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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升沉不過一秋風——我很贊賞這種超越時空的豁達精神

我很贊賞這警句,因為具有一種超越時空的豁達精神。

對文人而言,說豁達,容易,做到豁達,就不容易,而具有超越時空的豁達精神,則更不容易。中國文人,都自封清高,其實在名和位上,并不都是那么想得開的。尤其在封建社會科舉取仕的年代,那個“學而優則仕”的“仕”字,可把中國知識分子的大多數,弄得顛三倒四而找不著北。

按照毛主席的說法,工人以工為主,學生以學為主,那么,文人也應該以文為主才是。但舊時文人常常不在為主的方面下力氣,卻把功夫全用在名位上的得失考量上,那一份斤斤計較,那一份奔走營逐,其貪婪,其戀棧,其巴結,其鉆營,真是很不怕斯文掃地的。于是,展眼望去,你多我少,抓心撓肝,你上我下,咬牙切齒,你高我低,寢食不安,你紅我灰,如喪考妣,便是文壇的風景線。

包括我自己在內,要是能夠悟到“升沉不過是一秋風”,有這一份豁達,大概也就覺得沒有必要搞得自己好不開心了。

于是,我想起明代復古派“后七子”中的謝榛(1495—1575),與其詩友們升沉秋風的故事。雖然那是發生在明代后葉的事情,相距遙遠,但昨日之儒林,與今天的文壇,其基本狀態,應該說大體上是差不多的。

說到“后七子”,查文學史,通常系指明嘉靖、隆慶年間的李攀龍、王世貞、謝榛、宗臣、梁有譽、吳國倫和徐中行等一個團契性質的詩人組合。據陳登原《國史舊聞》:“明人詩社,所以較前世更為發達,一,有巨子為之室主;二,富貴家例多好事;三,能文者矜文好奇,于是此踵彼效,輩起更多。”看來,當時這種文學社團很盛行的,甚至還搞大獎賽什么的。據《明史》:“詩勝者輒有厚贈,臨川饒介為元淮南行省參政,豪于詩,自號醉樵。嘗大集諸名士,賦《醉樵歌》,簡詩第一,贈黃金一餅,高啟次之,得白金三斤,楊基又次之,猶贈一鎰?!?

金餅有多重,不得而知,但三斤白銀,價值不菲,手筆也夠大的。那些得不著的詩人,眼睛真要黑一大塊了。

上述“后七子”的詩社,最早發起者,卻是不在其列的李伯承?!安形吹跁r,詩名籍甚齊魯間,先于李于鱗(即李攀龍),通籍后,結詩社于長安,元美(王世貞)實扳附之,又為介元美于于鱗。嘉靖七子之社,伯承實為若敖蚡冒。其后王、李名成,而伯承左官薄落,五子七子之目,遂皆不及。伯承晚歲,少年若以片言挑之,往往怒目嚙齒,不歡而罷?!保ā读谐娺x》)

這位詩社首創元老,也是最早被踢出局的,升和沉,也來得太快了點。由此可知,古人多君子之風,但古文人,倒也未必,小人成性者諒不比今人要少。

第一,李和王也太不夠意思,你二位得以人五人六地進入文壇,靠誰?一掉屁股,將這位引薦者一腳蹬了,未免過于薄情。就如同當代有些作家,未成名時見編輯,點頭哈腰,只敢在椅子上坐半只屁股;成名以后再見這位編輯,頤指氣使,眼睛立刻就長到腦門子上去了一樣,倒是古今同趣的德行。

第二,這位被人家無情拋棄的李詩人,也太想不開。老到一把年紀,還耿耿于懷,也太小肚雞腸,心胸狹隘了。至于嘛,不帶你玩,你就不玩,也不影響吃飯拉屎;再說,他們玩他們的,你也可以玩你的,未必不能自得其樂。至于一提往事,金剛怒目,血壓上升嗎?所以,無論李攀龍、王世貞,無論李伯承,都有不夠豁達之嫌,世界有多大,文壇就有多大,不一定非扎堆,非聚義,非歃血為盟,拉這個打那個的。

“升沉不過一秋風”,這是至理名言。

好了,李伯承出局,這詩社又一次面臨改組,接著,就該謝榛被那哥兒倆從詩社里“開”了。誰紅誰紫,誰灰誰黑,誰上誰下,誰來誰去,正是這種無聊而又無趣的文人自戕,構成文壇的熱鬧話題。

