在山的最高處,有亭子一座,由亭外望,可見海濱全部,碧海平沙,港灣錯雜,真是理想的游泳地方。回家時月已東升,見臨海有樓臺一座,玲瓏縹渺,宛如蓬萊仙闕。因想,當唐明皇苦思他的貴妃時,若有人把他引到這里,令一美女扮太真出見,我想他也一定要信太真是真的成了仙子的。
八月二十一日,星期六。晴,天氣復熱。一天因很不舒服,故未曾外出,但臥廊上看窗外的云影海色,如此半日,未嘗厭倦。下午略檢行李,備明日早車回京。到了晚上,乃與叔永步至海濱,去與銀波碧海,作一度最后的默契。當我們坐在一個短墻之上,正向海面凝望之際,忽見有帆船一只,在月光波影間,緩緩駛來,因念乘坐此船之人,定非俗子。是時月華愈升愈高,海上的銀波,也是愈射愈遠,直至天際。明知隔海的故人們,離此處的天際,仍是甚遠;但目見海天交盡,總不免思念到遠在他洲的許多故人,好像他們就在那天涯海角似的。“一水牽愁萬里長”,遂忘涼露的沾衣了。
一九二六年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