說到謝榛,我認為,他是一個既快活又不甚快活,既豁達又不甚豁達的詩人。一般講,豁達,就能快活,不豁達,也就不能快活。因為,他有兩個常常使他不能快活和不能豁達的遺憾,一是他生理上的弱點,“眇一目”(《明史》);二是他心理上的弱點,“以布衣結牛耳”(《列朝詩選》)。這樣,形象上的差一點和學歷上的差一點,他也就無法徹底的豁達和完全的快活起來。

我對明詩所知甚少,但在“后七子”中,王世貞外,就比較欣賞他了。因為他的文學觀點比李攀龍等其他人,來得寬泛些;凡在文學觀點上,持“套中人”的緊閉自鎖政策,非要在一棵樹上吊死,還不許別人照自己的方式活,是最遭人恨的。謝榛的詩,稍有生氣,就因為他能夠容忍異己,不那么一條道走到黑。固然,他也復古,這是前、后七子一以貫之的主張,但他不像李攀龍那樣絕對,“文必西漢,詩必盛唐”,也不像王世貞那樣設限,“大歷以后書勿讀”,謝榛要放得開些,他明白,文學是不能太過拘束的,一定要這樣,而不要那樣,必這樣不可,而那樣則不可,對于文學的發展,肯定不是坦途。

但是,此公的兩大弱點,使他尷尬?!绊鹨荒俊?,尚可配一副墨鏡遮掩;不過,嘉靖朝,北京城里有驗光配鏡之店肆嗎?我懷疑。因此,他只能倚仗自己的詩名,做出獨眼龍常有的自負神氣,徜徉于京都長安。但這表面的自信,也難掩其內心的虛怯。在科舉年代里,一個讀書人,還是個聲名大振的詩人,竟然沒進過學,沒應過試,是一個無緣于黌門的白衣秀士,這日子不好過。假如他一天到晚廝混在短褲黨里,藍領階層,彼此彼此,也許無所謂了。但他卻生活在一個文化精英圈內,確實有點抬不起頭來,你可以用“布衣”自傲,人家卻要把你當“白丁”看待,你也只好沒脾氣。

明代文壇,派系林立,經常洗牌,重新組合,所以,升沉變化,頻繁匆促,甚至來不及一秋風,就“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了。昨日還興沖沖的文人,一朝離開那把交椅,就沒精打采,像霜打似的蔫了;前一陣不見經傳的文人,因緣時會,這一陣紅得發紫,竟也能指點文壇,領袖群倫。王世貞就是最好的例子,他雖是世家子弟,可他年輕時,因為反對權奸嚴嵩,而弄得老父系獄,冤屈難伸那刻,在詩社早期活動中,其實是個小角色。

謝榛比那個氣回山東的李伯承要神氣些,一,年紀居長,二,成名較早,三,創社元老,四,估計他頗有公關能力,能夠拉來一些贊助,能夠在前門外某家酒樓,開個新詩朗誦會,找幾個歌星到場助興,能夠在廠甸某家書鋪,來個簽名售書,找八大胡同的名妓站場,這點銀兩,他口袋是拿得出來的。

所以,李伯承走后,他順理成章當了社長和法人代表,那時不用選舉,幾個人一合計也就行了,估計王世貞一開始會依附于他。但好景不長,馬上受到李攀龍的排揎,這個其實也是貧寒出身的詩人,由于系正途熬到這份功名,是個有級別的廳局干部,很看不上一沒文憑、二沒職稱、三沒職務的謝榛,和他的江湖氣。加之,謝榛時不時地對他作品指指點點,倚老賣老,口無遮攔,他很惱火,一氣之下,憤而與之絕交。王世貞站在李攀龍一邊,也對謝榛加以擯斥,于是,興味索然的他,西走秦、晉,再游燕、趙,遂不知所終地客死于出游途中的河北大名。

“奈何君子交,中途相棄置”,此公的這個感喟,既是自絕,更是自棄。我在想,他最后的抉擇,更多是對于文壇的厭倦,倒具有一點豁達的意思了。

因此,我對“后七子”的第一首領李攀龍,幾乎沒有好感,此人的文壇領袖欲太強,是個志大才疏,不安于位,老想搞地震的人物。在文學上,復古成癖,“高自矜許,詩自天寶以下,文自西漢以降,誓不污其毫素”,所以,他的詩一乏靈韻,二乏精神,同時代的人也對他多有“抉摘”的。連王世貞也認為:“于鱗擬古樂府,無一字一句不精美,然不堪與古樂府并者,則似臨摹帖耳。”《明史》也稱他:“其為詩,務以聲調勝,所擬樂府,或更古數字為己作,文則聱牙戟口,讀者至不能終篇?!?

一個令人不能卒讀的詩人,非要把謝榛壓下去,也真是令人氣短。

看來,為名作家,卻無名作品,有高位置,卻無廣為人知的文學聲望,古已有之。讀者只記住了他的官位,卻記不住他寫了哪些詩篇。凡這類作家和詩人,都自我感覺良好,而且從來不會臉紅,真了不起。不過,他有一首寫謝榛的詩,題為《初春元美席上贈謝茂秦得關字》,倒還可讀,而且可以看到他與謝榛沒有全“掰”之前,一些還算融洽的情景。

鳳城楊柳又堪攀,謝眺西園未擬還。

客久高吟生白發,春來歸夢滿青山。

明時抱病風塵下,短褐論交天地間。

聞道鹿門妻子在,只今詞賦且燕關。

題中提到的謝茂秦,即謝榛;元美,即王世貞。李攀龍寫此詩時,謝榛正是紅得發紫的文學明星,李和王都得仰著臉看他,就像當代新進,自封的文學大師,從西歐、北歐、北美放洋歸來,那腰板倍兒硬,那臉色倍兒酷,許多人來不及誠惶誠恐趨前問候一樣。明代的謝榛,雖然眼睛只有一個,可有資格比他們更牛,因為,與謝茂秦來往者,可不是外國的癟三漢學家和三流出版商,而是正經八百的藩王。藩王者誰?是說不定什么時候請到紫禁城里坐龍椅的候補天子。

他的詩,可唱,他的歌,即詩,所以,這些王爺,都把他當作上賓禮遇。

“謝榛,……眇一目,年十六,作樂府商調,少年爭歌之。已,折節讀書,刻意為詩歌,西游彰德,為趙康王所賓禮?!保ā睹魇贰罚?

“謝榛為趙穆王所禮,王命賈姬獨奏琵琶,歌其所作竹枝詞。歌罷,即飾姬送于榛。大河南北,無不稱謝榛先生者?!保ā冻爱惵勪洝罚?

根據以上這些史料,此公當是一位快活人。

趙穆王、趙康王,有可能是兩個人,但也不排除為同一人。按謝榛的能量、詩情、機敏、活動能力,兼兩份差,拿兩份薪水,同時擔任兩位王爺府上的貴賓,應該是沒有什么難度的。大文豪莎士比亞,不也一方面寫出長詩《魯克絲麗受辱記》,討好他的恩主掃桑普頓伯爵;一方面將其十四行詩集,獻媚地題獻潘布羅克伯爵嗎?用詞賦去燕關的詩人,有這點需要,耍這點聰明,是無傷大雅的。

明代中央高度集權,分封世襲的王爺們閑得沒事干,聲色犬馬之余,附庸風雅,弄幾個文人清客在身邊湊趣,還得算是品位夠高尚的休閑活動。加之明代后期淫逸成風,色情事業發達,歌女樂伎,弦索唱吹,有一個需要流行歌曲的大市場,適逢其時的謝榛,得其所哉,也不足為奇。

因此,這位獨眼龍詩人,暢銷歌詞作者,能夠受到多個特權階層關照,名片上印著這個王府的文學顧問、那個王府的文學侍衛等等頭銜,也蠻唬人的。書齋里有秀色可餐的美女,為其彈奏琵琶,活得相當滋潤,是毫無問題的。難怪同是詩人的李攀龍,心里怪不是滋味,要寫出這首酸溜溜的詩了。清人沈德潛評點李的這首詩,“誦五六語,如見茂秦意氣之高,應求之廣”,連隔代的沈老夫子也對謝榛之火、之紅、之快活得令人眼饞,有微言焉,李攀龍能受得了?

所以說,文學之爭,有多少究竟純屬于文學性質的論爭,是大有疑問的。歸根結底,人事的升沉而已,升者怕沉,沉者要升,升者要長升,就得使別人老沉,沉者要上升,就得使升者往下沉,大概這是一個永恒的角力態勢。

所以,日子過得很快活的謝榛,心靈深處卻豁達不起來,因為,李攀龍要升,他就得沉。后來,他客死大名,李攀龍成為明偽古文潮流的李夢陽第二,如愿以償。但上帝不怎么支持這位升者,很快使其離開這個世界。于是,“攀龍歿,(王世貞)獨操柄二十年。才最高,地望最顯,聲華意氣籠蓋海內。一時,士大夫及山人、詞客、衲子、羽流,莫不奔走門下?!比绻钆数埐凰?,王世貞也斷不了要跟他掐的。

李攀龍在寫這首詩的時候,他與謝榛還能談得來,尚可以坐在一起喝酒吟詩。世家子弟王世貞,自然也是相當會湊趣的人物。如果,仔細品味詩中的語氣,李的口氣中有一點酸味,或許就埋伏了將來絕交的征兆。

因為李攀龍要當這個沙龍的龍頭老大,“李攀龍、王世貞輩結詩社,榛為長,攀龍次之。及攀龍名大熾,榛與論生平,頗相鐫責”(《明史》)。無論這三位詩人,友好的時候,親密無間,好到恨不能同穿一條褲子,分手的時候,互為仇讎,恨到不咬一口就死不瞑目的程度;也無論這三位詩人,怎么扛過文壇的大鼎,怎么“片言褒賞,聲價驟起”地對文壇起到影響,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在文學史上,也只能是屬于一筆帶過的人物,這種“無可奈何花落去”的局面,是很令今日興致沖沖者氣冷的。那些自認為主導潮流、氣橫宇內者,那些自以為文學領先、已經不朽者,其實只是過眼煙云罷了。

隨行就市的時值,文學史是不會認賬的,因為文學史不可能無限制地裝進去只具有相對時值的作家和作品。時愈遠,值愈低,現在,除了研究明代詩的專家學者,還有誰去關注“前七子”,或“后七子”呢?甚至在當時很有名,超過王世貞和李攀龍的謝榛,一直到明末清初,這位獨眼龍詩人,仍不斷受到評家稱譽。陳子龍評曰:“茂秦沈煉雄偉,法度森嚴,真節制之師也”;錢謙益評曰:“茂秦今體工力深厚,句響而字穩,七子五子皆不及也”;沈德潛評曰:“四溟五言近體,句烹字煉,氣逸調高,七子中故推獨步。”但文學的淘汰,說來也真是無情,如今,幾乎不大為普通讀者所知悉。

“升沉不過一秋風”,其實是很短促的,如李攀龍,如王世貞,甚至還在他們活著的時候,就被人疵議了。

最有趣的,莫過于王世貞的兒子,就起來造他的反:“同伯之論詩文,多與弇州異同,嘗曰:‘先人蓋弇山園,疊石架峰,但以堆積為工,我為泌園,土山竹樹,池水映帶,取其空曠而已?!栊υ唬骸执詧@而喻家學歟?’冏伯笑而不答。”(《列朝詩集》)

更令人忍俊不禁的,王世貞晚年,病重臥榻,有人去探望他,看見這位誓不看唐大歷以后書的文壇領袖,枕頭旁邊,放著一本《蘇子瞻集》,他自己也一百八十度地變化了。

所以,袁宏道對王世貞、李攀龍的清算,最為徹底:“唐自有詩,而不必選體也,初盛中晚,亦皆有詩,而不必盛唐也。歐蘇陳黃,亦乃有詩,而不必唐人也。唐人之詩,無論工與不工,取而讀之,其色鮮妍,今人之詩雖工,拾人豆饤,才離筆硯,已成陳腐,豈非流自性靈,與出自摹擬,所由來者異乎?”“中郎之論一出,王李之云霧一掃,天下文人才士,始知疏瀹性靈,以滌除摹擬涂澤之病,其功偉矣!”(《歷朝詩選》)

這位袁宏道還有一句名言:“糞里嚼渣,順口接屁,倚勢欺良?!北闶菚r下那些腰板硬、臉色酷的偽大師們的最好描寫,也是那些春風得意、功夫全在文學外的準不朽者的最佳形容。

“升沉不過一秋風”,為畫家李苦禪句。還有一上聯,為“君自橫行儂自淡”。是其畫蟹的題詞,兩句連在一起,又使我們聯想更多更多。在這個舞文弄墨的圈子里的男女老少,無論是暴得大名者,浪得虛名者,或者只不過是徒有其名者,甚至還包括那些躲在陰暗角落里,東放一屁,西嚼一蛆,搞點小聳動,冀獲微名者,橫行也罷,不橫行也罷,樂開顏也罷,幾聲抽泣、幾聲嘆息也罷,對淡淡的旁觀者來說,即使不從文學史的角度衡量,這班貨色,充其量,“一秋風”而已,又能鬧騰多久呢?

文學,終究是文學;文學以外的東西,終究是文學以外的東西。想到這里,也就頓覺豁達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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